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合攏的輕響,如同一個沉重的休止符,落在死寂的工作室里??諝饫餄饬业目Х瓤酀⒓垙堄湍腿粲腥魺o的硝煙味,混合著一種冰冷的、塵埃落定的氣息,沉沉地壓下來。
林晚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慢慢滑落,最終無力地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剛才那場耗盡所有心力的風暴席卷而過,留下的是廢墟般的疲憊和一種被徹底掏空的茫然。視線模糊,只有眼淚無聲地、持續(xù)地滑落,滴在深灰色的舊毛衣上,洇開一小片更深的濕痕。
她的目光,毫無焦點地掠過滿地狼藉的廢稿、滾落的空咖啡罐,最后,空洞地落在那支靜靜躺在矮柜邊緣的白色藥膏上。
小小的、廉價的白色塑料管。在幽藍變幻的屏幕光線和一片狼藉的陰影里,它像一個突兀的、冰冷的句號,又像一個沉默的、帶著體溫的問號。周凜最后放下它時那“嗒”的一聲輕響,此刻在死寂中被無限放大,反復回蕩在林晚的耳膜深處,撞擊著她搖搖欲墜的神經。
他留下這個做什么?是諷刺?是憐憫?還是……一種她完全無法理解、也拒絕去深究的、帶著職業(yè)習慣的責任感?
林晚猛地閉上了眼睛,仿佛要隔絕那刺目的白色?;靵y的思緒如同驚濤駭浪中的碎片:父親最后推開的那個模糊的、深藍色的身影……周凜頸側刺目的血痕和自己指尖殘留的暗紅……他眼中翻涌的、與自己同源的痛苦和那聲近乎崩潰的咆哮——“我就在那場火里!”……
每一個碎片都帶著尖銳的棱角,狠狠切割著她自以為是的認知堡壘。她一直將自己困在受害者孤絕的堡壘里,用怨恨和憤怒砌起高墻,將那個“被父親推開的人”模糊成一個符號,一個代表救援失敗、代表父親犧牲無意義的符號。她從未想過,那個符號背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同樣背負著血與火、目睹了父親最后時刻、甚至差點一同葬身火海的人!一個……被她親手抓傷、用最刻薄的語言刺傷的人。
一股冰冷的、混雜著巨大羞恥和無處遁形的無措感,滅頂般淹沒了她。她剛才那些歇斯底里的控訴,此刻回想起來,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靈魂發(fā)顫。她有什么資格?她憑什么?!
“呃……” 一聲壓抑的、如同受傷小獸般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擠了出來。林晚蜷縮起身體,雙臂緊緊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去。單薄的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這一次,不再是憤怒驅動的爆發(fā),而是被真相擊潰后、無法承受的巨大重壓帶來的崩潰。一種深沉的、仿佛要將她整個人撕裂的疲憊感,伴隨著那遲來的、排山倒海般的、對父親的思念和失去的痛苦,終于沖垮了所有強行構筑的堤壩,洶涌而出。
她無聲地慟哭著,身體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縮成一團,像一粒被世界遺棄的塵埃。幽藍的光線在她顫抖的脊背上無聲流淌,工作室里只剩下她壓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聲,在無邊的寂靜中回蕩,顯得格外孤獨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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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點。豫園老街還沉浸在沉睡的深藍里,只有零星幾盞路燈投下昏黃的光圈,映照著濕冷的青石板路。薄霧彌漫,帶著深秋刺骨的寒意。
“晚星設計工作室”那扇厚重的實木門,悄無聲息地從里面被拉開一條縫。林晚站在門后的陰影里,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濃重得化不開的青黑。她身上還是那件寬大的舊毛衣,頭發(fā)胡亂挽著,幾縷碎發(fā)黏在汗?jié)竦念~角。一夜未眠的煎熬和情緒的巨大消耗,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搖搖欲墜,如同一株被霜打蔫的植物。
她探出頭,警惕地左右張望。凌晨空曠的老街,只有冰冷的霧氣在流動。確認了那個深藍色的身影沒有如同鬼魅般守在外面,她才像是松了一口氣,又像是更深的失望攫住心臟,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在胸腔里翻攪。
她迅速閃身出來,反手輕輕帶上門,沒有落鎖——她只是需要片刻的逃離,逃離那個充滿了瘋狂、混亂、崩潰和那支刺眼藥膏的空間。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了她,讓她打了個寒顫,混沌的大腦似乎清醒了一點點。
她漫無目的地沿著老街走著,腳步虛浮。青石板路在腳下延伸,濕漉漉的,反射著路燈幽冷的光。薄霧舔舐著她的臉頰,帶著水汽的冰涼。她需要一點真實的東西,一點冰冷的東西,來壓住心頭那片灼燒的混亂和羞恥。去哪里?她不知道。只是本能地朝著遠離工作室、也遠離那個男人可能出現(xiàn)的方向挪動。
老街的盡頭拐角,有一家24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慘白的燈光從巨大的玻璃窗里透出來,在濕冷的霧氣中像一個突兀的燈塔。
林晚推開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門,門鈴發(fā)出單調的“叮咚”聲。店里暖氣開得很足,帶著一種廉價的香薰和關東煮的味道,瞬間包裹了她冰冷的身體,反而讓她感到一陣不適的暈眩。收銀臺后面,一個年輕的店員正低頭刷著手機,眼皮都沒抬一下。
