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第一次進入到這棵樹的內(nèi)部，看到眼前這個碩大的黑金色巨龍就這樣在流蘇樹內(nèi)部匍匐于大地之上，我才終于知道過去一直注視著我的目光究竟來自哪里。
“就在這里，埋下逆轉(zhuǎn)一切的種子?！?/p>
來自我靈魂深處的聲音透過我的喉腔說出話來，我甚至都不知道為什么我會這樣說。
或許是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思考了吧。
那頭黑龍像是聽見了我的話，睜開了他那裂著一道豎紋的黃金色瞳孔，或許是不滿于一個人類竟然如此輕易就來到他的領(lǐng)地，那黑龍突然爆發(fā)出一股無比沉重的威壓，隨著黑金色的流光自他的瞳孔一閃而過，祂黃金般的眼眸染上黑色，而我眼中的色彩在一瞬之間只剩下一道精致的灰。
“你剛才做了什么嗎？”
色彩重新煥發(fā)于眼眸時，我明顯看見那黑龍的瞳孔震顫了一下，隨后祂那奄奄一息卻不怒自威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
“原來是這樣，你的『本蘊』竟然是…”
黑龍與我四目相對，巨大的壓迫感壓得我喘不過氣，可我卻緩緩向前向祂緩緩伸出了手：“是你一直在注視著我嗎？”
當(dāng)觸摸到祂的一瞬，我就感覺我的一切記憶都映入了祂那雙無比威嚴的眼睛，不，準(zhǔn)確來說是祂已經(jīng)開始占據(jù)我的身體。
“想拯救你的妹妹，想追上孟乘的身影，你是為此而來的么，那就掙扎著活下去吧…”
我感覺到龍王已經(jīng)牢牢占據(jù)了我身體里的某處，裂有豎紋的黑金瞳孔重新回退成黃金色的流光，隨后開始閉合，龍王沉睡前輕蔑地對我留下最后一句話：
“與我共生究竟是你的『機緣』還是『詛咒』，把答案證明給我看吧?！?/p>
只一瞬間，我便被巨大的疼痛壓得跪倒在地喘不上氣，汗滴混著從體表溢出的血液像是雨點般砸落在地，暗金色紋路從胸口炸開，像無數(shù)條活蛇在皮膚下游走，順著紋路我的皮膚開始崩裂，我甚至能聽見自己骨骼發(fā)出瓷器碎裂般的脆響。
我想發(fā)出聲音，卻只有痛苦無比的哀嚎，我急促又沉重地喘著粗氣，疼痛卻沒有緩和哪怕半分，心臟猛烈地跳動著，像是想要急忙從我的身體逃脫，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我的視線落在掉在地上的護身符，那是妹妹親手為我做的，原本開始模糊的意識重新清晰起來，我緊捂著胸口，像是阻止想要當(dāng)逃兵的心臟，強撐著身體站起來，撐著這片空間的墻面，轉(zhuǎn)身向后走去，隨著和來時如出一轍的紋路亮起，我從流蘇樹的內(nèi)部重新回到了村子外的后山。
夜色像一盆打翻的墨汁，沿著流蘇樹的枝椏往下淌。
不知為何我回頭看向那棵熟悉無比的粉紫色流蘇樹，樹竟無風(fēng)自動，樹冠簌簌抖落細雪般的花葉，在觸到我肩頭時化作焦黑，還有一片葉子就這樣落在我手里。
“幼安，等我…”
走在回家的路上，沉重的心跳與我輕虛而又踉蹌的步伐同頻共振。
一步一步，一聲一聲，將我的思緒拉回到過去，仿佛只有牢牢記住與家人在一起的過去，我才能吊住這最后一口氣。
“我們兄妹永遠在一起，說什么也不分開！”
腦海里再次浮現(xiàn)出妹妹的模樣，記憶里的她依舊露出像是能將冰雪消融的明媚笑容，說著她第一次過生日許下的愿望。
她的話語像天使一般，撫慰著我躁動不已的心臟，讓我將所有的痛苦和不滿都壓抑在唇齒之間，重新堅定地走向回家的道路。
是的，我是為了實現(xiàn)讓妹妹重新露出笑容的愿望才踏上這條路的，為此讓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第一次見到妹妹就是在那棵樹下，那是我跟隨乘叔四處漂泊的第三年。
有一天乘叔說要故地重游，于是便帶我回到與我相遇的地方，再次回到那棵樹下，只見樹下一個小小的嬰兒身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雪，乘叔說一切都是天意，便將她抱在懷里，在附近的隱神村安了家，后來給她起了字為幼安。
長大后精致得像是瓷娃娃一般的幼安，像太陽一般照耀了村子里每一個人的心，村子里的大家都說哭這個字怕是一輩子都和幼安無緣。
但他們不知道，每當(dāng)幼安藏有無法言說的心事，她都會在夜深人靜時依偎在我懷里哭泣，這是獨屬于我們兄妹二人的秘密。
