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冰冷包裹著意識,如同沉在深海之底。每一次試圖掙扎上浮,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劇痛,尤其是脊椎頂端那個仿佛被烙鐵燙穿的傷口。塞繆爾·托倫的意識在黑暗的邊緣沉浮,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在混沌中閃現(xiàn):沃斯驚駭欲絕的臉、艾莉森冰冷的身體、自己眼中失控的幽藍火焰、還有…捏碎沃斯喉骨時那令人心悸的觸感…
“呃…” 一聲壓抑的呻吟從干裂的唇間溢出。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但一絲微弱、熟悉的氣味鉆入鼻腔——機油、消毒水、還有…某種淡淡的、如同金屬冷卻后的冷冽氣息。
蜂語?
他猛地睜開眼!
視野被一片幽暗的、帶著銹跡紋理的金屬天花板占據(jù)。一盞功率極小的應急燈在角落散發(fā)著昏黃的光暈,照亮空氣中漂浮的細小塵埃。身下是冰冷的金屬板,鋪著一層不算柔軟的合成纖維墊??諝庵袕浡煜さ南舅C油和血腥混合的氣味。
是那個診所。蜂語在銹蝕天堂的巢穴。他還活著。
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尚未涌起,身體各處的劇痛就如同蘇醒的毒蛇般狠狠噬咬上來!左肩被磁軌彈丸撕裂的傷口、攀爬白塔時全身的擦傷和撕裂、尤其是脊椎處神經(jīng)驅(qū)動體所在的位置——那里不再是灼熱,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仿佛被冰錐反復鑿穿的劇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里的神經(jīng),帶來一陣眩暈和惡心。
他試圖動一下手指,回應他的只有肌肉撕裂的劇痛和沉重的無力感。
“別動?!?一個沙啞、帶著金屬質(zhì)感的聲音在很近的地方響起。
塞繆爾艱難地轉動眼球。蜂語就坐在他簡陋手術臺旁邊的金屬矮凳上。她依舊穿著那身深灰色工裝服,只是左肩的焦黑傷口已經(jīng)覆蓋上了新的生物凝膠敷料,邊緣微微滲著淡黃色的組織液。她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緊抿著的、缺乏血色的薄唇。那只沒有受傷的手,正拿著一塊沾著消毒藥水的棉球,動作精準而小心地擦拭著他左肩傷口周圍干涸的血痂和污垢。
冰冷的觸感帶著刺痛傳來。塞繆爾悶哼一聲,身體下意識地繃緊。
“疼就忍著。” 蜂語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手上的動作卻沒有絲毫停頓或加重,依舊保持著那種近乎冷酷的精準。“你全身的肌肉纖維大面積撕裂,左肩鎖骨粉碎性骨裂,多處軟組織深度挫傷。神經(jīng)驅(qū)動體核心嚴重過載,內(nèi)部結構出現(xiàn)不穩(wěn)定波動,隨時可能熔毀你的脊椎或者直接爆炸?!?她如同報出冰冷的零件清單,“能活著爬回來,算你命硬?!?/p>
塞繆爾沒有回應她的刻薄。他的目光急切地掃視著昏暗的診所。
“艾莉森…” 他嘶啞地開口,聲音如同砂紙摩擦。
蜂語擦拭的動作頓了一下。她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診所角落。
