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馬林混著廉價消毒水的味道,沉甸甸地壓在解剖室的空氣里。冰冷的不銹鋼臺面,強光無影燈刺得人眼睛發(fā)澀,四周墻壁是那種毫無生氣的慘白,映襯著中央那具安靜躺著的身軀——47號無名男尸。我的手指,裹在薄薄的乳膠手套里,觸感變得遲鈍而黏膩,指尖滑過冰冷的皮膚,切開堅韌的胸腹組織,暴露出下面暗紅、淤紫的臟器。刀鋒劃過組織時,那種特有的、微帶滯澀的切割聲,在過分安靜的空間里格外清晰。
窗外,城市的喧囂被厚重的隔音玻璃過濾,只剩下模糊低沉的嗡鳴,像某種遙遠(yuǎn)而不真切的背景噪音。在這里,只有我,和這具沉默的軀體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他是個年輕男人,體格勻稱,無明顯外傷,除了胃部區(qū)域那片不尋常的淤血,像是內(nèi)部發(fā)生過某種激烈的沖突。法醫(yī)助理小陳遞過鑷子和探針,金屬碰撞發(fā)出清脆的叮當(dāng)聲。
“江醫(yī)生,”小陳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緊張,“胃部這里…淤血面積有點大???”
“嗯?!蔽覒?yīng)了一聲,視線專注地落在那片暗紫色的區(qū)域上。鑷子小心地?fù)荛_覆蓋的網(wǎng)膜和韌帶,暴露出完整的胃體。它鼓脹著,顏色深暗,像一個被外力揉捏過的皮囊。探針的尖端輕輕觸碰上去,觸感異常僵硬,內(nèi)部似乎填塞著某種無法消化的硬物,而非正常的食糜。這很不尋常。通常,即使吞下異物,胃壁的蠕動也會使其形態(tài)改變,但這東西,摸上去棱角分明,質(zhì)地堅硬得過分。
“準(zhǔn)備取樣?!蔽业穆曇袈犉饋懋惓@潇o,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
刀片沿著胃壁的大彎側(cè)謹(jǐn)慎地劃開一道口子。濃烈酸腐的氣息猛地沖了出來,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過度發(fā)酵的腐敗甜味,瞬間蓋過了原本的消毒水氣味,直沖鼻腔。胃內(nèi)容物暴露出來,是些半消化的食物殘渣,糊狀,顏色渾濁。而在那暗色的糊狀物深處,一個突兀的、棱角分明的硬塊輪廓清晰地頂了出來。
我屏住呼吸,鑷子尖小心翼翼地探入粘稠的內(nèi)容物中,避開那些糊狀物,精準(zhǔn)地夾住了那個硬物的邊緣。觸感異常清晰——不是石頭,也不是常見的硬幣或紐扣,更像是一層硬質(zhì)紙殼,外面似乎還包裹著什么。指間用力,緩緩將它從粘稠的胃內(nèi)容物里剝離出來。
硬物被輕輕放置在旁邊的金屬托盤里,發(fā)出輕微的“嗒”一聲。那是一個小小的、被胃酸和內(nèi)容物嚴(yán)重侵蝕的紙團,外層似乎裹了一層薄薄的、類似蠟紙或某種特殊塑料膜的東西,正是這層保護膜,才讓它內(nèi)部的紙質(zhì)沒有完全被胃液溶解。小陳立刻遞過生理鹽水噴瓶。我小心地沖洗掉表面的污物,那層包裹物的材質(zhì)在燈光下顯現(xiàn)出來,帶著點奇怪的、非自然的微光。我用精細(xì)的解剖刀尖,極其緩慢地挑開那層堅韌的保護膜。
里面,是一張折疊得異常方正的小紙條,邊緣已經(jīng)被胃酸浸染得泛黃發(fā)脆,透出一種歷經(jīng)磨難的脆弱感。
鑷子尖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顫,輕輕夾住那脆弱紙片的一角,將它完全展開在冰冷的金屬托盤上。無影燈慘白的光線,毫無保留地傾瀉在那片小小的紙面上。
紙上只有四個字。是用鋼筆寫的,藍(lán)黑色的墨水,筆畫清晰有力,甚至帶著一種近乎銳利的鋒芒。每一個轉(zhuǎn)折,每一個收筆的鉤挑,都像用刀刻進我記憶最深處。
——你終于來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粗暴地按下了暫停鍵。解剖室里恒溫空調(diào)低沉的送風(fēng)聲、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城市車流聲、甚至我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瞬間被一只無形的手徹底抹去。
整個世界,只剩下那四個字,在慘白的燈光下無聲地燃燒、扭曲。
心臟猛地一縮,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而巨大的回響,幾乎要沖破胸腔。耳朵里嗡鳴一片,血液急速地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潮,留下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一路向下蔓延,凍僵了四肢。握在右手的探針“哐當(dāng)”一聲掉在光滑的不銹鋼臺面上,那尖銳的聲響在死寂的空間里炸開,異常刺耳。
“江醫(yī)生?”小陳的聲音像是隔著厚重的水幕傳來,帶著模糊的驚恐,“您怎么了?臉好白!”
