診所的空氣里，消毒水與機(jī)油的氣味似乎被那壺?zé)_的水沖淡了些許。單調(diào)的嗡鳴聲中，塞繆爾躺在冰冷的手術(shù)臺上，身體的劇痛如同永不停歇的低吼，但精神卻陷入一種奇異的膠著。西爾維婭·沃斯。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扭開了猜疑的鎖，卻又打開了更多未知的門。她與沃斯的關(guān)聯(lián)，她拋棄的姓氏，她眼中那片冰冷的紫色深淵…一切都指向更深沉的黑暗。
他側(cè)過頭，目光越過昏黃的光暈，落在角落。艾莉森依舊沉睡，小小的身軀在寬大的工裝外套下幾乎看不出起伏。然后，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移向水槽邊那個沉默的身影。
西爾維婭背對著他，兜帽依舊低垂，只露出脖頸后一小截蒼白的皮膚和幾縷濕漉漉的、淡得近乎銀白的發(fā)絲。她正將燒開的水倒入一個缺了口的搪瓷杯，動作精準(zhǔn)而機(jī)械。水汽氤氳，模糊了她本就籠罩在陰影中的輪廓。
“艾莉森…什么時候能醒？” 塞繆爾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嘶啞干澀。
西爾維婭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沒聽見。直到倒完水，她才端著杯子，轉(zhuǎn)身走向艾莉森所在的角落。她沒有看塞繆爾，徑直在艾莉森旁邊蹲下，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一場易碎的夢。
她放下杯子，伸手探了探艾莉森的額頭，又檢查了一下旁邊生命監(jiān)測儀的讀數(shù)?；椟S的光線下，她戴著黑色戰(zhàn)術(shù)手套的手指，在觸碰到小女孩蒼白的皮膚時，似乎極其短暫地停頓了一下。然后，她拿起一根細(xì)小的棉簽，蘸了點(diǎn)溫水，極其輕柔地潤濕艾莉森干裂的嘴唇。
那動作，帶著一種與她慣常的冰冷精準(zhǔn)截然不同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
塞繆爾靜靜地看著。看著那雙能精準(zhǔn)操作激光手術(shù)刀、能握緊致命武器的手，此刻卻像捧著易碎的瓷器，用棉簽一點(diǎn)點(diǎn)滋潤著妹妹干渴的唇瓣。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暖意，混雜著身體深處的劇痛，悄然彌漫開來。他看到了她深灰色工裝服左肩處，那被新敷料覆蓋的焦黑傷口邊緣，滲出的淡黃色組織液在燈光下微微反光。
她也在流血。為了帶他們逃離白塔，為了處理他這一身爛攤子。
“神經(jīng)抑制劑殘留代謝需要時間?！?西爾維婭的聲音突然響起，依舊低沉沙啞，但少了之前的冰冷鋒芒，更像是一種陳述事實(shí)的疲憊?！八纳眢w需要休息。強(qiáng)行喚醒…傷害更大?！?她沒有回頭，目光依舊落在艾莉森沉睡的臉上。
塞繆爾沉默地點(diǎn)點(diǎn)頭，盡管她看不見。喉頭有些發(fā)緊。
西爾維婭做完簡單的護(hù)理，站起身。她沒有立刻回到自己的角落，而是走向診所里一個被帆布遮蓋的儲物區(qū)。掀開帆布，里面堆放著一些備用的醫(yī)療耗材、工具零件，還有幾個真空包裝的合成營養(yǎng)膏，包裝已經(jīng)落滿灰塵。她挑了兩支出來，又走回水槽邊，用冷水沖掉包裝上的浮塵。
她走到塞繆爾的手術(shù)臺邊，將其中一支營養(yǎng)膏和一個裝了半杯溫水的搪瓷杯放在他手邊觸手可及的金屬小推車上。
“吃?！?她言簡意賅，沒有任何多余的關(guān)心，仿佛只是在處理一件需要維持運(yùn)轉(zhuǎn)的機(jī)器。
塞繆爾掙扎著想撐起身體，左肩粉碎的骨裂處和脊椎的劇痛讓他瞬間冷汗涔涔，手臂顫抖得無法控制。
一只戴著黑色戰(zhàn)術(shù)手套的手，毫無預(yù)兆地伸了過來，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他右邊沒有受傷的手臂下方。那力量恰到好處，既提供了支撐，又避開了他所有的傷口。冰冷的皮革觸感隔著薄薄的衣物傳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穩(wěn)定感。
塞繆爾的身體瞬間僵了一下。他抬起眼，撞進(jìn)了西爾維婭近在咫尺的目光中。
兜帽的陰影下，她的臉依舊大部分隱藏在昏暗里，只有那雙淡紫色的眼眸清晰可見。此刻，那里面沒有了之前的警惕、憤怒或純粹的冰冷，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近乎麻木的疲憊。但在這片疲憊的紫色深潭里，塞繆爾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xì)微的、被強(qiáng)行壓抑的東西——不是憐憫，更像是一種…同病相憐的、沉重的理解。她看到了他的脆弱，如同她自己一樣，無法擺脫。
那目光的交匯只有短短一瞬。西爾維婭在他借力坐起、后背靠上冰冷的墻壁后，便立刻收回了手，動作干脆利落，仿佛那觸碰從未發(fā)生。她退后一步，拉開距離，拿起另一支營養(yǎng)膏，撕開包裝，沉默地走到診所另一側(cè)，背對著他，靠在堆滿雜物的金屬架上，小口地、機(jī)械地咀嚼起來。
塞繆爾靠在墻上，急促地喘息，身體的劇痛并未減輕，但右臂被扶過的地方，那冰冷的觸感卻像烙印般殘留著。他拿起那支冰冷油膩的合成營養(yǎng)膏，撕開，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化學(xué)香精和金屬味道的氣味撲面而來。他強(qiáng)迫自己咬了一口，粘稠的膏體在口腔里化開，味同嚼蠟，難以下咽。