她像一縷游魂,在狹窄的貨架間穿行。目光掃過花花綠綠的包裝袋,卻什么也看不進去。最終,她停在冷飲柜前。透明的玻璃門后,一排排瓶裝水在冷氣中凝結著細密的水珠,散發(fā)著冰冷的氣息。
她拉開柜門,一股更強的冷氣撲面而來。指尖觸碰到冰涼的塑料瓶身,那股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到手臂,讓她混亂焦灼的神經似乎被短暫地麻痹了一下。
她毫不猶豫地拿了兩瓶最冰的礦泉水,又走到旁邊的貨架,隨手拿了一包最便宜的壓縮餅干——一種僅能維持最低生存需求的本能選擇。
走到收銀臺。店員懶洋洋地掃碼,報了個數(shù)字。
林晚從舊毛衣口袋里掏出手機。屏幕解鎖,微弱的光照亮了她毫無血色的臉。支付軟件打開,需要密碼。她的指尖懸在屏幕上,大腦卻一片空白。那個平日里熟稔于心的六位數(shù)字,此刻像是被濃霧徹底遮蔽,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努力地回想,眉頭緊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是生日?不對。是工作室門牌?不對。是……是什么?那些數(shù)字像滑溜溜的魚,在她混亂的意識里游走,怎么也抓不住。
“快點啊?!?店員不耐煩地催促了一聲,手指在收銀機上敲了敲。
這一聲催促像一根針,瞬間刺破了林晚勉強維持的脆弱外殼。巨大的焦慮和一種被全世界拋棄的恐慌感猛地攫住了她!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惶和無措,嘴唇哆嗦著:“我……我密碼……我……”
她的聲音哽住了,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變成破碎的氣音。一股強烈的眩暈感猛地襲來,眼前的一切——店員不耐煩的臉、收銀機閃爍的數(shù)字、貨架上花花綠綠的包裝——都開始旋轉、模糊、扭曲!耳畔響起尖銳的嗡鳴,像是無數(shù)只蜜蜂在腦子里瘋狂振翅!
“砰!”
一聲悶響!林晚眼前徹底一黑,身體軟軟地向前栽倒,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收銀臺金屬邊緣!
世界瞬間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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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如同沉在冰冷渾濁的水底,掙扎著,斷斷續(xù)續(xù)地向上浮。
消毒水的味道……一種冰冷、干凈、帶著強烈秩序感的氣味,頑固地鉆入鼻腔,驅趕著混亂和硝煙的記憶。
林晚的眼皮沉重得像壓著鉛塊。她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刺目的白光瞬間涌入,讓她不適地瞇起了眼。視野模糊,只能辨認出大片單調的、令人心慌的白色天花板,還有懸掛在頭頂上方、正緩慢滴落透明液體的輸液瓶。
醫(yī)院。
這個認知帶著冰冷的觸感,讓她混沌的意識瞬間清晰了一瞬。她怎么會在這里?最后的記憶碎片是便利店刺眼的白光,店員不耐煩的臉,還有額角撞上金屬邊緣那一下尖銳的劇痛……
她試著動了一下,額角立刻傳來一陣鈍痛,讓她倒吸一口冷氣。身體也酸軟無力,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
“醒了?” 一個溫和、平靜的女聲在旁邊響起,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林晚循聲艱難地轉動眼珠。病床旁邊站著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雌饋硭氖畾q上下,面容清秀,眼神沉靜而專注,像兩口深潭,能包容所有驚濤駭浪。她胸前掛著工作牌:心理科,張靜醫(yī)生。
“你暈倒了,在便利店?!?張醫(yī)生的聲音平穩(wěn),語速適中,“店員打了120。初步檢查沒什么大礙,低血糖,加上情緒劇烈波動導致的短暫性暈厥。額角有點軟組織挫傷,已經處理了。” 她指了指林晚額角貼著的一塊方形紗布。
林晚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fā)緊,發(fā)不出聲音。一種強烈的羞恥感再次涌上心頭。暈倒在便利店……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她垂下眼睫,避開張醫(yī)生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不用覺得難堪?!?張醫(yī)生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穿透力,“身體是誠實的,它承受不住的時候,就會用這種方式提醒我們?!?/p>
病房里很安靜,只有輸液管里液體滴落的輕微聲響。窗外的天色已經大亮,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條條明亮的光帶。這與工作室里永恒的幽藍昏暗和混亂狼藉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林晚,” 張醫(yī)生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身體微微前傾,保持著一個既不過分親近、又不會顯得疏離的距離,“我叫張靜,是這里的心理醫(yī)生。送你來的那位消防員同志,他……很擔心你。”
