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文溪點開那張夕陽下的合影，指尖放大，屏幕上清晰地映出自己鼻翼旁那點小小的奶油漬，以及郭安搭在他肩頭的手臂。
下面是郭安的一條評論：“不用擔心，僅你可見。”
這條朋友圈僅他可見……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孟文溪的屏幕上漾開了一圈漣漪。
“朋友們……”他低聲重復著這三個字，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屏幕上郭安的笑臉。
他想，好像也不錯，關系進了一步，不再只是學弟了。
這應該高興，但內心深處卻縈繞著一絲失落，是被歸類于“朋友”這個寬泛標簽的悵然？還是夕陽下聽他講述沉重往事后，心底那份揮之不去的心疼，此刻又悄悄冒了頭？
孟文溪看了很久，最后保存了這張照片，留下了一個點贊。
他反手摸到枕邊的運動發(fā)帶攥進手里，這是郭安送他的生日禮物。
突然很想知道他在干嘛。很想。
孟文溪抿了抿唇，朋友間問問在干嘛很正常。
找到借口了，所以他就發(fā)了：
【孟文溪：在干嘛？】
消息發(fā)送成功，屏幕卻沉寂下去。對面很久沒回。
孟文溪看了眼時間，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快兩點了，人家沒準早睡了。
他又想撤回，可是撤回的時限早已過去，那條孤零零的消息懸在對話框底端，像個笨拙的證明。
“啊……”孟文溪將頭埋進枕頭里有氣無力地喊了聲。
第二天，那條信息被回復了。
【郭安：在睡覺ing】
【郭安：現(xiàn)在準備去吃飯】
【郭安：想爸爸了？.jpg】
一個賤兮兮的熊貓人表情包跳了出來。
“……操！”誰知道孟文溪一覺醒來看到這個表情包的心情??！
酷哥的滿腔柔情瞬間被這沙雕表情包擊得粉碎。
他立馬將這表情包轉發(fā)給了廖誠哲。
廖誠哲回得很快，【廖誠哲：總有兒子想當?shù)?jpg】
【廖誠哲：不對！你怎么發(fā)表情包了？不是說影響你酷哥的形象嗎？】
【溪寶：你管我！】
【廖誠哲：死要面子！】
孟文溪又將廖誠哲發(fā)的表情包轉發(fā)給了郭安。
郭安看到時還挺意外，他以前不是沒給孟文溪發(fā)過表情包，但這是破天荒頭一遭收到酷哥的表情包。他樂不可支，立刻回敬：
【郭安：兒子長大了，學會跟爸爸頂嘴了，我好難過.jpg】
然后他們兩個就莫名其妙地斗起了圖。不對，準確來說是郭安和廖誠哲斗圖，孟文溪是他們表情包的搬運工。
【郭安：你哪來這么多圖？】
【孟文溪：你管我！】
郭安笑得停不下來。
【郭安：好了，不和你斗了。昨晚怎么這么晚還沒睡？】
孟文溪那點氣因為這句簡單的關心消完了，但又不知道該怎么回他。
看照片看的？想你想的？
孟文溪又想起了那張賤賤的表情包。誰是你兒子??！
【孟文溪：不晚，我們年輕人都熬夜?！?/p>
【郭安：行。跟學長說件事】
【孟文溪：什么事？】
【郭安：我成老年人了[滄桑]】
操！又在拐彎抹角懟人。
孟文溪默默算了算，自己大了他四歲！嘖！
【孟文溪：兒砸，你開心就好.jpg】
郭安剛好喝了口豆?jié){，看到這都樂得嗆到了。
【郭安：不管你是誰，快從我酷哥身上下來！[驚恐]】
孟文溪沒看懂。
【孟文溪：嗯？】
【郭安：酷哥！是你嗎酷哥！你終于回來了！你剛才被鬼上身了！】
【孟文溪：兒子別以為爹寵你你就可以得寸進尺.jpg】
