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傍晚夜停的。檐角最后幾滴水珠，在落日的的余暉中顫巍巍墜落，“啪嗒”一聲，砸在石階下那汪渾濁的小水洼里，漾開幾圈細(xì)碎的漣漪，隨即又被新落的水滴擊碎。
青石小院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從水里撈起，濕漉漉地晾在微涼的山風(fēng)里。空氣是水洗過的，清冽得有些扎鼻子，混雜著泥土被泡透后翻涌上來的濃重腥氣、草木枝葉飽脹汁水的鮮青氣息，還有灶間柴火未熄的暖煙，沉甸甸地懸在院子上方，吸一口都帶著分量。
云辭背靠著冰冷的門框，小半個身子倚在門洞里。阿爻給他披了件阿木小時候穿過的靛藍(lán)厚布褂子，袖口磨得起了毛邊，裹在他單薄的身上依舊顯得空蕩蕩。
他臉色蒼白，沒什么血色，像剛揭下來貼在窗戶上的新棉紙，透著股病后的虛浮。
那股從骨頭縫里絲絲縷縷鉆出來的寒氣，總也驅(qū)不散，凍得他下意識地把脖子往舊褂子的衣領(lǐng)里縮了縮，裸露在外的后頸起了一層細(xì)小的雞皮疙瘩。
院角泥地里，阿木正蹲著，拿一根剝了皮的細(xì)柳條，百無聊賴地戳弄著一只被昨夜暴雨沖昏了頭的黑殼甲蟲。
那甲蟲約莫銅錢大小，油亮的背甲上沾滿泥漿，六條細(xì)腿徒勞地在濕滑黏膩的泥地上劃拉著，在原地打轉(zhuǎn)，怎么也翻不過身來。柳條尖兒每次戳到它堅硬的背殼，它就猛地一顫，發(fā)出細(xì)微的“吱吱”聲，徒勞地蹬著腿，攪起一小圈泥點(diǎn)子。
老藥師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石面冰涼，滲著昨夜的濕氣。
他面前鋪著一塊洗得發(fā)白、邊緣已經(jīng)磨損起毛的粗布包袱皮。布上，幾片形狀不規(guī)則、邊緣焦黑卷曲的松木片散亂地堆放著。
那是阿木昨日從溪對岸山坡上，那棵被雷火生生撕裂、燒掉半邊軀干的老松樹殘骸上，費(fèi)力劈砍下來的。
木片帶著濃烈的煙火焦糊氣，一股子混雜著松脂灼燒后特有的辛烈和木頭碳化后的微苦氣息，霸道地鉆進(jìn)鼻腔，甚至壓過了院里的草木清氣。
老藥師拈起其中一片。木片入手微沉，觸手是粗糙的碳化顆粒感。他布滿厚繭和老繭的手指，沿著那焦黑、如同被巨力撕裂的斷口邊緣，緩慢而仔細(xì)地摩挲著。
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碳化表層的脆弱——稍一用力，便有細(xì)小的黑色粉末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更深一層、質(zhì)地稍硬、顏色更深的木芯部分。他又將木片湊到鼻尖下，深深嗅了一口。
那股子煙火氣更加濃烈，仿佛能灼傷鼻腔，但在這濃烈之下，隱隱透出一絲被高溫淬煉后、異常清冽的松針余香，像是深埋灰燼中的一點(diǎn)生機(jī)。
灶膛里，阿爻新添的柴火正旺，橘紅的火舌舔舐著陶罐底，跳躍的火光映在老藥師渾濁卻專注的眼瞳深處，明明滅滅，深不見底。
云辭的目光，終于從那只在泥濘中徒勞掙扎的黑甲蟲身上移開，落到了師父手里那片焦黑的松木上。
他下意識地抬起小手，隔著厚厚的靛藍(lán)舊褂子和底下那層依舊敷在心口的深綠藥膏，輕輕按在了那片淡青印記的位置。指尖傳來的觸感是微硬的藥膏塊和藥膏下皮膚微微的凸起。那地方悶悶的，像壓著一塊剛從溪底撈上來、尚未被陽光暖透的卵石，一股沉甸甸的涼意，從那里緩緩彌散開，滲透到四肢百骸。
夢里那根冰冷、沉重、如同毒蛇般纏繞的鐵鏈子，仿佛又無聲無息地浮現(xiàn)出來，緊緊勒在心口，拽得他呼吸都有些發(fā)緊。他皺起小小的眉頭，努力想抓住記憶中那驚天動地一刻的感覺。
可那記憶，就像眼前這片被雨水沖刷得泥濘不堪的土地，混沌一片。
