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誠哲將孟文溪和郭安送到家屬院門口,降下車窗揮了揮手,“好了,我走了!安安再見!”隨即一腳油門,留下一股車尾氣。
“那我們就回去了?!泵衔南粗囎訁R入車流,轉(zhuǎn)身對郭安說:“今天……謝謝你能來?!?/p>
“我也玩得很開心,真的?!惫残χ貞?yīng),語氣真誠。
安安顯然也很開心,還沉浸在白天的興奮里,在車上睡了一路,此刻又恢復(fù)了生龍活虎,圍著郭安轉(zhuǎn)圈,尾巴啪啪拍他小腿,帶著牽引繩纏了他半圈。
“安安,我們回家了?!泵衔南Я俗恳K。
安安卻充耳不聞,一屁股坐在郭安腳邊,仰著毛茸茸的大腦袋,濕漉漉的黑眼睛巴巴地望著他,意思再明顯不過——還想玩!
郭安被它這副賴皮樣逗樂了,笑著蹲下身,揉了揉安安暖烘烘的頭頂,“還不想回啊?小貪玩鬼?!彼銎痤^,征詢地望向孟文溪,“那……我們就陪它再走一小會兒?”
孟文溪對上他帶著笑意的眼睛,心頭微動,點了點頭:“……嗯。”
時間大概四點多了,太陽已漸漸西斜。兩人牽著安安沿著家屬院外的林蔭道慢慢溜達(dá),轉(zhuǎn)過兩個街角,來到另一條相對熱鬧些的街道。
“宿舍零食快空了,”郭安目光掃過路邊一家小超市,突然想起,“我順便去買點?!?/p>
“好?!泵衔南銧恐舶苍陂T口等他,柜臺就在旁邊。
郭安進(jìn)去很快選好東西,走到柜臺前排隊結(jié)賬。排在他前面的是一個穿著普通的中年男人,手里還拽著一個約莫三四歲、穿著嫩黃色小裙子、扎著兩個羊角辮的小女孩。男人結(jié)完賬,拉著小女孩剛走到門口,小女孩突然哭鬧起來,掙扎著大聲尖叫:“不要!救命啊!我不認(rèn)識你!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
郭安眼皮猛地一跳,心瞬間懸了起來。他下意識轉(zhuǎn)頭看過去。
然而,那尖銳的哭喊聲卻戛然而止。小女孩臉上掛著淚珠,眼巴巴地望著男人手上正在拆的糖,男人拆開包裝直接塞到小女孩嘴里,又拉著她的手帶她繼續(xù)往外走。
郭安迅速結(jié)完賬,接過袋子,但心里的疑慮卻像藤蔓一樣纏繞不散。他忍不住回頭問柜臺后正低頭理貨的老板:“老板,您認(rèn)識剛才出去的那對父女嗎?那小女孩哭得可兇了,直喊不是她爸爸!”
店老板抬起頭,順著郭安的目光看向門外,看清那對“父女”的背影后,臉上非但沒有緊張,反而露出一絲了然又帶著點促狹的笑容。
“認(rèn)識啊,熟著呢?!彼靡环N半是無奈半是逗趣的語氣說:“他剛才還說要把那小孩關(guān)我?guī)旆坷锬??!?/p>
這話聽著更可疑了!郭安和門外的孟文溪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孩子剛才撕心裂肺的哭喊猶在耳邊。
巧的是,從門口望出去,一眼就能看見警察局在路對面,近在咫尺。
郭安當(dāng)機(jī)立斷:“走,還是讓警察確認(rèn)一下最穩(wěn)妥?!?他壓低聲音對孟文溪說:“你去看著點,別跟太緊,我馬上來。” 說完,他拔腿就朝對面的警察局快步跑去。
“警察同志!”郭安一把推開警局的門,聲音急切但盡量保持清晰,“外面有個穿黃裙子扎倆小辮的小女孩,哭喊說拉她走的男人不是她爸爸!就在對面小超市門口!現(xiàn)在往那邊走了!”
值班臺后一個年輕警察正在看文件,本來挺緊張,聽到“黃裙子扎倆小辮的小女孩”這個描述時,臉上瞬間露出一副“又來了”的無奈表情。他立刻站起身,沖著里面喊:“張姐!快出來!你家小祖宗又在門口‘抓人販子’啦!”
很快,一個穿著警服、面容干練的女警察從里面快步走出來,看到郭安,臉上帶著歉意又無奈的笑容:“麻煩你了,走吧,我們?nèi)タ纯??!?/p>
兩人走出警局,一眼就看到不遠(yuǎn)處的人行道上,小女孩正故技重施,賴在地上打滾蹬腿,死活不肯起來。男人拉著她一只手,一臉頭疼地扶額,試圖把她拽起來。
孟文溪牽著安安,就站在小超市外的飲料柜旁,看似在挑選飲料,實則全身緊繃,眼角余光緊緊鎖著那邊的情況。
警察和郭安走近時,男人看見警察,如釋重負(fù)般地立刻松開了手。小女孩立馬收了哭鬧,從地上爬起飛奔過來大喊著“媽媽!”撲進(jìn)了警察懷里。
“媽媽?”郭安和孟文溪聽見這聲稱呼都很意外。
男人也不跑,反而一臉無奈地跟著走近,看著緊緊抱住警察大腿的小女孩,又好氣又好笑:“你又耽誤媽媽工作?!?/p>
警察也低頭板著臉訓(xùn)女兒:“你又來這招!老實說,他是不是你爸爸?”她指著旁邊的男人。
小女孩回頭飛快地瞟了一眼男人,又把小臉埋回媽媽的警服里,大聲說:“不是!”