消防員同志?周凜?!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是他?!是他把自己送來的?!他怎么會知道……對了,暈倒前……她腦中閃過一個模糊的片段: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似乎聽到便利店門鈴急促的“叮咚”聲,還有店員驚慌的喊聲:“哎!她暈倒了!快來人??!” 然后,似乎有沉重的腳步聲沖了進來……那腳步聲……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蓋在身上的白色被單。
“他守了你一夜?!?張醫(yī)生平靜地陳述著,目光落在林晚揪緊被單的手指上,“剛才隊里有緊急任務,他才離開,托我……照看你一下?!?她頓了頓,補充道,“他看起來很疲憊,頸側……好像有傷,處理得有點草率。”
頸側的傷……自己抓的……
林晚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過脊背。羞恥、難堪、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楚,混雜在一起,堵在胸口。
“我……” 林晚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我不需要……照看?!?她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抗拒。
張醫(yī)生看著她,眼神平靜而包容,沒有絲毫評判的意味。“需不需要,有時候不是靠嘴說的?!?她的聲音很輕,卻像羽毛一樣,輕輕拂過林晚緊繃的心弦,“就像你工作室里那張圖紙,那些涂鴉……它們似乎也在訴說著什么。”
林晚猛地抬起頭,瞳孔驟縮!她怎么會知道圖紙?!周凜告訴她的?!他連這個都……一股被徹底剝光的憤怒和恐慌瞬間攫住了她!
“他告訴你的?!”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銳的敵意。
張醫(yī)生迎著她充滿戒備和憤怒的目光,緩緩搖了搖頭,眼神依舊平和:“他沒有。他什么都沒說,只說你工作壓力很大,狀態(tài)不太好。是我……” 她指了指自己,“作為一個心理醫(yī)生的直覺,加上你暈倒前,手里死死攥著一張被揉皺的設計圖一角。上面……有很深的紅色涂痕。”
林晚的呼吸一窒。她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手。輸液針頭扎在手背上,有些冰涼。她暈倒時,手里還抓著那張被涂鴉過的圖紙碎片?她完全沒有印象。一股更深的無力感將她淹沒。她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的瘋狂和絕望,原來如此輕易地就暴露在他人面前。
“那不是工作壓力。” 林晚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自暴自棄的疲憊,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刺眼的白光,“是火。三年前豫園那場大火?!?/p>
她終于說出了口。不是對周凜那種充滿怨恨的控訴,而是一種陳述,一種疲憊到極致的坦白。
張醫(yī)生沒有立刻回應。她只是靜靜地坐著,仿佛在耐心等待,等待那被強行壓抑了太久的洪流,找到一個宣泄的出口。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陽光在地板上緩慢移動。輸液管里的液體,一滴,一滴,緩慢而堅定地流淌著,如同時間本身。
林晚的目光追隨著那一滴滴落下的液體。良久,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脆弱和迷茫:
“張醫(yī)生……我……我好像被困住了。困在那場火里……出不來了?!?/p>
這句話,耗盡了林晚僅存的力氣。她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微微顫抖著。一滴眼淚,無聲地順著她的眼角滑落,迅速隱沒在鬢角的發(fā)絲里。那不再是歇斯底里的爆發(fā),而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終于承認的、巨大的無助。
張靜醫(yī)生看著她緊閉雙眼、脆弱得如同琉璃娃娃般的側臉,看著她眼角那抹未干的濕痕,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疼惜。她輕輕伸出手,沒有觸碰林晚,只是將那支放在床頭柜上的白色藥膏,往林晚手邊更近的地方,輕輕推了推。
那支廉價的、小小的白色塑料管,在冰冷的醫(yī)院床頭柜上,在窗外透進來的晨光里,顯得異常突兀,又異常真實。
“困住你的,或許不是那場火本身?!?張醫(yī)生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溫和而堅定的力量,如同穿透迷霧的微光,“而是你留在那里的東西。以及……你拒絕帶出來的東西?!?/p>
她停頓了一下,看著林晚依舊緊閉的雙眼,但微微顫動的睫毛泄露了她內心的波瀾。
“林晚,” 張醫(yī)生的聲音放得更緩,帶著一種引導的力量,“愿意……試著和我一起,回去看看嗎?不是用圖紙上的火焰,而是……用你現(xiàn)在的眼睛?!?/p>
病房里,只有輸液管里液體滴落的、規(guī)律的“嗒、嗒”聲。窗外的陽光似乎更明亮了一些,將空氣中的微塵都照得清晰可見。
林晚依舊閉著眼,但她的呼吸,在張醫(yī)生那句“回去看看”落下后,有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停頓。緊抓著白色被單的手指,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卻又在下一秒,幾不可察地……松了一點點力道。
那支被推到近前的白色藥膏,在晨光下,邊緣折射出一點微弱的、近乎透明的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