只剩下刺得人眼前瞬間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見的熾烈電光，還有那緊隨其后、仿佛在腦袋里炸開、震得五臟六腑都跟著嗡嗡顫抖、耳膜生疼的巨響，余威似乎還留在骨縫里，讓他的小腿肚子微微發(fā)麻。唯一的清晰，是心口那猛地一揪！像有一根無形的、極其堅韌的線，被那道從天而降的狂暴閃電狠狠一拽！扯得他心尖兒都跟著疼了一下，又麻又慌……這感覺太奇怪了。
“師父……”云辭的聲音小小的，帶著久病初愈特有的沙啞和氣短，在雨后寂靜的小院里顯得格外清晰，
“那天……那道雷……”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下唇，似乎在費(fèi)力地搜刮著合適的詞句，“……它劈下來……
轟隆一聲的時候……”小手又用力在心口那個位置按了按，眉頭擰成了一個小疙瘩，帶著孩童特有的困惑和探究，
“……我這里……好像……好像被針尖扎了一下！又麻……又慌……像……像有什么東西……在里面揪了一下……”
老藥師捏著焦木片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瞬。
那停頓極其細(xì)微，若非細(xì)看，幾乎難以察覺。他緩緩抬起眼皮，那雙閱盡草木榮枯的渾濁眼睛，先是落在云辭緊緊按在心口、指節(jié)都微微泛白的小手上，停頓片刻，目光才慢慢挪回到那張蒼白、寫滿不解的小臉上。
老人的聲音沉甸甸的，帶著一種歲月沉淀的平緩，像溪水下被水流沖刷千百年、早已磨去棱角的磐石：“雷是天地間憋悶久了，猛地吐出來的一口戾氣，霸道得很。
”他拿起石臼旁另一片稍大的焦木，指甲蓋在那燒得烏黑碳化、如同龜裂大地的紋理上，一下下，緩慢而有力地刮過，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半x得近了，心脈弱些，受它驚擾，再自然不過。
怕，也是常情?！彼Ｏ鹿尾?，將那木片在掌心掂了掂，目光投向石臼，“你瞅瞅這松木，挨了雷火當(dāng)頭一劈，外頭的皮肉焦了，糊了，碎成渣了，看著是毀了?？伤罾镱^那點(diǎn)緊實(shí)的木芯子呢？”
話音未落，老藥師手腕一沉，“咚”的一聲悶響！沉重的石杵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砸在石臼里那片焦木上！焦黑的木片應(yīng)聲碎裂，飛濺出幾點(diǎn)烏黑的碎屑。
“咚…咚…咚……”
石杵一下下?lián)v落，節(jié)奏沉穩(wěn)有力，每一下都砸得石臼微微震顫。那沉悶的聲響在雨后格外清冽的空氣里傳開，帶著一種奇特的、近乎禪定的韻律，撞在院墻上，又反彈回來，在小小的院落里反復(fù)回蕩。
這聲音，一下下，仿佛也撞在云辭那顆被涼意浸透、又被恐懼攥緊的心口上。他不由自主地被這聲音吸引，烏黑的眼珠緊緊盯著石臼里那些在沉重石杵下不斷碎裂、變形、最終化為細(xì)小粉末的焦黑木片。
再看看師父那張被灶膛跳躍火光照亮一半、另一半隱在晨光陰影里的側(cè)臉——那臉上溝壑縱橫，卻平靜得像一口古井，任憑那石杵搗得再響，也激不起一絲波瀾。
心口那股沒來由的、像野草般瘋長的慌張，似乎真的被這沉穩(wěn)的、帶著某種力量的搗藥聲，一點(diǎn)點(diǎn)地壓了下去，按回了心底深處。可那片沉甸甸、涼絲絲的感覺，依舊像一塊頑固的冰坨，盤踞在心口深處，不肯消融。
老藥師搗著焦木，眼角的余光卻始終落在云辭身上。
小家伙蔫蔫地靠著門框，身體還虛著，可那雙眼睛，卻像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雷雨洗刷過，褪去了大病初醒時的茫然和驚弓之鳥般的恐懼，透出一種更清亮、更沉靜的光。
