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孟乘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時，竟朝花夕拾般回想起過去的故事。
那是撿到孟游之前的一個夜晚，衣衫襤褸的孟乘正狼狽地尋找著能夠喘息片刻的地方。
于白日下隱匿，在黑夜中潛行，孟乘感覺現(xiàn)在的自己真的很好笑。
腦海里浮現(xiàn)舊王最后的那句輕語，他不理解那到底是在說舊王自己，還是說他：
“從此以后，你要怎么辦？”
在一處沒有人的破舊老屋躲雨的孟乘倚靠在門前，遠(yuǎn)遠(yuǎn)望著那烏云密布，狂雷徹電的暗天就這樣牢牢地遮住了太陽，仿佛把所有的真相都遮蓋住，再無人知曉。
“真是一語成讖啊，小鬼?！?/p>
孟乘體內(nèi)，那本不可一世，此刻奄奄一息，只能勉強(qiáng)留在孟乘身體里的龍王嘲弄著孟乘，“救下我，現(xiàn)在連影族都容不下你了?！?/p>
孟乘沒有理會那個龍王，龍王卻還喋喋不休：
“對于九洲，你是舊王之死的最大疑兇，對于五域，你是有史以來最邪惡的恐怖分子，你投靠了影族，現(xiàn)在卻又在影族手中救下我，讓影族的計劃不得已推遲幾年甚至數(shù)十年，你以為這樣會有人感謝你，還是說你以為我會承你的情？強(qiáng)行留我在你體內(nèi)不斷侵蝕著你的蘊(yùn)力，你甚至連你引以為傲的蘊(yùn)都要失去了?！?/p>
孟乘還是不理龍王，如果此時有別人在聽，或許都以為是一個嫌棄丈夫不能賺大錢的婦人正在和丈夫進(jìn)行日復(fù)一日的爭吵家常。
“我在跟你說話呢，你啞巴了？”龍王嘰嘰喳喳地說著，停不下的嘴巴看不出一點(diǎn)兒威嚴(yán)。
終于，孟乘開口，打斷了龍王：“我已經(jīng)…快記不起來他的樣子了?！?/p>
龍王沉默了一會兒，又聽見孟乘開口：“這個世界，除了我已經(jīng)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了吧？”
“你難道是因為…”
“你不屬于這個世界，除了我，也就你還能記著他了?！?/p>
“小子，莫非你…”
“他曾經(jīng)告訴我，只有被人徹底忘記，只有自己留下的一切都消磨殆盡，才算真正的死亡。如果你能離開這個世界，他是不是也算一種永生？”
“無聊的滑稽小鬼…”
兩個人誰也沒有再開口，只聽見這場雨伴隨著雷暴越來越大，像是陰謀得逞的嬉笑，像是遲暮者的挽歌。
龍王的聲音再次響起：“世界樹的枝芽…”孟乘被這突然的話語嚇了一跳，“我曾經(jīng)銜來世界樹的枝芽?！?/p>
孟乘起身，在暴雨中穿梭。
“世界樹上有我的氣息，我在那里，可以慢慢地恢復(fù)如初?！?/p>
孟乘重新有了做些什么的動力，不再像行尸走肉。
憑借龍王的指引，孟乘來到了一座山最高的一棵樹下，但是孟乘沒有先調(diào)查這棵樹，因為他在樹下還發(fā)現(xiàn)一個啼哭的嬰兒。
嬰兒在這個地方，本來就匪夷所思，更何況他在孟乘來臨的一刻，就不哭了。
“這個小東西，沒有盯著你，好像透著你看到了我?！饼埻踉诿铣诵睦镎f。
“這是嬰兒，不是小東西?！泵铣嘶卮稹?/p>
“現(xiàn)在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嗎？”
孟乘解下身上的披風(fēng)，包裹住嬰兒，把小嬰兒抱在懷里。