他艱難地吞咽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角落里的艾莉森，然后滑向西爾維婭沉默的背影。她站在那里，單薄而挺直，像一根繃緊到極限的弦，獨(dú)自對抗著整個世界的重量。淡銀色的發(fā)絲有幾縷從兜帽邊緣滑落，垂在深灰色的衣料上，在昏暗中幾乎失去了光澤。
一種復(fù)雜的情緒在塞繆爾心中翻涌。愧疚于剛才的猜疑，感激于她此刻的援手（盡管她表現(xiàn)得如此冷漠），還有…一種更深沉的、無法言說的共鳴。他們都背負(fù)著沉重的枷鎖，被同一個冰冷的巨獸撕咬得體無完膚。西爾維婭·沃斯。她拋棄的姓氏，是她的恥辱柱，也是她的傷疤，如同他顱骨內(nèi)被移除的芯片空洞。
“你…” 塞繆爾艱難地咽下最后一口令人作嘔的膏體，聲音沙啞，“…你的傷…需要處理一下?！?他指的是她左肩的傷口，那里，新的組織液又洇濕了一小塊敷料。
西爾維婭咀嚼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她沒有回頭，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fù)u了搖頭。
“死不了。” 她的聲音隔著一段距離傳來，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漠然。
沉默再次降臨。診所里只剩下空氣過濾器的嗡鳴和兩人壓抑的咀嚼聲。塞繆爾靠在冰冷的墻上，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身體的劇痛和精神的巨大消耗讓他眼皮沉重。他強(qiáng)迫自己保持清醒，目光卻漸漸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極其輕微、如同幼貓嗚咽般的呻吟聲從角落傳來。
艾莉森！
塞繆爾猛地清醒！西爾維婭的身影已經(jīng)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艾莉森的“床鋪”邊，速度比他快得多。
小女孩在塑料布上不安地扭動著，眉頭緊鎖，長長的金色睫毛顫抖著，喉嚨里發(fā)出斷續(xù)的、帶著恐懼的夢囈：“不…不要…哥哥…冷…”
塞繆爾的心瞬間揪緊！他想立刻沖過去，但身體的劇痛讓他動彈不得，只能徒勞地掙扎。
西爾維婭蹲在艾莉森身邊，動作比之前更加輕柔。她沒有試圖喚醒她，只是伸出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極其緩慢、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拂開艾莉森額前被汗水濡濕的金發(fā)。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仿佛在觸碰一個隨時會破碎的肥皂泡。
然后，她用那戴著黑色手套的、冰冷的手指，極其輕緩地、一下下地，拍撫著艾莉森瘦弱的肩膀。動作生澀，甚至有些僵硬，顯然她并不習(xí)慣做這樣的事。但她的節(jié)奏很穩(wěn)，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沒事了…” 西爾維婭的聲音響起，沙啞低沉，卻刻意放得極其輕柔，如同夜風(fēng)拂過生銹的管道，“…只是夢…壞東西…都跑掉了…”
她的聲音很輕，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卻清晰地傳入了塞繆爾的耳中。
艾莉森在輕柔的拍撫和那低沉的聲音里，緊鎖的眉頭漸漸松開，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平穩(wěn)下來，重新陷入深沉的睡眠。只是那只小小的手，無意識地攥住了西爾維婭深灰色工裝外套的一角，仿佛抓住了黑暗中唯一的浮木。
西爾維婭的身體似乎微微僵住了。她低著頭，看著那只攥著自己衣角的小手，兜帽的陰影完全遮住了她的表情。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然后，她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沒有抽回衣角，只是調(diào)整了一下蹲坐的姿勢，讓艾莉森能更舒服地攥著。她就那樣維持著這個別扭的姿勢，一動不動，像一尊守護(hù)在幼崽旁的、沉默的石像。
昏黃的燈光籠罩著角落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西爾維婭深灰色的背影，在光影中顯得異常單薄，卻又莫名地…堅定。她肩上滲血的傷口，在燈光下形成一小片刺眼的暗色。
塞繆爾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靜靜地看著這一幕。胸腔里翻涌著難以言喻的情緒——對妹妹的心疼，對西爾維婭那笨拙卻無比真實(shí)的守護(hù)的震動，還有…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悄然滋生的依賴感。
西爾維婭·沃斯。這個拋棄了姓氏、行走在陰影里的女人。她的外殼堅硬如冰，她的過去深埋著荊棘，她自己也傷痕累累。但在此刻，在這蜂巢最底層的銹蝕天堂里，在昏黃的微光下，她笨拙地拍撫著一個驚恐的小女孩，任由那只小手攥緊她的衣角。
塞繆爾閉上了眼睛，不是因?yàn)槠v，而是為了藏住眼底瞬間涌上的、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酸澀暖意。冰冷的金屬墻壁外，獵場的寒風(fēng)依舊呼嘯。但在這片廢墟之下，在那只攥緊衣角的小手和那個沉默守護(hù)的背影之間，一道細(xì)微的、幾乎看不見的裂痕，正在那名為“西爾維婭”的堅冰上，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