孟文溪現(xiàn)在覺得表情包挺好的，可以很好地表達自己說不出的感覺。
【孟文溪：斷絕父子關系.jpg】
【郭安：好，斷絕了[笑哭]我們現(xiàn)在是學長學弟的關系】
【郭安：學長下星期五來看我跳高嗎？】
【孟文溪：跳高？】
【郭安：下星期五校運會啊，我們院缺壯丁，被抓去充數(shù)了[捂臉]】
【郭安：項目是跳高[攤手] 說我們班實在沒人了，看我腿長硬塞的。趕鴨子上架，估計一輪游】
【郭安：你無聊的話可以來圍觀我的‘撲街’現(xiàn)場[咧嘴笑]】
【孟文溪：嗯，有空就去?！?/p>
……
校運會當天。
四月末的陽光已經(jīng)要有夏天的灼熱了。
中心操場上人聲鼎沸，彩旗招展，空氣中混合著塑膠跑道的氣息、汗水的味道和青春特有的蓬勃荷爾蒙。激昂的運動員進行曲在廣播里循環(huán)播放，夾雜著各院系拉拉隊此起彼伏的加油吶喊，匯成一片喧囂而熱烈的海洋。
孟文溪到得有點晚。他穿著一件簡單的灰色連帽衛(wèi)衣，雙手插在兜里，刻意避開人潮洶涌的主看臺，繞到了跳高場地側后方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這里視野不算最佳，但足夠看清場上的人。
跳高比賽已經(jīng)進行了一段時間。橫桿的高度在一次次成功的飛躍和失敗的嘆息中不斷攀升。場邊圍了不少人，有參賽選手，有本院來加油的同學，也有純粹看熱鬧的。
他的目光輕易地就在人群中鎖定了郭安。那人穿著貼身的運動背心和短褲，正站在準備區(qū)活動著手腳，側臉專注地看著場上正在試跳的選手。
陽光勾勒出他流暢緊實的肩背線條和修長有力的雙腿，汗水沿著脖頸滑落，在陽光下閃著微光。他神情輕松，偶爾和旁邊認識的同學笑著交談兩句，似乎沒什么壓力。
輪到郭安了。他助跑，起跳，動作不算特別專業(yè)漂亮，但勝在協(xié)調有力。身體在空中劃過一道利落的弧線，輕松越過橫桿，落在厚厚的海綿墊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周圍立刻響起幾聲喝彩和本院同學的掌聲。
“好樣的郭安！”
“可以?。 ?/p>
郭安從墊子上爬起來，笑著朝為他鼓掌的方向揮了揮手，露出一口白牙。陽光落在他汗?jié)竦哪樕?，笑容明亮得晃眼?/p>
孟文溪站在角落，看著這一幕。郭安每一次助跑、騰空、落地，都牽動著他的視線?？粗樌^桿，看著他被朋友拍肩鼓勵，看著他笑著回應……一股混雜著欣賞、驕傲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胸腔里彌漫開。
高度又提升了。郭安依舊是那副輕松的樣子，和旁邊的同學聊著天，偶爾蹦跳幾下保持狀態(tài)。再次輪到他，助跑、起跳、騰空。這一次，他的動作依然流暢，但身體過桿時小腿微微勾了一下。
“啪嗒！”
橫桿應聲而落。
“哎呀！”惋惜聲響起。
郭安摔在墊子上，有些懊惱地抓了抓頭發(fā)，隨即又自己笑了起來，對著裁判示意再來一次。
第二次試跳。助跑依舊穩(wěn)健，起跳高度也足夠，但或許是對新高度有些不適，過桿時身體的協(xié)調性稍差，背部擦桿而過，再次將桿子帶落。
“嘖！”郭安躺在墊子上，雙手捂了下臉，然后才坐起身。他甩了甩頭，似乎要把那點懊惱甩掉，臉上重新掛上笑容，朝場邊比了個“OK”的手勢，示意自己沒事。
孟文溪看著他在墊子上那短暫懊惱又迅速調整過來的樣子，覺得……有點可愛。
下一輪的高度，對郭安來說顯然有些勉強了。第一次試跳，起跳點沒算好，身體還沒完全騰起就撞在了桿子上。第二次，雖然奮力躍起，但過桿姿勢明顯變形，橫桿毫不留情地落下。