“不是?”警察故意板起臉,“那好,我們把他抓回警察局關(guān)起來,不給他飯吃讓他餓肚子,好不好?”
男人立刻配合地垮下臉,唉聲嘆氣,做出可憐巴巴的樣子。小女孩又立刻從媽媽懷里抬起來,“不好!”
“那他是不是你爸爸?”警察追問。
她這才說:“是!”
警察抱起女孩,轉(zhuǎn)身對郭安和孟文溪露出一個充滿歉意的笑容說:“謝謝你們兩位,真的非常感謝!你們的警惕性和行動力都非常棒,遇到這種情況立刻報警是最正確的選擇!”
她無奈地拍了拍懷里的小家伙,“只是……我女兒太淘氣了。之前教她防拐知識,告訴她遇到不認(rèn)識的人強(qiáng)行帶她走時,就這么大聲喊救命、喊‘他不是我爸爸’,媽媽就會出現(xiàn)救她。結(jié)果她倒好,現(xiàn)在想我了,或者不想跟爸爸回家了,就給我來這出……我們正想辦法糾正她呢。”
“原來是這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惫菜闪丝跉?,連忙擺手。
警察輕輕推了推懷里的女兒:“快謝謝兩位哥哥,你又麻煩人家擔(dān)心了。”
小女孩眨巴著大眼睛,看看郭安,又看看孟文溪,一點不扭捏,脆生生地大聲說:“謝謝哥哥!”說完還古靈精怪地朝他們揮了揮小手:“哥哥再見!媽媽快走!我們?nèi)プ娜耍 彼∈种钢炀值姆较颉?/p>
“先把你抓了!”警察無奈地朝他們笑笑,抱著小女孩轉(zhuǎn)身走了,“之前說了,再來這招一個星期都沒有零食吃?!?/p>
“不嘛不嘛~我就是想你了嘛~”
“沒用!回家還要去面壁!”
他們一家三口往警察局去了,聲音漸漸遠(yuǎn)去。
“呼……”郭安抬手抹了下額頭的汗,舒了一口氣,“只能說幸好不是真的人販子?!?/p>
“是啊,”孟文溪緊繃的神經(jīng)也松弛下來,“人販子應(yīng)該不敢這么……明目張膽吧?!?/p>
“也不一定?!惫餐蝗徽f。
“嗯?”
“呵,”郭安扯了扯嘴角,笑得嘲諷,“我外公就是人販子?!?/p>
“???”孟文溪很震驚地猛然回過頭,眼睛瞬間瞪得溜圓,難以置信地看著郭安。
“不是,”郭安被他這么大的反應(yīng)嚇一跳,但隨即又覺得有點新奇和好笑,除了之前喝醉,平時都沒見過酷哥把眼睛睜這么大。他連忙解釋說:“是我外公把我媽賣給我爺當(dāng)我爸的童養(yǎng)媳。”
“?。俊泵衔南幌聸]聽懂,更懵了。
“就是……”郭安看著他困惑的樣子,試圖用更直白的話解釋,“我爸媽結(jié)婚,外公收了彩禮。但這筆錢,本質(zhì)上……是買斷了我媽,和人販子差不多?!?/p>
“哦……”孟文溪呆呆地點點頭,努力消化著這件事。
郭安看著他這副難得一見的懵懂樣子,心里那點沉重反而被沖淡了些,甚至有點想笑。
“那為什么說是童養(yǎng)媳呢?”孟文溪終于理清了思路,追問道,聲音有些緊。
“因為我媽去我爸家的時候,才十歲左右?!惫驳哪抗馔断蜻h(yuǎn)方開始沉落的夕陽,聲音低沉下來,像是在講述一個遙遠(yuǎn)而模糊的故事,“本來……我外公是想讓我小姨去的,畢竟我媽那時已經(jīng)是個能幫家里干不少活的勞動力了。但我媽……她主動去了?!彼D了頓,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她覺得我小姨太小了,才三四歲,根本不能照顧好自己?!?/p>
郭安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孟文溪臉上,“就和剛才那個小女孩差不多大吧。我爺也覺得小姨和我爸年齡差太多,不合適……就加錢買了我媽?!彼昧艘粋€無比冰冷的詞。
簡直是在把人當(dāng)牲畜一樣挑選交易。孟文溪想到剛才那個可愛的小女孩,一股強(qiáng)烈的憤怒和惡心感直沖頭頂。他緊咬著牙關(guān),下頜線繃得死緊,腮幫子因用力而微微鼓起,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他說:“我想罵人?!?/p>
“罵誰?”