塞繆爾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在診所最里面、靠近相對干凈墻壁的地方,用幾個空置的醫(yī)療儀器箱臨時搭建了一個小小的“床鋪”。上面鋪著診所里能找到的最干凈的白色塑料布。艾莉森小小的身體蜷縮在上面,蓋著一件蜂語脫下的深灰色工裝外套。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但呼吸平穩(wěn)悠長,顯然處于深度睡眠或藥物誘導的昏迷狀態(tài)。一個便攜式的生命體征監(jiān)測儀放在旁邊,屏幕上穩(wěn)定地跳動著心率、血壓和血氧的波形。
懸著的心,終于重重落回胸腔。巨大的疲憊和虛脫感瞬間將他淹沒。他閉上眼睛,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氣。
蜂語沒有繼續(xù)擦拭傷口,而是拿起一支細長的鑷子,夾起一根閃著寒光的縫合針。她沒有用麻醉。
“忍不了就昏過去?!?她淡淡地說了一句,針尖精準地刺入肩部撕裂翻卷的皮肉邊緣。
“嘶——!” 尖銳的劇痛讓塞繆爾猛地吸了一口冷氣,額頭瞬間布滿冷汗。他死死咬住牙關,沒有讓自己再發(fā)出聲音。身體因為劇痛而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蜂語似乎察覺到了他的顫抖。她的動作依舊穩(wěn)定,但縫合的速度明顯加快了幾分。針線在皮肉間快速穿梭,每一次穿刺都帶來清晰的痛楚?;璋档墓饩€下,塞繆爾能看到她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以及那只戴著黑色戰(zhàn)術手套的手背上,因用力而微微凸起的青筋。她自己的傷,顯然也在消耗著她。
時間在沉默的縫合和壓抑的痛楚中緩慢流逝。只有針線穿過皮肉的細微聲響,和兩人壓抑的呼吸聲。
“沃斯…” 塞繆爾再次開口,聲音因為劇痛而有些變形。
“死了?!?蜂語頭也不抬,鑷子夾著線頭打了個利落的結,剪斷?!安弊铀榱?。白塔的‘凈化間’啟動了最高級別的自毀程序,現(xiàn)在那里只剩一堆扭曲的合金和燒焦的有機物。” 她的語氣平淡得像在描述一件無關緊要的垃圾處理。
塞繆爾沉默。沃斯的死沒有帶來預想中的快意,只有一種冰冷的、沉甸甸的疲憊。那個名字所代表的夢魘暫時消散了,但更大的陰影——“蜂群”——依舊籠罩在頭頂。艾莉森雖然救出來了,但她經(jīng)歷了什么?那些培養(yǎng)艙…那些管線…沃斯在她身上做了什么?
“艾莉森…她怎么樣?” 他艱難地問出最關心的問題。
蜂語處理完左肩的主要傷口,開始清理他手臂和肋部的其他撕裂傷。她的動作依舊帶著那種職業(yè)性的冰冷,但塞繆爾敏銳地察覺到,在提到艾莉森時,她擦拭傷口的力道似乎…輕了一點點?
“生命體征穩(wěn)定。嚴重營養(yǎng)不良,脫水。體內(nèi)檢測到多種神經(jīng)抑制劑的殘留,濃度很高。腦部有近期被強制讀取和寫入的痕跡。” 蜂語的聲音依舊沒有起伏,卻像冰冷的刀鋒切割著塞繆爾的神經(jīng)?!八拇竽X被當成…實驗記錄儀使用過。沃斯試圖通過她的腦波反應,實時監(jiān)控并最終驗證對你記憶覆寫的‘成功’。”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竄起,又被身體的劇痛強行壓下。塞繆爾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能…恢復嗎?” 他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蜂語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第一次抬起頭,透過兜帽的陰影看向塞繆爾。昏黃的燈光下,塞繆爾似乎捕捉到她淡紫色眼眸中一閃而過的、極其復雜的光芒——是疲憊?是憐憫?還是…一種感同身受的冰冷憤怒?
