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小院的晨光，總帶著新曬草藥的清冽。六歲的云辭立在院中，身量已躥高不少，細瘦的骨架上覆著層薄薄的筋肉，像株被山風(fēng)抽緊的韌竹。
他微微分開雙腳，腳跟穩(wěn)穩(wěn)釘在曬得暖烘烘的青石板上，正是阿木昨日剛教的“老松盤根”式。阿木叉著腰，曬得黢黑的臉上滿是得意，繞著云辭走了一圈，蒲扇大的巴掌“啪”地拍在他單薄的脊背上：“挺??！下盤就是根！根不穩(wěn)，啥招式都是花架子！”
云辭被拍得晃了晃，小臉憋得通紅，咬著牙沒吭聲，腳跟卻像吸住了石板，硬是沒挪半分。心口那片淡青的云水痕隔著薄衫，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份繃緊的力量，微微搏動了一下，像一粒沉入深潭的石子。
“阿木！你手勁沒輕沒重！”阿爻嗔怪的聲音從灶間傳來。她端著碗剛搗好的藥泥走出來，清秀的眉頭微蹙。
放下碗，她走到云辭身邊，溫軟的手掌輕輕貼上他繃緊的后腰?！皠e死撐，”聲音像拂過草葉的風(fēng)，“勁要順著脊梁骨往上走，像水滲進樹根，不是蠻力?！彼讣鈳еc藥泥的微涼，在云辭后腰幾處穴位輕輕一點一按。
云辭只覺得一股細微的暖流順著她指尖涌入，后腰那股僵硬的勁兒瞬間松快了不少，繃緊的脊背也自然地挺直了些，腳下反而更穩(wěn)了。
“看見沒？”阿爻收回手，對阿木揚了揚下巴，“你那叫夯樁，我這叫引泉?！?/p>
阿木撓撓頭，嘿嘿一笑：“管他啥泉啥樁，站住了就行！來，阿辭，接招！”話音未落，阿木那精瘦的身子猛地一矮，像頭撲食的小豹子，毫無花哨地一拳直搗云辭胸口！拳風(fēng)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蠻勁和速度，刮得云辭額前碎發(fā)都飄了起來。
云辭瞳孔一縮！腦子里瞬間閃過阿木這幾天教他的“卸”字訣——不能硬擋！他幾乎是本能地，腳跟一旋，身體順著阿木拳來的方向微微一側(cè)，空著的手沒去格擋，反而像拂開垂柳枝般，貼著阿木的小臂外側(cè)飛快地一捋一帶！
“咦？”阿木的拳頭擦著云辭的衣襟滑了過去，力道被帶偏了大半，整個人被帶得往前一個趔趄！他站穩(wěn)身形，驚訝地回頭，“小子！滑溜得像泥鰍！這‘引’勁兒跟誰學(xué)的？”
云辭小臉微紅，喘了口氣，指了指旁邊的阿爻：“阿爻姐……按腰窩的時候……像溪水把石頭沖偏了……”
阿爻噗嗤一笑，眼里亮晶晶的：“是了！拳腳也通理，勁兒活才靈！”她走到院子角落，撿起一根掉落的柔韌柳條，手腕輕輕一抖，柳條尖兒在空中劃出個靈動的圈?！扒?，硬擋，柳條就斷了。
”她又抖了個更小的圈，柳條尖兒貼著虛空一滑，“順著來勢一引，勁就散啦！” 柳條尖兒點向云辭，“你心里那點‘引’的念頭，比招式要緊。”
云辭盯著那顫悠悠的柳條尖兒，又看看自己的手。剛才那一捋一帶，好像真的不是想出來的，是身體自己順著阿木的勁滑過去的……像水避開石頭？
午后，日頭曬得石頭發(fā)燙。阿木拉著云辭鉆進后山一片開闊的草甸。草深過膝，隨風(fēng)起伏如綠浪。
“光站樁沒用！”阿木拔了根草莖叼著，指著草甸，“跑起來！踩著草尖兒跑！腳底下要輕！要快！像山貍子追鳥！”
云辭試著跑了幾步，腳下厚厚的草甸軟綿綿的，深一腳淺一腳，根本使不上勁，更別說“輕快”了。沒跑多遠，就被草根絆了個趔趄。
“笨！”阿木幾步?jīng)_過來，一把撈起差點摔倒的云辭，“腳底板是根，踩下去要實！腳尖是芽兒，點地要輕！一實一輕，換得要快！看我的！”
說著，阿木猛地躥了出去！只見他身形起伏，每一步踏下，腳下深草都明顯被踩伏下去，但腳踝一旋，腳尖點地的瞬間又極其輕快，整個人如同貼著草浪滑行，速度極快，幾個起落就到了草甸那頭，又旋風(fēng)般折返回來，臉不紅氣不喘。
