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辭昏睡了三天。
厚厚一層深綠色的藥膏糊在他心口那片淡青的印子上,像苔蘚蓋著石頭。膏里的涼氣勉強壓住了骨頭縫里鉆出來的冷,可壓不住那股子沉甸甸的累,像整個人掉進了深水里,手腳都綁著石頭。他在薄被下縮成一團,偶爾皺下眉頭,哼唧兩聲,像是在夢里跟什么東西較勁。
阿爻守在床邊,眼窩底下兩片烏青,眼珠子熬得通紅。她一遍遍擰著熱乎乎的布巾子,小心地擦掉弟弟腦門和脖子上的冷汗。手指頭不小心碰著心口那層涼冰冰的藥膏,心尖就跟著哆嗦一下。
第四天早上,雨小了些,屋檐水滴答個沒完。阿爻看著云辭在睡夢里又不安穩(wěn)地動了動,心里揪得慌。她端了碗剛熬好的稀粥,走到院里。老藥師正對著藥圃發(fā)愣,坐在冰涼的石凳上。
“師父,”她嗓子啞得厲害,強壓著慌,“阿辭心口那個印子……到底是啥?您……您給他算過命沒有?”
老藥師捏著半根干草的手指頭停住了。他慢騰騰轉過頭,看看阿爻通紅的眼睛,又扭頭瞅瞅屋里昏睡的孩子。他那雙看慣了草枯草長的老眼里,頭一回清清楚楚地堆滿了愁,里頭還夾著點……阿爻從來沒見過的、像是怕著什么似的情緒。
“命……”老藥師聲音低得跟自言自語一樣,“這娃的命,像山溝里剛冒出來的泉眼,清亮亮的,一眼看到底,可底子連著最深的地脈。算它?”他搖搖頭,干樹枝似的手指頭指向藥圃里一棵剛頂破土、葉子還毛茸茸的小草芽,“看這芽兒,鮮活著呢,可它底下那根,纏著多少石頭、多少爛泥?算得過來嗎?”他停了一下,聲音沉下去,“硬算,好比硬掰開嫩芽看它的根,根傷了,芽……也就完了?!?/p>
阿爻的心直往下掉。
“那不是病,”老藥師說得斬釘截鐵,帶著看透了的沉重,“是‘契’。拿血脈當引子,隔著千山萬水也能把人捆死的……鎖。有人,借了天地間最臟的‘比附’勁兒,硬結下的‘同命鎖’?!彼h處黑沉沉的山影抬了抬下巴,“鎖的那頭,拴著的,怕是塊……用來填無底洞的石頭?!?/p>
阿爻手里的粥碗晃了晃。捆死?鎖?。窟@些字眼像冰錐子扎心?!皫煾?!那阿辭他……”
老藥師沉默了老半天,靜得屋檐滴水聲都像凍住了。他終于長長地、沉沉地吐出一口氣,那口氣好像有千斤重。
“這‘鎖’,靠蠻勁扯不斷。它捆的不是肉,是命根子。”他站起身,走到藥圃最里頭,動作小心得像捧著寶貝,挖出一疙瘩根須纏得像亂麻的何首烏,又掐了幾片葉脈清楚、帶著細鋸齒的忍冬嫩葉子。用塊干凈粗布包好,塞到阿爻手里?!罢湛春冒⑥o。我出去一趟?!?/p>
“師父,您去哪兒?”阿爻的聲音帶了哭腔。
老藥師沒回頭,只留下個孤零零、硬邦邦的背影,撞開院門,消失在蒙蒙雨霧里。聲音遠遠被風扯過來,又干又澀:
“去問問……敢掐算這命的人?!?/p>
老藥師要去的地兒,藏在更深的山坳里。一個洞口都快被野藤和老樹吞沒的石頭窟窿。雨水順著濕滑的石壁往下淌,洞口黑黢黢的,一股子陳年老土和骨頭渣子爛透了的腥味直沖鼻子。
窟窿里頭倒不是全黑。頂上石頭縫漏下幾絲天光,正好照在中間一小塊干爽地上。地上盤腿坐著個干巴瘦的人影。
那是云崖子,老藥師的師兄。一身爛袍子早看不出顏色,頭發(fā)臟得打綹,胡亂披著。最嚇人的是那張臉——從腦門到左半邊臉,糊著一大片深褐色、爛樹根似的疤,把左眼都扯成了條細縫兒。剩下那只右眼,灰蒙蒙的,像蒙了厚厚一層臟窗戶紙,一點光都沒有。他面前亂七八糟丟著幾塊奇形怪狀的獸骨頭,還有些燒焦了邊的碎龜甲。
老藥師走進來,沒廢話,一屁股坐在師兄對面的石頭上,把懷里捂了一路的小布包輕輕放在腳邊。布包里,是阿爻給云辭擦汗、又沾了他心口那股子冰涼氣的舊布巾。
“師兄?!崩纤帋煹穆曇粼诳帐幨幍氖呃镲@得特別響,“給個話,這娃……還有活路沒?”