“神經(jīng)層面的損傷…很難逆轉?!?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沉重的沙啞,“藥物殘留可以代謝清除。但被強行寫入的干擾信號,被作為工具使用的創(chuàng)傷記憶…這些烙印,會一直存在。就像…” 她頓了頓,目光似乎無意識地掃過自己左肩的傷口,“…某些植入體留下的疤痕?!?/p>
沉默再次降臨。比之前更加沉重。診所里只剩下便攜式空氣過濾器的低沉嗡鳴,以及艾莉森平穩(wěn)卻微弱的呼吸聲。
蜂語繼續(xù)處理傷口,動作似乎更慢了一些。她拿起一支新的生物凝膠噴霧,對準塞繆爾脊椎上方、神經(jīng)驅(qū)動體植入位置周圍的皮膚。那里的皮膚紅腫發(fā)燙,甚至能看到皮下驅(qū)動體核心不穩(wěn)定的幽藍光芒在隱隱脈動,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危險感。
當冰冷的噴霧接觸到灼熱的皮膚時,塞繆爾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
這一次,蜂語沒有說“忍著”。她拿著噴霧罐的手,極其短暫地停頓了半秒。然后,她伸出另一只手——那只沒有受傷的手——動作有些僵硬地、輕輕地按在了塞繆爾沒有受傷的右肩上。
不是安慰。那更像是一種…物理性的固定,防止他因劇痛而亂動牽扯到脊椎的傷口。她的手掌隔著薄薄的衣物傳來冰冷的觸感,指關節(jié)堅硬,帶著常年接觸工具留下的薄繭。力量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穩(wěn)定感。
但這簡單到近乎粗暴的接觸,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穿透了塞繆爾被痛苦和疲憊包裹的神經(jīng)。他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蜂語。兜帽的陰影下,她的側臉線條在昏暗光線下顯得異常清晰,下頜緊繃,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一縷被汗水浸濕的、顏色極淡近乎銀白的發(fā)絲,從兜帽邊緣滑落,垂在蒼白的頰邊。她專注地盯著傷口,淡紫色的眼眸在燈光下折射出奇異的光澤,那里面沒有溫情,只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對抗死亡的專注。
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感覺,在塞繆爾冰冷疲憊的心底悄然滋生。不是愛戀,不是依賴,更像是在無邊黑暗的冰冷戰(zhàn)場上,兩個傷痕累累的士兵背靠背時,感受到對方那微弱卻真實存在的體溫和心跳。知道對方同樣在流血,同樣在堅持,同樣面對著深不見底的深淵。
他不再抗拒那冰冷的穩(wěn)定,身體在劇痛中微微放松下來,任由她處理那危險的傷口。診所里依舊寂靜,空氣過濾器的嗡鳴似乎也變得柔和了一些。
不知過了多久,蜂語處理完脊椎周圍的傷口,小心地覆蓋上特制的散熱凝膠敷料。那灼燒般的劇痛被冰冷的觸感暫時壓制下去一些。她收回按在塞繆爾肩上的手,動作干脆利落,仿佛剛才那短暫的接觸從未發(fā)生。
“驅(qū)動體核心溫度暫時壓制。但結構損傷不可逆。它現(xiàn)在是一顆不穩(wěn)定的炸彈,隨時可能把你或者附近的人炸上天。” 她站起身,走向角落的水槽清洗雙手,背對著塞繆爾,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冰冷。“想要活下去,想要保護你妹妹,就得找到徹底移除或者穩(wěn)定它的方法?!?/p>
她關掉水龍頭,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沒有回頭。
“睡吧?;蛘摺^續(xù)瞪著天花板等死?!?她走向診所里另一張更簡陋的、堆著雜物的金屬板,疲憊地坐了下去,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拉低了兜帽,將自己完全隱藏在陰影里。很快,那里傳來了極其輕微、卻異常平穩(wěn)的呼吸聲——她竟然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進入了深度恢復性的睡眠。這是長期處于高度危險環(huán)境練就的本能。
塞繆爾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身體依舊被劇痛折磨,精神卻因為艾莉森的平安和蜂語最后那番話而無法平靜。他側過頭,目光越過昏暗的空間,落在角落那個小小的身影上。艾莉森睡得很沉,小小的胸膛在蜂語寬大的外套下微微起伏。
然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診所另一側的陰影。那里,蜂語蜷縮的身影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只有一絲微弱的、證明她還活著的呼吸。
黑暗中,塞繆爾無聲地動了動嘴唇,沒有發(fā)出聲音:
“謝謝?!?/p>
這個詞輕飄飄的,卻仿佛用盡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氣。不是為了她自己也在流血的傷口,而是為了艾莉森身下那塊相對干凈的塑料布,為了她醒來時看到的那一絲微光。
銹蝕天堂的地下診所,如同風暴眼中短暫而脆弱的寧靜。傷痕累累的男人,沉睡的女孩,還有陰影里那個神秘而疲憊的女人。冰冷的金屬墻壁外,蜂巢的獵場依舊在運轉,但此刻,這點微光,這點沉默的守護,便是這絕望世界里唯一的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