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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門關的驛館小院,成了阿史那云暫時的棲身之所??諝庵猩倭讼鯚熚?,卻多了無形的拘束。
一位頭發(fā)花白、神情刻板的老儒生,正襟危坐,手持戒尺。他是顧子期派來教授阿史那云中原禮儀的先生。
“坐,當正襟,背挺直,肩平放,目不斜視?!崩先迳曇羝桨澹涑咻p輕點在阿史那云的脊背上。
阿史那云努力模仿著,身體卻僵硬得像塊木頭。他習慣了大漠里隨意的盤坐或斜倚,這種挺直腰背、紋絲不動的姿勢,讓他渾身難受。
琥珀色的眼睛里滿是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他偷偷活動了一下發(fā)麻的腳趾,立刻換來戒尺在案幾上不輕不重的一敲。
“手!置于膝上,掌心向下?!崩先迳^續(xù)指點。
阿史那云低頭看著自己骨節(jié)分明的手,試著放平。他常年練習騎射的手帶著薄繭,指節(jié)也略顯粗大,與先生展示的那種“指若削蔥根”的柔美姿態(tài)相去甚遠。他別扭地調整著,指尖微微蜷曲。
莫頓抱著手臂,靠在院墻的陰影里。他的目光緊盯著老儒生手中的戒尺,又掃過小公子緊繃的側臉,眉頭緊鎖。他不明白這些繁文縟節(jié)的意義,只覺得小公子被束縛得難受。
“用膳時,箸不可敲碗,食不可出聲,飲湯需以袖掩口…”老儒生絮絮叨叨。
阿史那云聽得頭昏腦漲。他想起家鄉(xiāng)篝火旁,大家圍坐一起,用手撕扯著噴香的烤羊肉,大聲談笑,粗陶碗碰得叮當響。那才是吃飯!他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疏勒語,帶著點抱怨。
“嗯?”老儒生耳尖,戒尺又敲了下案幾。
阿史那云立刻噤聲,挺直背脊,眼觀鼻鼻觀心,一臉“我很認真”的表情,只是嘴角微微下撇,泄露了心底的不耐煩。
好不容易熬到課歇。老儒生一走,阿史那云像被抽了骨頭,整個人癱在胡床上,長長吁了口氣。
“莫頓!憋死我了!”他揉著發(fā)酸的腰背,用疏勒語抱怨。
莫頓走過來,倒了一碗清水遞給他,聲音低沉:“公子,忍一忍。這是他們的規(guī)矩?!?/p>
阿史那云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碗水,水珠順著下巴滑落,打濕了衣襟。他抹了把嘴,看著院角那棵光禿禿的老樹,眼神有些茫然:“規(guī)矩…真多啊?!?/p>
夕陽的余暉給院墻鍍上一層暖金。壓抑了一天的情緒,在暮色中悄然發(fā)酵。
阿史那云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空曠處。他從隨身的行囊里,翻出了一面小巧的、蒙著羊皮的羯鼓,還有一串系著彩色布條和銅鈴的腳鏈。
“莫頓,幫我!”他眼中閃著光,像終于找到了熟悉的東西。
莫頓沒有勸阻,沉默地接過羯鼓,席地而坐。
“咚…咚咚咚…”低沉而富有節(jié)奏的鼓點,從莫頓粗糲的手指下流淌出來,帶著西域大漠的蒼茫氣息。
阿史那云將腳鏈系在腳踝上,深深吸了口氣。隨著鼓點的加速,他猛地一旋身!
剎那間,少年仿佛變了一個人!所有的拘謹和笨拙消失無蹤。他修長的身體舒展開,足尖點地,開始急速旋轉!彩色的布條隨著他飛旋的身姿獵獵舞動,腳踝上的銅鈴發(fā)出清脆急促的“叮鈴”聲,與鼓點完美契合!