小嬰兒笑了，咿咿呀呀的，與這個樹木亂舞，花草紛飛的地方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曾經(jīng)有一次，舊王抱著一個孩子來找孟乘，拜托孟乘看一會兒嬰兒，他忙不過來。那只是一個普通農(nóng)戶家的普通孩子，孟乘不理解為什么舊王那么上心。
“你已經(jīng)是領(lǐng)主了，為什么還要照看再尋常不過的農(nóng)戶家的嬰兒？”
“哈哈，領(lǐng)主與農(nóng)戶有什么不同，如果就連你還在意著這些，那我們努力至今的成果究竟是成功還是失??？”
伴隨著那爽朗的笑一同散去的是孟乘略顯羞愧的心。
孟乘有些記不清最后他是怎么答應(yīng)的舊王，只記得他好像說…
不自覺地把嬰兒輕輕舉了起來，過去與現(xiàn)在于孟乘眼中重疊，出乎意料的，那嬰兒竟伸出小小的手抹去了孟乘眼角落下的什么，把孟乘的思緒重新拉回到樹前。
那不是淚花，那是順著眼眸滴落的雨水。
“新的答案…新的道路…新的希望…”
孟乘施了法印，體內(nèi)的龍王與這棵樹產(chǎn)生共鳴，進(jìn)入到樹中，像是進(jìn)入到獨(dú)立于現(xiàn)世之外的空間，那龍王就此從孟乘體內(nèi)釋放出來，盤踞在這里，孟乘懷里的小嬰兒手緊緊捏著孟乘的衣服，眼睛看向龍王。
“那個小東西，從一開始就看得見我…”
“你能在這里存在多久？”
“誰知道呢，幾天，幾個月，幾年。那個小東西，你怎么處理？”
“尋找他的父母，尋不到便給他尋一處好人家?！?/p>
“或許這個小東西和我今后還會有些緣分，我感覺得到?！?/p>
“告辭?！?/p>
“三年，若我命隕于此，我便把剩余的力量全部給你，足夠你在這個世界縱橫了。”
“不需要?！?/p>
“還有一株枝芽在和影族廝殺時丟失了，兩株枝芽融合再配合學(xué)宮那棵樹的蘊(yùn)力，我便可以完全復(fù)活?！?/p>
“嗯，走了?！?/p>
“喂，龍也會寂寞的?！?/p>
“知道了?！?/p>
孟乘似乎很招小孩子喜歡，小嬰兒在孟乘面前從不哭鬧，只有餓得實在受不了，才會指著路邊售賣的吃食哭。
三年以來，孟乘認(rèn)為自己養(yǎng)孩子還是有一套，偶爾有不認(rèn)識他的，和他交流養(yǎng)孩子心得，還會夸他教的小孩懂事。
但是孟乘也有些苦惱，這個孩子一旦看到有其他小朋友親近孟乘就會拉扯孟乘，想讓他離開。
這個孩子第一句話就是這樣學(xué)會的：“我的…我的…”
三年后，一場鵝毛大雪，孟乘又撿了一個孩子。
本來只是故地重游，看那頭話多的龍死了沒有，結(jié)果又在樹底下看見一個女嬰。
“活著？”
“活著…”
“走了。”
“你就不想問問別的嗎？”龍很氣憤。
“孩子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的意識一天比一天模糊，一睜眼小東西突然就出現(xiàn)了?！?/p>
那孩子一見自己就笑，她仿佛天生不會哭，孟乘又一次解下衣服，把孩子攬在懷里，好像只有這個孩子，不會讓身后那個小小的跟班吃醋。
“你還能撐多久？”
“你竟然把我的事放在最后？”龍更生氣，“時日無多?！?/p>
孟乘渡了一波蘊(yùn)力給那棵樹，樹與龍彼此共鳴，又延緩了龍的生命走到盡頭。
“以蘊(yùn)換命，加上我之前在你體內(nèi)的侵蝕，對你蘊(yùn)力的消耗是永久的?！?/p>
“無妨。”