最終成績定格在上一輪成功的高度。郭安結束了他的“充數(shù)”之旅。他倒是一點不沮喪，笑著和裁判與同組選手打了招呼。
郭安被幾個男生圍住，肩膀被用力拍打著，有人遞過來一瓶水。他笑著接過，仰頭灌了幾口，喉結滾動，汗水順著下頜線滴落。他目光掃視著周圍，像是在尋找什么。當他的視線掠過孟文溪所在的角落時，似乎停頓了一下。
孟文溪的心跳驟然加速，下意識地想抬手示意。但就在下一秒，郭安的目光已經(jīng)被旁邊一個蹦跳著遞毛巾的同班女生吸引了過去，笑著說了句什么。女生也笑得很燦爛。
那一瞬間，孟文溪抬起一半的手僵在了衣兜邊緣。他看著郭安被朋友們簇擁著、慶祝著，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是那樣自然、和諧，充滿了屬于他們那個年紀和圈子的熱烈與親密。
而他呢？
他站在喧鬧的邊緣，樹蔭的角落。
他是誰？
他只是郭安的“學長”。
一個比他大兩屆，來自不同院系，甚至算不上特別熟悉的朋友圈外的人。一個……需要對方“有空”、“無聊”時才被順便邀請來看熱鬧的“學長”。
這個認知像一根冰冷的細針，猝不及防地扎進了孟文溪心底那片剛剛因郭安的關注和朋友圈而升騰起的、帶著酸軟暖意的區(qū)域。酸澀感迅速蔓延開來，蓋過了剛才為郭安成功跳躍而涌起的驕傲和欣賞。
他看著郭安在人群中談笑風生，看著他被朋友環(huán)繞。那份熱鬧和親昵，像一道無形的墻，將他隔絕在外。
他不再是那個郭安會背著回家、會護在懷里擋住酒瓶、會分享僅一人可見朋友圈的特殊存在了。
在郭安此刻的世界里，他只是眾多為他加油的“學長”之一，一個普通的觀眾。
一種強烈的沖動毫無預兆地沖上心頭——他想走過去，撥開那些圍著郭安的人，站到他面前。
不是以學長的身份。
他想告訴他，他不是“有空就來”，他是特意為他而來；他想告訴他，看到他躍過橫桿的樣子，他心跳得有多快；他想告訴他，那條僅他可見的朋友圈，他看了無數(shù)遍；他想告訴他……他不想只做他的“學長”。
他想表白。
這個念頭如此清晰而強烈，幾乎要沖破喉嚨。
“孟哥！真來了??？”
郭安的聲音帶著運動后的微喘和愉悅響起。他已擺脫人群，大步走到了孟文溪面前。臉上紅暈未消，額發(fā)被汗水浸濕幾縷，笑容明亮，混合著陽光、汗水和青草氣息的熱浪撲面而來。
“怎么樣？沒讓你失望吧？撲街姿勢還標準嗎？”他帶著點自嘲的調侃。
“嗯?！泵衔南粗辆ЬУ难劬驼粗怪榈男δ槪奶脛×?。他努力維持著平淡的語氣，“還行，第一次跳得挺好?！?/p>
“是吧？我也覺得！”郭安毫不謙虛地咧嘴一笑。臉上汗水滑下，他極其自然地扯起背心下擺胡亂擦了把臉，露出緊實的小腹肌肉線條，又飛快地放下。動作隨意又充滿了生命力的野性張揚。
“你……”孟文溪喉結滾動了一下，剛想說什么，郭安那邊幾個同學已經(jīng)在喊他了。
“郭安！走了！院旗那邊集合拍大合照了！”
“來了來了！”郭安應了一聲，回頭對孟文溪說：“孟哥，我得過去一下?！?/p>
他朝他笑著揮了揮手，笑容依舊燦爛，隨即轉身小跑著融入了喧鬧的人群，身影很快被涌動的人潮和彩旗淹沒。
孟文溪站在原地，耳邊是震天的加油聲和廣播聲，眼前似乎還殘留著郭安騰空躍起時的矯健身影，和他擦汗時露出的那一小截腰腹。
心口被那個笑容和那一瞬間的畫面攪得一片混亂，悸動、酸澀、不甘、渴望……種種情緒翻江倒海。
他想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