他的動作剛勁而流暢,帶著一種野性的力量美。旋轉越來越快,衣袂翻飛,發(fā)絲飄揚,琥珀色的眼眸在旋轉中閃爍著自由奔放的光芒。那急促的鼓點和鈴聲,仿佛敲打在人的心上,讓人血液也隨之奔涌。
這是胡旋舞!來自西域大漠深處的靈魂之舞!
赫連烽剛處理完軍務,帶著一身疲憊和揮之不去的郁氣,正穿過驛館的月亮門,準備回自己的居所。他眉宇間還凝結著朝廷那份“賞賜”帶來的陰霾。
驟然響起的鼓點和鈴聲,打破了他沉郁的心境。他腳步一頓,循聲望去。
目光穿透院門,定格在那片小小的、被夕陽籠罩的空地上。
他看到那個西域小公子,在院中忘我地飛旋。少年的臉上沒有了白日里的局促和茫然,只剩下純粹的、野性的、蓬勃的生命力。汗水浸濕了他的額發(fā),緊貼著他深邃的輪廓,在夕陽下閃著光。那急促的旋轉,那清脆的鈴聲,那飛揚的彩帶,帶著一股撲面而來的、與這肅殺邊關格格不入的異域風情,卻又如此鮮活,如此…干凈。
赫連烽怔住了。
連日來的陰郁、憤懣,仿佛被這熾烈的舞姿和清脆的鈴聲暫時沖淡。他靜靜地看著,忘記了挪步。那少年身上有種未被世事沾染的純凈,莫名地吸引了他的視線。
莫頓的鼓點驟然停下。
阿史那云一個急停,身體因為巨大的慣性微微踉蹌了一下,有些眩暈地扶住旁邊的樹干,大口喘著氣。汗水順著下頜線滴落,臉上帶著運動后的紅暈和酣暢淋漓的笑。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院門口那個高大的身影。
玄色輕甲,挺拔如松,正是那位讓他印象深刻、又心存敬畏的赫連將軍!
阿史那云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像做錯事被抓包的孩子。他慌忙站直身體,下意識地想整理一下凌亂的衣襟和頭發(fā),手忙腳亂中,腳踝上的鈴鐺又發(fā)出一陣慌亂的脆響。他垂下眼睫,不敢去看赫連烽,耳根卻悄悄紅了。
莫頓早已起身,無聲無息地擋在了阿史那云身前半步,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警惕地看著赫連烽,身體繃緊如臨大敵。
赫連烽看著少年瞬間從奔放的舞者變回拘謹小獸的模樣,又看了看如護崽猛虎般的莫頓,嘴角幾不可察地牽動了一下。那點微弱的弧度,沖淡了他眉宇間慣常的冷峻。
他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在阿史那云汗?jié)竦念~頭和那雙帶著慌亂與純凈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便轉身,繼續(xù)沿著回廊離開了。甲葉摩擦,發(fā)出沉穩(wěn)規(guī)律的輕響。
直到腳步聲遠去,阿史那云才敢抬起頭,望著赫連烽消失的回廊拐角,長長舒了口氣,心還在怦怦直跳。
“莫頓,他…他剛才是不是笑了?”阿史那云有些不確定地小聲問,眼睛里還殘留著慌亂,卻又多了一絲好奇。
莫頓盯著回廊盡頭,眉頭依舊緊鎖,緩緩松開按著刀柄的手:“沒有?!彼D了頓,補充道,“但他看你的眼神…和看別人不一樣。”
阿史那云眨了眨眼,回味著赫連烽最后那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沒有戰(zhàn)場上那種駭人的殺氣,也沒有朝廷官員那種冷漠或審視,倒像…像看到什么新奇又…不討厭的東西?
他低頭看著自己腳踝上還在微微晃動的銅鈴,又想起剛才忘情旋轉時的暢快,再想到赫連烽挺拔的背影,心中那點初來乍到的惶惑,似乎悄悄被另一種更微妙的感覺替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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