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召臣女和妹妹入宮，確實是想要為皇上挑選新人。只不過，這份恩典，我明氏不想要。明察不愿為嬪為妃，小妹意歡亦不愿。”明察邊說著，邊拎起八仙桌上的茶壺，為皇后和她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你們不愿入宮？天下女子，怎么會有不愿入宮當嬪妃的呢？”皇后淡然一笑。
明察望向皇后的眼睛，仿佛要看出皇后的真心?！艾構媒憬?，你是皇后，你是皇上的正妻。這正妻做的是否開心？”
開心？從沒有人問過她是否開心呢。
皇后不由得愣住了。她不知如何回答?？伤?，猶豫的每一秒，都是對這個問題的否定。
見皇后沉默不語，明察便繼續(xù)說道，“當皇上的正妻，是多么的辛苦，想必只有娘娘您能體會。六宮妃嬪，多少都盼望著能有協(xié)理六宮之權，只因那是權利?？烧嬗泄芾砹鶎m之權的皇后，對著滿宮流水賬本、嬪妃侍寢彤史、后宮人員任命、一年到頭多少場活動的出席、賢惠之表率，真的開心嗎？”
“本宮……本宮即是皇后，便要擔起這個擔子?！?/p>
見皇后已有忍不住的難過在眼中流露，明察繼續(xù)追問，“那么，富察瑯嬅開心嗎？”
皇后還算聰慧，明了明察的意思了，答道，“富察瑯嬅，身上有富察氏的重擔。富察瑯嬅，是開心的?！?/p>
明察再問，“那瑯嬅呢？只是瑯嬅，不是皇后，也不是富察瑯嬅，只是瑯嬅?！?/p>
“瑯嬅……”皇后笑得哀傷，一顆淚珠從眼中劃落，“已經許久……不曾有人喚過我瑯嬅了?！?/p>
“瑯嬅姐姐……”明察見不得美人兒落淚。即便是她招的皇后這般傷心，她也覺得自己犯了罪孽。她將凳子拉近一些，輕輕拍著皇后的后背，將皇后引向自己懷中，“瑯嬅姐姐哭吧。你太辛苦了?！?/p>
聽著這輕柔的安慰，皇后似是卸下了幾十年來的重負，卸下了所有的規(guī)矩枷鎖，痛快地放聲大哭了起來。
她哭潛邸選福晉時那把許了她又被拿走的玉如意、她哭違背良心賞賜給貴妃和嫻妃的手釧；
她哭新婚之夜皇上和衣而眠、她哭皇上將第一夜留給嫻妃而流言從嫻妃處流出；
她哭作為福晉時遠房族姐生下了長子、她哭皇上許久不喚她本名；
她哭自己節(jié)省銀子的辛苦、她哭自己被六宮議論小氣；
她哭兒子早逝、她哭皇上無心、她哭自己犯的罪孽；
她哭額娘從不關心、她哭富察氏的榮光；
這一切的一切，她卸下了被印刻的富察氏榮光，卸下了自己所謂的體面……體面之下是一顆風雨飄搖的、勞累不堪的心。
皇后哭了許久。永璉去世，她只能默默地哭泣，從不敢壞了規(guī)矩，還要保持著皇后的體面規(guī)矩。
兒子死了，她守著這規(guī)矩來做什么……她的心都死了，她還要這體面來做什么
直到皇后哭累了，仿佛將幾十年的辛苦和心酸全部哭了出去，她只覺得肩上輕了許多。
“瑯嬅姐姐，快喝杯茶潤潤喉嚨吧。你的委屈，哭出來了，就消了大半。”
皇后點點頭，從明察懷里起身時，只發(fā)覺明察胸前的衣衫都被她的眼淚浸濕了好大一塊。呀，這料子看上去不起眼，但從觸感上分辨，這似是江南的珍品絲綢一般。
她知明府富庶，卻驚訝明府女兒的低調。旁人穿好衣裳，自是要讓人都能看出來的好衣裳。明氏百年風范，自是和旁人不一樣了。不顯山露水，方能長久。