我沒有回答。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眼前那張泛黃的紙條上。那熟悉的字跡,每一個微妙的弧度,每一處收筆的力道,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樣。不,甚至比記憶中的更加清晰、更加咄咄逼人,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直抵靈魂的冰冷嘲諷和…呼喚?
林淮。
這個名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意識深處。
三年前,那個同樣悶熱得令人窒息的夏夜。他租住的小公寓,門虛掩著,透出里面濃得化不開的鐵銹味。推開門,迎接我的不是他溫暖的笑容,而是墻壁上、地板上,那大片大片肆意潑灑、已經(jīng)干涸發(fā)黑的……血字。巨大的、狂亂的、用血寫成的“為什么”和“她在哪”,像猙獰的鬼畫符,爬滿了整個視線。現(xiàn)場沒有搏斗痕跡,沒有尸體,只有失蹤的他,和這滿墻觸目驚心的、指向不明的控訴與瘋狂。警方調(diào)查無果,最終以“疑似精神異常導(dǎo)致失蹤”草草結(jié)案。只有我知道,那絕不是林淮會做的事!那血字背后,一定藏著更深的黑暗。三年,一千多個日夜,我從未停止尋找真相的蛛絲馬跡,哪怕希望渺茫如風(fēng)中殘燭。
而此刻,他的字,帶著他獨有的氣息,竟然出現(xiàn)在一具無名男尸的胃里!仿佛一個來自地獄的邀請函,一個跨越了三年時光的冰冷問候。
“你終于來了?!?/p>
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恐懼和一種尖銳的、幾乎要將人撕裂的痛楚混合著涌上來。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帶著血腥味。那張紙條上的字跡在視線里瘋狂旋轉(zhuǎn)、放大、扭曲,最終和記憶里那滿墻干涸發(fā)黑的血字重疊在一起,形成一片刺目的猩紅。
“呃……”一聲壓抑的、瀕死的嗚咽從我緊咬的牙關(guān)里擠了出來。不行!不能在這里!不能倒下!
身體先于崩潰的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我猛地一把扯下臉上的口罩,像是要撕開一層無形的束縛,扯掉沾滿污跡的手套,動作粗暴得幾乎扯破乳膠。腳下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得身后的小推車哐當(dāng)作響,上面的器械互相碰撞,發(fā)出刺耳的噪音。我完全顧不上小陳驚愕的呼喊和伸過來的手,像一枚被無形力量狠狠彈射出去的炮彈,轉(zhuǎn)身跌跌撞撞地沖向解剖室厚重的金屬門。
指紋鎖冰冷的觸感貼在汗?jié)竦闹讣?。綠燈閃爍,發(fā)出“滴”的一聲輕響,門鎖彈開。我用盡全身力氣撞開那扇沉重的門,外面走廊里相對新鮮的空氣猛地灌入鼻腔,卻絲毫沒有緩解胸腔里那團灼熱的窒息感。
“江離?”一個沉穩(wěn)而帶著慣常威嚴(yán)的聲音突然在走廊前方響起。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猛地剎住腳步,僵硬地抬起頭。
主任周正平就站在幾步之外。他穿著挺括的白大褂,眉頭習(xí)慣性地微蹙著,手里拿著一份卷宗。他似乎正要來找我,此刻正用一種混合著詢問和審視的復(fù)雜目光看著我。那目光像探照燈,直直地照進我此刻混亂不堪、寫滿驚惶的臉上。
“慌慌張張的,怎么回事?”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穿透了我耳邊的嗡鳴,也像一盆冰水,暫時澆熄了我腦子里瘋狂燃燒的火焰。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想推開他,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找個角落把那顆快要炸裂的心臟掏出來。
周正平?jīng)]有給我這個機會。他向前一步,目光銳利地掃過我毫無血色的臉,然后越過我的肩膀,似乎朝解剖室門內(nèi)看了一眼,又迅速落回我臉上。他微微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包含的東西太多,沉重得讓我心頭一緊。
他沒有追問我的失態(tài),反而用一種異常平靜,卻又帶著某種沉重宣判意味的口吻,清晰地說道:
“正要找你。47號的身份確認(rèn)了?!?/p>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似乎瞬間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倒流回心臟,撞得耳膜轟轟作響。走廊頂燈慘白的光線落在他臉上,照得他鏡片后的眼神晦暗不明,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他停頓了一下,那短暫的幾秒沉默,仿佛被無限拉長,沉重得如同鉛塊,壓得我?guī)缀跽玖⒉环€(wěn)。然后,他清晰地吐出后半句話,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精準(zhǔn)地鑿穿我搖搖欲墜的防線:
“——是你一直在找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