云崖子那只灰蒙蒙的右眼珠子,慢吞吞地挪到布包上。枯樹枝似的臟手,指甲縫里全是黑泥,哆嗦著掀開了布包角,露出里頭那塊冷冰冰的濕布巾。
他沒碰,就用那只死魚眼似的右眼,死死盯著。好像那不是塊布,是口深不見底的井。
時間一點點過去。只有水滴答聲,還有云崖子越來越粗、像破風箱似的喘氣聲。他臉上那疤在昏光里扭來扭去,右眼珠子一會兒縮得像針尖,一會兒又散了神。
突然!
“呃啊——!”他喉嚨里擠出半聲慘叫!那只灰蒙蒙的右眼,一下子被血絲爬滿了!好像有雙看不見的手在死命摳他眼珠子!
幾乎同時,他面前一小塊龜甲,“啪!”一聲脆響,自己裂了道縫!縫邊焦黑,竄起一股帶著腥氣的青煙!
云崖子猛地捂住那只血紅的右眼,身子弓得像蝦米,疼得直抽抽。喘了半天粗氣,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鐵:“淡……青……蒙……心……”
老藥師大氣不敢出。
云崖子那只血糊糊的右眼,費力地抬起來,穿過昏暗,死死剜在老藥師臉上,里頭混著驚嚇和一絲不敢相信的尖利:“……草息!干凈的草息!他……他心口……是‘蒙’!”
老藥師眼皮猛地一跳!“蒙”!混沌初開,萬物冒頭!這跟云辭身上那股子山泉似的靈性對上了!被師兄這么嚎出來,像炸雷劈在腦門上!
“那鎖……那‘比’……”云崖子喘得像拉風箱,捂眼的手背上青筋亂蹦,“臟血……鎮(zhèn)淵石……硬拴的鏈子……想抽干他……抽干那點子剛冒頭的草氣!”
老藥師臉唰地青了。鎮(zhèn)淵石?抽干?他眼前幾乎能看見那塊又臟又沉的石頭,正用這“同命鎖”死命吸云辭身體里那點“蒙”的活氣!
“活路在哪兒?”聲音抖得他自己都沒發(fā)覺。
云崖子血紅的右眼死盯著師弟,臉上疤一抽一抽,像在跟啥看不見的東西較勁。他猛地抓起地上幾塊碎骨頭,使上吃奶的勁兒,狠狠往地上一摔!
咔嚓!咔嚓!
骨頭渣子亂飛!怪的是,那些碎片自己湊成一堆:底下是爛樹根似的碎骨頭;上頭支棱著尖利骨刺,像野獸牙;正中間,一點小小的、快被骨頭渣埋了的嫩綠色——那是摔碎了粘在骨頭上的苔蘚沫子!
“蒙……在爛泥里……在臟血里……”云崖子聲音啞得像鬼叫,血紅的眼珠子透過骨頭縫,死死咬住那點綠,“……鏈子……繃得越死……那點綠……就越要……頂出來!”
他猛地一抬頭,血眼里閃著瘋勁兒和累癱了的明白,死命盯住老藥師:
“草息……想活!就得……更兇!更韌!讓那鏈子……繃到頂!繃到它自個兒……先斷!”
老藥師看著地上那堆爛骨頭和骨頭縫里的綠點子,再想想云辭心口的“蒙”印和他對著山水的靈勁兒……腦子里“轟”一聲,像黑夜里劈了道閃電!
鏈子繃緊?頂出來?
師兄是說——那“比”鎖想困死、吸干“蒙”的活氣,可這活氣自個兒,就帶著頂破石頭、往外冒的勁兒!鏈子勒得越狠,這活氣反抗得就越兇!
救云辭,不是去砍鏈子——它扎在臟血契約里,砍不斷!得讓云辭身體里干凈的那股“蒙”草氣,長得更瘋、更結實!直到它自個兒,把那死沉的鏈子……生生撐爆!
就像骨頭堆里那點綠苔蘚,早晚頂開爛骨頭!