“讓你看笑話了。本宮將你的衣衫都哭濕了，是本宮的不是。一會兒本宮給你選幾套新衣裳，你別嫌棄?！?/p>
“姐姐你說什么呢，皇后娘娘賞賜，臣女歡喜還來不及，怎么會嫌棄呢？！”說著，明察抽出了帕子，給皇后擦了擦臉上掛著的淚。
“謝謝你?！被屎蠼舆^帕子，自己使勁兒些擦了擦眼角的淚痕，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明氏的家財，本宮今日算是見識到了。你這衣衫看上去像是普通的錦緞，摸上卻質地柔軟輕薄，是上佳之品。本宮厲行節(jié)儉，宮中拿得出手的料子，你可不許嫌棄?！?/p>
“姐姐，你這就是錯怪我了呢。不過也難怪，臣女身上這身，是家中鋪子里幾位紡線的秀娘的手筆。用的線，也就是錦緞的線，只是改變了股數(shù)，又有她們自個兒發(fā)明的織法，如此才得的呢，可不是絲綢，是個省錢的好發(fā)明呢?！?/p>
“如此神奇？那所費呢？”一聽到能省錢，皇后瞪大了雙眼，來了興趣。
明察舉起一根手指，“一半兒?！?/p>
皇后有些激動地說道，”既如此，便著人將料子備成花冊，交給本宮。若是好的，本宮就在你明氏的產業(yè)里采購宮中的布料了。你不知，宮里嬪妃多，入夏炎熱，便是去了圓明園，也不得不用江南來的輕質絲綢。這所費便是幾千兩?！?/p>
“瑯嬅姐姐，臣女喜歡您。除了一見您便覺得親切，更因為見了您才知道您是言行合一之人。您厲行節(jié)儉，這在命婦間廣為流傳，如今見您才知，您不是為了博得賢良的名聲。您一心想要節(jié)儉沒錯，可后宮嬪妃，并非人人都能有您的眼界。
“大部分人，只會在乎自己的得失、在乎自己有沒有分到蜀繡、在乎自己有沒有被賞賜絲綢。前朝大臣們掙的是官位和銀子、后宮嬪妃掙的自然也是同樣的東西。人都沒什么分別?，構媒憬?，您是后宮之主，更要握住的是人心。我想，這也是太后要臣女來陪伴皇后娘娘的原因。”
皇后有些不解，“皇額娘的確說過本宮太過節(jié)儉，后宮嬪妃穿著都不鮮亮，皇上不喜。可……那太后是要你來勸我不要這么節(jié)儉的嗎？”
“瑯嬅姐姐，太后譴臣女來您身邊，是為了管住后宮人心，這第一步便是看清自己的心?！?/p>
“自己的心？”
“對，皇后的本心，富察瑯嬅的本心，還有……瑯嬅的本心?！泵鞑煺f著，伸手輕輕拍了拍皇后的胸口，“太后改變了心意，只因為太后意識到她無需往皇上身邊塞人。這也是太后讓臣女來陪伴皇后娘娘的意思。皇后娘娘身邊的奴婢實在不像樣。娘娘如何處理公眾事務，何時輪到她一個不太聰明的奴才搬出母家來左右？
“臣女在宮外，聽命婦們偶有說起，無不是稱贊皇后賢德?？蓪m外的傳言，不僅有皇后的賢德。臣女今日進宮，便已聽見了宮中閑言碎語，應了宮外的傳言，說皇上最愛嫻妃。而娘娘您在提起嫻妃時，似也是亂了分寸。
“您哭了許久，想必這眼淚中，也有因嫻妃的存在而流的。臣女不愿再提起傳言讓娘娘不快。臣女只想告訴您，皇后您是中宮嫡妻，嬪妃之主、天下之母，所有妃嬪皇子，百官萬民的皇后，而非皇帝一人的皇后。
“無論是恩寵還是情誼，您都無需同嫻妃比較，只因您是皇上的發(fā)妻，您坐在了她最想要的正妻的位置上。您只需要問心無愧便好。