“看清沒？腳底板吸住地氣，腳尖借力就彈！”阿木拍著云辭的肩膀，指著他的腳，“你那心口……不是能感覺草啊樹啊的動靜嗎？別光用眼睛看！用你那兒……聽聽這草甸的‘氣’！哪兒實，哪兒虛？”
云辭愣了愣。心口的青痕微微發(fā)熱。他閉上眼，不再盯著起伏的草浪，而是試著沉下心……風(fēng)吹草葉的沙沙聲，腳下泥土微微的震顫，草根深處傳遞上來的潮濕與堅韌……無數(shù)細微的氣息交織成網(wǎng)。
他試著抬腳，輕輕落下。腳掌踏實的瞬間，果然“聽”到腳下那片草根虬結(jié)，土質(zhì)緊實。而腳尖點向旁邊一叢稍稀疏的草窩時，感覺那里“氣”虛浮一些。他學(xué)著阿木的樣子，腳掌踏實借力，腳尖在虛浮處一點即離，身體果然輕快了許多！
一次，兩次……云辭在起伏的草甸上跌跌撞撞，但摔倒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
他跑得越來越快，小小的身影在綠浪中起伏穿梭，心口那片青痕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真的在“聽”著這片草甸的脈動，引導(dǎo)著腳尖每一次輕快的點落。汗水順著他光潔的額頭流下，小臉通紅，眼睛卻亮得驚人。
“好小子！”阿木叉腰大笑，“這么快就摸到‘草上飛’的門檻啦？比你阿木哥當年強！”
暮色四合，灶膛的火映著老藥師溫和的臉。云辭盤腿坐在蒲團上，額發(fā)被汗水打濕了幾縷，正興致勃勃地跟師父比劃著白天學(xué)的“引”勁和“草上飛”。
老藥師捻須聽著，渾濁的眼底含著笑意。等云辭說完，他拿起云辭練字用的那根光滑烏柏枝，遞給云辭：“來，寫個‘風(fēng)’字?！?/p>
云辭不明所以，接過樹枝，在青石地上流暢地寫了個“風(fēng)”字。最后一捺如刀鋒掃過，帶著點阿木教他的利落勁兒。
老藥師搖搖頭，枯瘦的手指點了點那銳利的捺腳：“拳腳如寫字，過剛易折。你阿木的拳頭是刀，”他又指指云辭空著的手，“你阿爻的引勁是水。風(fēng)是什么？”
云辭看著地上那個“風(fēng)”字，又想起阿爻抖柳條的靈巧，若有所思：“風(fēng)……摸不著……抓不住……可它能搖大樹……”
“對了！”老藥師眼中精光一閃，“風(fēng)無形，卻有勢。勢從哪來？”他拿起那根烏柏枝，手腕極其緩慢地一旋，樹枝在空中劃出一個渾圓飽滿的弧，動作沉緩，卻帶著一種引而不發(fā)的、如同山雨欲來般的厚重感！
樹枝最終懸停在半空，紋絲不動。他手腕再輕輕一抖，樹枝尖兒無聲無息地向前點出，快如電光！點出的瞬間，那之前積蓄的圓融厚重之勢，驟然化作一線銳不可當?shù)匿h芒！
“勁要蓄如張弓，圓融飽滿，”老藥師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樹枝在空中劃出的弧線和點刺的快影仿佛烙印在石地上，“發(fā)則如箭離弦，直指一點！心意所至，柔水亦可化鋼鋒！這才是真正的‘風(fēng)’勢！”
云辭看著那樹枝劃過的軌跡，再看看自己寫的那個鋒芒畢露的“風(fēng)”字，又低頭看看自己白天因“引”開阿木拳頭而有些發(fā)紅的手掌，心頭豁然開朗！
阿爻姐的柔，阿木哥的剛，師父的圓融蓄勢……像幾股不同的風(fēng)，在他小小的心田里盤旋交融。心口那片青痕，仿佛也感應(yīng)到了這份明悟，微微溫?zé)帷?/p>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一跳，映著云辭亮晶晶的眼眸。院外山風(fēng)掠過樹梢，發(fā)出嗚嗚的輕嘯。這山野間的拳風(fēng)，正悄然塑著一個孩子稚嫩的筋骨，更在他澄澈的心湖上，吹開了一圈通往更廣闊天地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