老藥師“騰”地站起來!眼里的愁云被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勁沖散了。他朝干巴瘦、血糊糊的師兄重重一抱拳,轉身就沖出了冷颼颼的石窟,一頭扎進外面沒完沒了的雨里,奔著那座被無形鏈子捆住的小院去了。
石窟里死靜,只剩云崖子拉風箱似的喘。他那血紅的右眼,還死死粘在地上那堆爛骨頭和那點綠苔蘚上。
喘了半天,氣才順了點。他那只枯樹枝似的臟手抖索著,在碎骨頭和爛龜甲片子里頭扒拉。手指頭摸過幾塊焦黑的龜甲渣,最后停在一塊稍大點、裂口少點的暗褐色龜甲上。疤疤癩癩的手指頭,憋著最后一點勁,指甲蓋狠狠掐進龜甲表面一道彎彎曲曲的自然紋路里!
咯吱…咯吱…
指甲摳硬甲的聲音,聽得人牙酸。他那血糊糊的右眼珠子,死死盯著指甲摳過的地方,太陽穴的青筋一鼓一鼓。印子一點一點往下爬:底下三道整整齊齊的橫杠(? 乾);上頭一道斷開的橫杠(? 坎)。水在天上,等著往下掉——正是“需”卦!(? 乾下坎上)
最后一杠摳完,云崖子像被抽了筋,身子一軟,弓著背咳得天昏地暗,咳出一口帶著血絲的濃痰才算消停。他喘著粗氣,把這塊刻了“需”卦的龜甲死死攥在手心,冰涼的粗糲感硌著手。他拖著快散架的身子,一步一挪,挪到洞口。
洞外雨絲飄進來,帶著山里的潮氣。云崖子站在光暗交界的地方,望著師弟消失的雨霧,那只血紅的右眼珠子深處,翻騰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兒——怕娃沒命的沉,被天機反咬的痛,還有石縫里瞅見草芽冒頭的那點子微弱的盼頭。
他悶不吭聲,把那塊龜甲攥得更緊,好像要把全身力氣都按進去。然后,一腳踏出石窟,踩進外頭沒邊沒沿的雨水里,深一腳淺一腳,朝著青石小院的方向,挪。
青石小院里,藥罐子咕嘟著,橘皮艾草的暖乎氣還在飄。
老藥師已經回來了,正給云辭心口那片發(fā)烏發(fā)青的印子糊上新熬的深綠藥膏。膏里的活氣更足了,跟那看不見的鏈子在印子底下死命頂著。云辭還睡著,但緊鎖的眉頭松了點,喘氣也勻了些。
“哐當”一聲悶響,院門被撞開。渾身濕透、糊滿泥巴的云崖子,像個泥猴子,跌跌撞撞撲進來,差點栽地上。他那只血紅的右眼珠子飛快地掃過師弟和炕上的云辭,一個字沒說,拖著兩條灌了鉛的腿,挪到炕邊。
在阿爻和阿木驚呆的眼神里,云崖子伸出那只枯瘦、沾滿泥湯子的手,小心避開云辭心口的藥膏,輕輕抓住了他搭在炕沿上、冰涼的小手。
指頭肚又糙又硬,在那軟乎乎的小手心里,極慢、極輕地蹭了蹭,動作帶著說不出的莊重。然后,他手指頭一用力,把一直死攥在手心、刻著“需”卦(? 乾下坎上)的龜甲,塞進了云辭松松握著的小拳頭里。
龜甲又冷又硌,帶著石窟的陰氣和一路的濕冷。
昏睡中的云辭像是被冰了一下,手指頭無意識地蜷了蜷,把那小塊硬東西握緊了。
云崖子彎下腰,那張布滿血絲的、疤臉幾乎貼到云辭蒼白的小臉上。他用像枯樹葉磨砂紙似的啞嗓子,在云辭耳朵邊,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吐出來:
“旱苗待雨,自有時節(jié)。”
說完這句,云崖子猛地直起腰,身子晃得像風里的爛草席。他沒再看誰一眼,拖著那身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的破衣裳,一步三晃,頭也不回地走出暖烘烘的小院,重新扎進外面嘩嘩的雨幕里,不見了。
老藥師望著師兄消失的方向,雨點子砸在地上。他低頭,看著云辭緊握著的小拳頭。那塊刻著“需”卦的龜甲,一個角兒從孩子蜷著的指頭縫里露出來。炕桌上油燈火苗一跳一跳,照著底下三道整整齊齊的長杠(乾),上頭一道斷開的杠(坎),像老天爺打下的啞謎。
“旱苗待雨,自有時節(jié)……”老藥師低聲念叨了一遍,眼神還是沉的,里頭卻多了點東西——像老農蹲在地頭,等著那一聲開春的響雷。他粗糙的手掌輕輕抹掉云辭額角的濕汗。心口那片發(fā)烏的印子,在厚厚藥膏下頭,好像隨著龜甲的涼意,突突地跳了一下。像土里埋著的種子,攢著勁兒,要頂破壓著它的硬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