“若如素練所說，富察夫人要求您一心籠絡皇上的心，有了皇上的心便有了一切，富察氏也有了一切，這邏輯根本不通啊。您能被選作皇后，難道不是因為身后有富察氏這個助力嗎？怎的一門榮辱全都系在您的身上了呢？
“既如此，馬齊、傅清這些男兒，都是吃干飯的嗎？榮辱與共才是正道，不全是您一個人的事兒。
“另外，您這位額娘，手未免伸得太長了。再這樣下去，她豈不是要左右宮中之事了?，構媒憬?，您要分清富察皇后和富察瑯嬅。富察瑯嬅可以心系家族、瞻前顧后、患得患失、縱容下人犯錯、甚至殘骸皇嗣，但富察皇后不行。
“明察覺得，現(xiàn)在富察瑯嬅有太多的煩惱，娘娘不如暫且忘記自己是富察瑯嬅，記住自己是富察皇后。若這樣都不行，則不如把富察皇后也暫且忘了吧。且記住自己是瑯嬅就夠了，瑯嬅存在的意義并非是給富察氏帶來什么榮耀，并非是母儀天下的中共皇后，瑯嬅存在的意義只是因為瑯嬅，就夠了。
“至于富察氏，能榮辱與共便罷了。若是一味將重擔都壓在您身上，您也要想一想，富察家的遺產可有你富察瑯嬅一份？反正我明家的遺產，曾經是沒有的，我父親永壽一脈膝下只有三個女兒。
永福叔父有兒子。所以永福叔父繼承了掇敘和掇方爺爺留下的百萬兩白銀，可有兒子，這遺產也被親家胤禟給黑了去，還是我們母女將這遺產討了回來。不是說讓您不要管母家之事，只是，您已是皇后，賢德之名天下皆知，合該是您的父兄們在前朝多出些力、給您再添些榮光才是。
“臣女說這么許多，只是懂皇后不得已的賢惠、瑯嬅的辛苦與心酸。臣女只希望皇后能守住瑯嬅的本心、希望瑯嬅心疼心疼自己。你要學會心疼富察·瑯嬅和富察皇后。沒有旁人可以給她們不求回報的依靠，只有瑯嬅可以?！?/p>
……
入夜，夏日蟬鳴到不似宮外一般響亮。原是宮里都有粘桿處，專門負責粘去枝椏上棲息的鳴蟬，以免擾了貴人清凈。長春宮東配殿綏壽殿，中間是中堂，兩邊是一間暖房，一間十分寬敞的臥房，規(guī)格可比貴人住所了。
晚膳后，皇后拉著明察又說了許久的話，期間又哭了一陣。只因她的話，皇后聽進了心里去?；屎笠幌伦雍盟魄迕髁嗽S多。眼明心亮，這是她從那玉如意從她手里抽走后，再未有過的。她只覺得肩上輕松，頭腦清楚，心里舒坦。
想來，這位明察格格，也是如此向太后曉以利害的。若是旁人說這些，皇后不一定會聽，可明察格格美得特別，嬌俏起來盡顯嬌羞媚態(tài)，活脫脫是一個足以禍國的妖妃、便是這樣皇后也只是在心里感嘆一句，我見猶憐。而她正色說起話來、倒像是天神降塵，讓皇后不由得信服。
而后，皇后吩咐總管按照和碩格格的規(guī)格為明察布置寢殿，也就是隨宮物件兒里多了一個銀質香爐，一副銀質叉子罷了?；屎笾鞑旄居貌恢@些東西，也一定看不上。明府的格格，用得自然是比宮里的東西好。
天家重地，等級森嚴。饒是皇后在家中時，也是能用上金器的，可入了宮，低一些等級的嬪妃是沒有資格用金器的。
皇后在心中想著——是啊，嬪妃爭寵，只不過是想過得好一些罷了，皇后貴妃的隨宮物件兒有金器，其余嬪妃是沒有的。我從未阻撓過嬪妃爭寵，只是見不得嫻妃做出一副人淡如菊、不爭君恩的模樣。實際上，青櫻紅荔手帕、親繪皇上小像……她所做的哪一件事兒不是期待皇上的特別呢？后宮嬪妃所爭，不就是皇上的那一點點特別嗎？
因著皇上對嫻妃的特別，皇后自己也失了分寸。在皇上一次又一次的特別里，皇后逐漸失去了自己本心，她忘記了自己也曾是瑯嬅。如今，是明察讓她意識到了這一點，嫻妃于她不應是對手，只是她需要管理的寵妃罷了。一切都要重新開始，她勢必要將曾經那期待著玉如意的瑯嬅找回來。