村子里的大家都敬佩著乘叔，也愛屋及烏般照顧著我們兄妹。
乘叔回村閑著的日子，我們就跟著乘叔在院子里讀書，練習(xí)劍術(shù)，乘叔不在時，我們便幫隔壁做藥材生意的薛家分揀藥材，和薛家獨子薛徹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再大了些，乘叔回村子的時間越來越少，來找乘叔求助的村民便都由我們兄妹接應(yīng)。
我在大人眼里是十分可靠且優(yōu)秀的孩子，在村子里的小輩之中亦是被崇拜的對象，在家，有如師如父的乘叔和活潑可愛的幼安，在外，有如我半身一般的發(fā)小阿徹和村子的大家，我愛著這個地方，這里有我的一切，直到最近，我覺得這種小心翼翼維持著的幸福開始離我越來越遠。
乘叔一直都藏有秘密，我和他一直都心照不宣，我從不主動提及，他也從不告訴我們，只有幼安一直被蒙在鼓里。幼安和我一樣深愛著乘叔，乘叔也一直嬌慣著她，只有在讓她進一步開發(fā)本蘊，提升蘊力這件事上從不退讓。
同樣被乘叔傳授劍術(shù)，幼安比我要強上數(shù)倍，除此之外，憑借著對本蘊的一知半解，她依然在如今十三歲的年紀成了除乘叔和薛姨外村子里最強的人。
乘叔曾說這個世界的每個人都有本蘊，本蘊因人而異各不相同，成功知曉本蘊名字之人被稱為識蘊者，能將本蘊運用自如的人稱之為蘊師。
幼安有著異常磅礴的蘊力，卻遲遲不能知曉本蘊的名字，但這不妨礙她成為強者，而我雖也不知曉自己本蘊是什么，憑著乘叔教授的劍術(shù)和基本的蘊力操作方法，亦能在年輕一輩站得住腳。
起初，乘叔對我們兄妹修煉本蘊的事并不反對，直到七歲那年幼安按耐不住思念乘叔的心偷摸跑去邊城，我磨不過她的性子便陪著她一同前去，在那里發(fā)生了意外。
在一伙人販子的秘營中，幼安為保護與人販子搏殺的我爆發(fā)了，與乘叔如出一轍的風(fēng)暴籠罩了那一天的邊城，幸得乘叔及時趕來，不然密營及周圍的一切怕是不會再有一個活口。
從那天起，乘叔不再告訴我們關(guān)于蘊師的事，開始更頻繁地外出，這也成了幼安的心結(jié)。
再往后就是幼安十三歲生日那天，在幼安期待又緊張的等候中，乘叔如約而至，但是在又一次拒絕了幼安成為蘊師的愿望后，幼安第一次對乘叔說出來狠話：“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我一邊安慰著幼安，一邊緊張地看著乘叔，乘叔什么也沒有說，默默地出了門。
后來的每個夜晚幼安都依偎在我懷里哭：“乘叔是不是生我的氣，不要我了？”
“不會的…”我輕輕摸著幼安的頭，“乘叔什么時候生過你的氣？”
再往后就是昨天，村長和薛姨主持幼安的識蘊日，想為幼安知曉她本蘊的名字出一份力，卻再一次引來了和七歲那年一樣的災(zāi)禍。
同乘叔如出一轍的風(fēng)再次席卷整個村子，又是幸得乘叔及時趕到，等眾人睜開眼時，只看見受了傷的乘叔和昏迷不醒的幼安，但只有我知道，在制服幼安之前，乘叔身上就已經(jīng)有了傷口。
病床前，我將浸了水的毛巾遞給乘叔，乘叔將其輕輕放在幼安額頭上。
房間內(nèi)唯一的聲響只有長明燈內(nèi)搖曳的火花和幼安微微的喘息聲。
過了許久，我說：“幼安一直想向你道歉，她不是有意向你說狠話的。”
乘叔沒有回話，只是和我一遍又一遍的換著毛巾，燭火開始搖曳得有些快，我又說：“這幾天每天晚上她都在哭，念著你的名字說對不起。”
乘叔依舊沒有回話，和我換著毛巾，燭火搖曳得更快了，我再次開口：“當(dāng)聽說識蘊日由你主持時，幼安很期待，一晚上沒有睡，一直問我今天她的打扮好不好看，結(jié)果你沒有來，薛姨不得不拜托村長和她一塊兒來主持?！?/p>
乘叔還是沒有回話，那燭火在長明燈內(nèi)瘋狂地舞動著，在毛巾再一次遞過來時，我啪地一下把毛巾拍飛，站了起來大喊：“她只是想跟你道歉，到底有什么錯，你為什么不回來！”
我的身體顫抖著，這是我十六年來第一次這么大聲和乘叔說話，喉腔發(fā)出沉重地喘息，正當(dāng)我剛想再次開口時，幼安抓住了我的手腕，我詫異地看向她，她艱難地擠出一抹笑容：“不要…吵架…”
我看著她將泛紅的臉轉(zhuǎn)向低垂著眼眸注視著她的乘叔，她那向來明媚的眸子變得暗沉，卻十分欣慰：“你回來了…”
乘叔輕輕撫摸著幼安的臉：“睡吧，我一直在。”
幼安閉上了眼睛，安穩(wěn)地睡了過去，乘叔背對著我說道：“你也去休息吧，你身上也有傷。”