孟乘覺得這兩個孩子對自己來說不是偶然，可是現(xiàn)在帶著兩個孩子，已經(jīng)不能隨處漂泊了。
幸運(yùn)的在村子落了腳，孟乘本想留下兩個孩子，可是那個孩子抓著自己的衣角，不知為何，隨處漂泊的孟乘，仿佛盤踞在泥土的樹根，定在了那里。
從此他有了歸處。
他想過總有一天，這個村子里的人會認(rèn)出他，知道他的往事，或許那一天，他會被狠狠地趕出去吧。
可是似乎有了孩子，他的生活逐漸好了起來，那天空原本暗無天日，卻從此露出了使萬物回春的太陽。
一場雨，洗滌了他的罪孽。
一場雪，凈化了他的靈魂。
于是孟乘在村子和外面的世界往返，一邊照顧孩子和與村里人來往，一邊尋找世界樹的枝芽和孩子的親生父母。
有一天，他的鄰居向他取經(jīng)，詢問他怎么教導(dǎo)出這么懂事和聰明的小孩，他家孩子總是貪玩和一根筋，以至于給他起名叫徹，就是說他認(rèn)定一件事就不撞南墻不回頭。
孟乘若有所思：“是啊，孩子都得有個名字?！?/p>
這可看傻了鄰居：“你…沒有給孩子取名字嗎？”
“我只叫一個哥哥，一個妹妹?！?/p>
“你怎么當(dāng)?shù)?？?/p>
“我不是他們的父親?！?/p>
“王八蛋你拐賣兒童？我殺了你！”
那個潑辣的女人拿起屋子里的菜刀砍向孟乘脖子的一瞬，孟乘慢慢開口：“他們是我在野外撿來的?！?/p>
“啊～大哥你真是好人，我…我給你修修頭發(fā)…”
了解后才知道，孟乘認(rèn)為自己不是孩子的親人，沒有資格給孩子起名字。
那個溫和的丈夫說：“我看得出來兩個孩子很喜歡你，對他們來說，你不就是他們的父親嗎？既然如此，就用你的姓給他們起名字好了。”
父親…
孟乘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這個資格，但孩子畢竟大了，總要給孩子起名，既然要起，那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像舊王給他起名一樣，連名帶字。
一個曾隨自己四處漂泊，便名為游，希望他能夠憑借自己衡量世間的一切，得出自己的思考，也希望他能承接起自己和舊王的理想，將天下人衡為一心，所以字為衡一。
而另一個孩子…
正當(dāng)孟乘為取名翻書思考之際，那個圓圓的小小身影滾過來，肉肉的手啪地一下落在“祈”字上。
孟乘嘴角露出一抹不自覺的微笑：“你喜歡這個字嗎？”
在預(yù)感到這個孩子注定不平凡之后，孟乘為她的未來感到焦慮。
他溫柔又不舍地摸著她的頭：“比起那注定坎坷的一生，我只希望你能平安，你會喜歡幼安這個名字嗎？”
那圓圓的小身影還讀不懂孟游眼中的情緒，只是開心地享受著他的撫摸。
孟乘在此之后，與鄰居多有往來，知道了他們一家姓薛，也知道了那個潑辣卻美麗的女人背后也有一段往事。
有次外出回來兩家大人喝酒，孩子們在玩的時候，薛家婦人喝醉了酒說漏了嘴：
“老乘，相處這么多年了，老娘知道你是好人，你告訴我到底是誰陷害你，老娘總有一天替你報仇。”說罷，婦人沉沉睡去。
薛家丈夫含著笑，扶她回房休息。
孟乘喝盡杯中最后一口：“你們…都知道了？”
薛家丈夫笑著說“世上又有什么是永遠(yuǎn)不會顯露出來的，問心無愧便好?！?/p>
“不怕我嗎？”
“若要怕，早怕了?！?/p>
“多謝替我隱瞞…”
“并沒有?！?/p>
“什么？”