此外，明察還告訴了她一個巧宗，也是她告訴太后的一個道理——對皇上，如有所求，用點智慧，撒撒嬌就好。
對著明察，皇后越看越喜歡。后囑咐東配殿一切物件都隨明察格格安排，格格自己帶入宮中的所用，一切都不算僭越。又拉著明察聊了許久，因著明日中元，宮中有法事，需皇后親臨，這才離開東配殿，回了正殿去洗漱準備入睡。
待到夜深人靜，換了地方居住，干了二十年秘密特工明察大人職業(yè)病犯了。大晚上，她翻上長春宮的房頂。不為別的，就是……看看。
成為H國首席秘密特工之一后，明察曾有過一段時間的迷茫期。她想過如果她不做特工了，她應該去干什么。思來想去，她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她應該去當八卦記者，狗仔是除了特工偵探之外，為她量身定做的工作了。
現(xiàn)在，她沒有上司，沒有要發(fā)現(xiàn)軍情敵情的任務了，但她發(fā)現(xiàn)溜房頂已經成為了她在這個世界的愛好。
畢竟，這個世界沒有電、沒有自來水、沒有監(jiān)控、除了明府之外沒有抽水馬桶——這倒是她在紫禁城里最難習慣的了。
在明府，哪個侍女跟那個小廝好上了，哪個副管家跟哪個小廝好上了，哪個廚娘收了哪家屠夫地鐲子等等一切信息，她竟然只需要做一件簡單的事情，就是上房頂。
在這個世界堅持了三年半的好習慣可不能因為進宮住這么幾天就舍棄了。于是，明察大人輕輕松松溜上了長春宮的房頂。
明察有一顆八卦的心，沒有一顆八卦的心，干不了情報。不想當H國第一狗仔的秘密特工不是一個合格的情報員。
她回想了一下，好像她的確在執(zhí)行任務的時候，順手報過幾個巨巨巨的料，甚至有當紅明星因此喜提縫紉機進修班，不好說不好說，也是她實在看不下去才這樣做的，一般她只會通過加密網(wǎng)絡透風給一些盯著肉的嗡嗡嗡們，然后她在一旁看笑話就好了。這是她為數(shù)不多會給自己主動找的樂子。
但今晚，她更想上房頂上看看月亮。
十五的月亮，十三缺了一塊。
明月照我心。明察有些想念額娘和明照阿姐了。也不知道意歡那個死丫頭在干什么，有沒有嘴饞偷偷躲在被窩里吃零嘴兒。
明察躺平在琉璃黃瓦的房頂兒上，翹起了二郎腿，哼起了曲兒——明月照我心，秋水洗我耳。富貴亦何為，人生行樂爾。城中黃塵眼微瞇，安得置我丘里。（《新郭》——元·陳基）
在這個世界，她學會了念詩、學會了唱曲、還學會了撫琴。與從前當特工時學習的各國兵書戰(zhàn)爭史不同，她從未為了自己而活過，直到如今。
但很快，她的耳朵動了動，聽見了一聲門開合的聲音。于是，明察悄然起身，在房頂上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匍匐前進。只見黑夜里，一個宮女的身影消失在了長春宮偏門。借著月光，明察看清了那宮女的旗頭，一眼便認出那是今日對她頗有敵意的素練。
很好，明察大人正懷念著曾經為愛發(fā)電當狗仔的日子，這就來了一個八卦單子。她飛身下了房頂，無聲無息地跟在了素練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