當(dāng)時幼安失控時，我死死地抱著幼安，無數(shù)細小的風(fēng)刃刮著我，卻像本能般避免著讓我受到更重的傷害。
“我知道你一直有事瞞著我，我從來沒有問過，我就是怕會變成這樣，結(jié)果…”我低聲憤恨著說，也不知到底是在怪隱瞞一切的乘叔，還是懦弱的自己。
“你也該多為自己考慮考慮了，去睡吧，你也累了。”
我嘭得一聲打開房門，跑了出去，身后乘叔的話語回響在我的耳畔：
“外面的世界，你們終究要去看看的…”
我沒有回房間，而是徑直朝后山那棵流蘇樹跑去。
第一次來到流蘇樹下還是小時候和幼安一起，那時我們偷看乘叔留下的筆記，其中一頁紙上就是畫著后山那棵流蘇樹，下面還寫道“三個愿望”。
“哥哥，快來！”
早早到達樹下的幼安向氣喘吁吁的我招手，隨后又跑過來拉著我向樹跑去。
“好漂亮的樹啊！”幼安看著樹眼里像是閃著星星，又回過頭激動地看著我，“哥哥，我們快許愿吧，有三個愿望呢！”
“可是，書上不是說只有第一個到這里的孩子才能許愿嗎？”我喘著粗氣看著樹說，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有什么東西正透過樹注視著我。
“親愛的大樹先生，我們兄妹永遠在一起，我們是好孩子，如果你同意我們一塊兒許三個愿望的話，就動一動你的枝條吧！”幼安朝著樹大喊，那流蘇樹的枝條竟真的隨風(fēng)而動，幼安激動地摟著我跳了起來。
“我的愿望是成為天下第一的蘊師，成為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幼安張開手大聲說，隨后示意我也說。
“那我就許乘叔和幼安平安喜樂，我們一家人一直在一起?！?/p>
“還有一個呢？”
“想不出來了?！?/p>
“大叔先生，我們可以先存一個愿望留給我哥哥嗎？”
流蘇樹的枝條又隨風(fēng)動了動，妹妹歡呼起來：“謝謝大叔先生！”
今后我們無數(shù)次來到這里，玩耍，乘涼，午睡，直到這次我一個人在夜晚跑來這里，我要在今天，實現(xiàn)第三個愿望。
當(dāng)我被不知名的力量吸引，第一次觸摸這棵樹本身時，周圍亮起一道從未見過的法陣，我被吸引進去見到了樹內(nèi)的黑龍。
那黑龍的體型無比龐大，絕對不可能藏在樹中，只有一種可能，這里是一處他人制造的空間。
隨著被不知名的石子絆倒在地，我的思緒被拉回現(xiàn)實，不知何時我憑回憶強撐著的這口氣已經(jīng)耗盡。
我無比艱難地掙扎著起身，緊緊攥著的手因無力而張開，原本緊握著的花瓣被夜風(fēng)緩緩吹走。
我的愿望算是實現(xiàn)了嗎，可我還沒有回到我的家，只要回去，憑借這股力量就能救下妹妹了，但是我已經(jīng)…
“你也該多為自己考慮考慮了…”
乘叔的話語突然回響在耳邊，我這才從心底里意識到一件事，我的回憶中有乘叔，有幼安，有村子里的大家…
我在哪里？
我想要乘叔多陪陪幼安，想要幼安平安快樂地長大，但我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想要什么，十六年來，我一直是別人依靠和信賴的對象，卻從沒想過有一天當(dāng)自己需要幫助時有誰會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若此時也有一個我可以依賴的對象，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到幼安和乘叔身邊？
我不自覺笑了一聲：“若還有愿望能實現(xiàn)，就讓我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吧，這一次只為了我自己，許下獨屬于我的愿望…”
像是有什么從空中飛過，一枚于夜幕發(fā)著光的絳色流羽落了下來，我沉住一口氣，感應(yīng)一般將其攥在手里，憑著羽毛的照耀，我拼盡全氣艱難地前進著，來到了村前的映月湖。
隨著一陣悅耳的歌聲，我看見湖中有個從未見過的白發(fā)女子正在沐浴，像是感應(yīng)到了我，她從湖中緩緩而出。
比起那赤裸著的曼妙身姿，她的眼睛在一瞬間就吸引了我，那是和我一樣游離于世界之外的孤獨。
或許我應(yīng)該撇過眼睛，但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力氣，意識消散前我看著她的眼睛，說出最后一句話：
“你就是我的『愿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