“其實村子里的大家早就知道了，有村民在外聽說過你，為此莫敢當(dāng)村長開過一次大會，詢問讓你留在這里的意見，我愛人知道你的為人，為你打抱不平，她說不想她身上發(fā)生的事發(fā)生在你身上，村子里的大家也沒有把這個當(dāng)回事，后來大家一致同意，不讓你知道他們知道你過去的事，是怕你知道后以為會給村子帶來麻煩，村子里的大家喜歡你，也喜歡這兩個孩子?！?/p>
“多謝…”
“你幫助村子打通了前往邊城的道路，打跑了山上的野獸，幫助我醫(yī)治病人，還給村子里的孩子帶來知識，教給村民們蘊(yùn)，我們應(yīng)該謝謝你?！?/p>
薛家夫婦回房，孟乘才發(fā)現(xiàn)薛徹在呼呼大睡，幼安則跑出去玩了，衡一看樣子也是去找妹妹了。
孟乘出門尋找，沿途和村民們打著招呼。
李老板：“乘先生，有個外地酒販子賣我?guī)讐平惺裁瓷裣舍?，你見多識廣，有空替我嘗嘗，看是不是真的，別被騙了?！?/p>
杜紅娘：“喲，乘大哥，有陣子沒見了，村里好多姑娘想跟你說說話呢，你得空見見唄，一個人帶孩子也不容易，你還天天出遠(yuǎn)門…”
牛大叔：“孟大哥來了，來，拿下這二斤肉，這是上回幫我們一家修房頂?shù)闹x禮，別客氣，拿著，幼安那丫頭愛吃肉?！?/p>
王老先生：“孟小友，有陣子不見了，哪日來老朽家品茶，咱們接著論道?！?/p>
李姑娘：“孟…孟大哥，杜紅娘說…說她看見岳姑娘一個人去過你家，真的假的？你…你不要騙我?！?/p>
后來在村長家，孟乘提著幼安和衡一回家了。
“放開我！反正你一天天也不回來陪我，我要去村長家住，氣死你！”
“乘叔，幼安只是說說，她在村長家說你好久不回來，她想你想得哭了，她是去求村長，讓你在村子里多待一陣，只有村長說得動你?！?/p>
一個男人就這樣提著兩個孩子向家走去，徬晚的夕陽將他們的身影無限拉長，在這個村子持續(xù)了十三年。
很早以前，孟乘就發(fā)現(xiàn)兩個孩子一直在偷偷調(diào)查自己在外究竟做些什么，為了不讓兩個孩子過多探究，索性說了一出謊。
他故意留下書籍，引導(dǎo)兩個孩子去了那棵樹，被“愿望”吸引后，兩個孩子的注意力真的被轉(zhuǎn)移走。
“親愛的大樹先生，我們兄妹永遠(yuǎn)在一起，我們是好孩子，如果你同意我們一塊兒許三個愿望的話，就動一動你的枝條吧！”
聽到妹妹的祈愿，孟乘催動他的風(fēng)搖晃了流蘇樹。
而聽到哥哥的愿望時，沒人知道孟乘在想什么，只是那涌動的風(fēng)在此刻停了一瞬。
“那我就許乘叔和幼安平安喜樂，我們一家人一直在一起。”
孟乘在不遠(yuǎn)處靜靜地聽著孩子們許下的愿望，隨后他又聽到妹妹想留存一個愿望給哥哥，便又晃了晃樹。
“謝謝大樹先生！”
無人注意的高處，孟乘的嘴角揚(yáng)起一個輕微的弧度。
日子本來可以這樣平淡地過下去，可是七歲那年綁架事件之后，孟乘知道，這樣的美夢不會再眷顧他了。
孟游與龍王的聯(lián)系，孟祈拯救世界的愿望，都說明他們不會一輩子待在這里夢一般的桃源鄉(xiāng)。
終于，他在邊城找到了枝芽，他在海都長老處得知了幼安的使命，他在一次次與龍王的探討和學(xué)宮內(nèi)閣的古籍中思索出了孟游的本蘊(yùn)。
于是在第九次聽到幼安同樣的生日愿望“我想成為拯救世界的大英雄。”之后，他推開了家里與外界的大門…
如今他最后一次站在原本建立著隱神村的大地之上，望著從縫隙中涌出的影族和后方緩緩而來的巨神兵，面含輕笑：
“那天，我還沒有祝你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