“你外公,還有你爺。”
郭安輕笑一聲,那笑聲里沒有任何溫度,反而透著一種冰冷的認(rèn)同:“再加上我爸,我和你一起罵。沒一個好東西?!?/p>
“嗚……”安安似乎敏銳地察覺到了主人身上散發(fā)出的低氣壓和憤怒,不安地嗚咽了兩聲,湊過來用濕漉漉的鼻子拱孟文溪的腿,又用腦袋使勁蹭他,試圖安慰。
孟文溪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翻涌的情緒,彎下腰,雙手捧住安安溫暖的大腦袋,額頭輕輕抵在它毛茸茸的頭頂,用力揉了揉。
“好在都死光了?!惫驳穆曇粼俅雾懫穑瑤е环N塵埃落定的平靜和釋然,“所以別氣了,不值得?!彼斐鍪?,帶著安撫的意味,輕輕揉了揉孟文溪有些凌亂的頭發(fā),“我的錯,不該說這些惹你生氣的,本來今天那么開心。”
孟文溪一愣,顯然沒想到是這樣,“沒有,都死光了?怎么……”他張了張嘴,后面的話哽在了喉嚨里,沒有追問出口,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算了?!?/p>
他擋開郭安揉他頭發(fā)的手,直起身,目光緊緊鎖住郭安的臉,小心地問:“你家里……還好吧?”
“現(xiàn)在挺好的?!惫材樕现匦聮炱鹉悄桃廨p松的笑容,“就是我媽有點老毛病而已,和以前比好多了?!?/p>
孟文溪沉默地點點頭,心口卻像是堵了團(tuán)浸滿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往下墜,又冷又悶。那些關(guān)于買賣、童養(yǎng)媳的字眼在他腦海里翻滾,讓他無法想象一個十歲的小女孩被自己的親生父親賣掉,獨自面對那種未知命運時的恐懼。他看向郭安,對方臉上那抹刻意輕松的笑,反而更讓他覺得揪心。
微風(fēng)帶著涼意吹過,卷起幾片落葉。安安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份沉重的情緒,再次不安地嗚咽了一聲,用腦袋更用力地拱著孟文溪的腿。
郭安蹲下身,雙手環(huán)抱住安安暖烘烘,毛茸茸的身體,下巴輕輕抵在它頭頂,聲音溫柔得像是在安撫一個孩子:“好了,小傻狗,別擔(dān)心。都過去了。”他抬起頭,對上孟文溪依舊憂心的目光,聲音放得更柔了些,“走吧,該回去了。你看安安都催了。”
兩人牽著安安,一路沉默地走在回家屬院的路上,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拖得長長的。這份沉默不再緊繃,浸透著一種無聲的陪伴和難以言說的心疼。
終于到了家屬院門口?;椟S的陽光下,孟文溪的聲音有些低?。骸啊搅??!?/p>
郭安點點頭,目光落在孟文溪的臉上?;蛟S是太陽的光線太過柔和,或許是殘留的情緒還未散去,孟文溪平日里的那份冷硬此刻消融殆盡,只剩下一種近乎笨拙的柔軟和關(guān)切。
郭安的目光忽然定住,在孟文溪的鼻翼一側(cè),那里竟然還殘留著一小點干涸的白色痕跡,是之前糊在他臉上的奶油。這家伙酷了一路,居然都沒發(fā)現(xiàn)。
看著那點小小的,與“酷哥”人設(shè)格格不入的奶油漬,再看看孟文溪眼中尚未褪去的心疼,郭安心里那點沉重忽然被一種酸酸軟軟的情緒沖淡了。他想留住這個瞬間,這個為他心疼、鼻尖沾著奶油、卸下所有防備的孟文溪。
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掏出了手機(jī),手指飛快地點開相機(jī)。
“我們好像還沒正經(jīng)合過影呢?”他語氣輕松,帶著點笑意,舉起手機(jī),屏幕對準(zhǔn)了兩人。
孟文溪微微一怔,還沒完全反應(yīng)過來。
郭安已經(jīng)側(cè)身靠近他,手臂自然地搭上他的肩頭,另一只手高高舉起手機(jī)。他微微偏頭,唇角勾起一個溫暖的笑容,指尖輕點屏幕。
“咔嚓。”
清脆的快門聲響起,定格了夕陽下并肩而立的兩個身影,以及孟文溪鼻尖那一點小小的、帶著故事和溫度的奶油印記。
晚上,郭安翻看著手機(jī)里的照片。指尖劃過那張夕陽下的自拍合影,孟文溪臉上那點奶油痕跡在昏黃的光線下清晰可見,他眼中那份未散的關(guān)切也仿佛透過屏幕傳遞出來。
郭安沉默地看了很久,最終選了今天拍的三張照片,編輯了一個朋友圈。他看著酷哥臉上一點也不酷的奶油,指尖在權(quán)限設(shè)置上停頓片刻,選擇了“僅孟文溪可見”。
配文是:“酷哥和他的朋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