尤其是他按著心口、努力回想、試圖理解那莫名心悸的模樣，雖然困惑，卻不再只有無助的害怕，那眉宇間擰起的執(zhí)著和眼底閃爍的探究，分明透著一股子從石頭縫里也要鉆出來的韌勁兒。
“慌勁兒壓下去就好?！崩纤帋熗Ａ耸疲紳M老繭的手掌探入石臼，捻起一小撮剛剛搗碎的焦木炭末。炭末極細(xì)，黑得發(fā)亮，如同最上等的徽墨，在晨光里泛著幽光，湊近了，那股子濃烈霸道的煙火焦糊氣混合著被高溫逼出的、更深沉的松脂香氣，直沖鼻腔。他用食指和拇指細(xì)細(xì)捻磨著這撮炭末，感受著那粗糙的顆粒感和指尖微灼的溫度。
“就像這雷劈木，外頭看著焦頭爛額，不成樣子，里頭這點(diǎn)被天火淬煉過的芯子，卻是祛陰寒、扶正氣、固本元的上好藥引，金貴著哩?！?他將捻開的炭末展示給云辭看，細(xì)碎的黑色粉末在指間滑動，“挨過雷火，熬過風(fēng)雨，熬出來的東西，筋骨才真正結(jié)實(shí)，韌勁兒才足?！?/p>
老藥師的目光從指間的炭末抬起，越過小小的石臼，穿過彌漫著草木清氣和煙火味的空氣，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云辭身上。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個病弱的孩子，倒像是穿過層層疊疊的山巒歲月，看到了某種深埋地底的、等待破土的力量?！澳阈目谀屈c(diǎn)東西也一樣，”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個字都像帶著分量，“風(fēng)雨雷火熬一熬，未必是壞事。熬過了，那點(diǎn)草根子，才真成了能咬開石頭縫的硬茬子?！?/p>
他頓了頓，看著云辭那雙因為專注而顯得格外清亮的眼睛，緩緩補(bǔ)充道，“雷是天火，最烈，最躁?？赡憧催@木頭，挨了最烈的火，沒燒成灰，反倒把最深處的那點(diǎn)‘根性’給逼出來了。它自個兒里頭的那點(diǎn)韌勁兒，被這外力一激，反倒活泛了，更結(jié)實(shí)了?！?/p>
云辭聽著，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師父的話，像帶著暖意的溫泉水，細(xì)細(xì)地、緩緩地流淌進(jìn)他那顆被雷聲驚過、又被無形枷鎖勒得生疼、被涼氣冰得發(fā)僵的心田。
心口那片沉甸甸的涼意，在這帶著力量和希望的暖流沖刷下，似乎悄然松動了一絲縫隙。他忽然伸出還有些綿軟的小手，不是去夠石臼里的炭末，而是越過石臼邊緣，從旁邊散落的焦木片中，撿起一小塊沒有被搗碎的、約莫半個巴掌大的碎片。
這片焦木邊緣參差不齊，有著被巨力撕裂的痕跡，一面漆黑如炭，布滿龜裂細(xì)紋，另一面卻殘留著些許未被完全碳化的、深褐色的木質(zhì)紋理，入手比尋常木頭更沉，帶著一種奇異的、被烈火淬煉后的堅硬質(zhì)感。指尖觸摸著那粗糙焦黑的表面，一種混合著毀滅與新生的復(fù)雜觸感傳遞過來。
他學(xué)著師父的樣子，用指腹在那焦黑與深褐交界的斷面上，來回地、仔細(xì)地摩挲著。
粗糙的碳化顆粒刮擦著皮膚，有些硌手，但底下那未被完全摧毀的木質(zhì)部分，卻傳遞出一種溫潤的、沉實(shí)的堅韌感。
這觸感，陌生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然后，他默默地、緊緊地，將這片小小的、凝聚著雷火之威的焦木碎片，攥在了自己小小的掌心里。
粗糙堅硬的棱角硌著柔嫩的掌心皮膚，一絲微微的痛感傳來，但緊接著，一股奇異的溫?zé)?，仿佛從這焦木碎片深處透出，穿透皮膚，順著掌心勞宮穴，一路向上，穩(wěn)穩(wěn)地熨帖到心口那片微涼的地方。
那涼意似乎被這來自雷火余燼的溫度，悄然融化了一小片。他低頭看著自己緊握的小拳頭，再看看石臼里那些烏黑發(fā)亮的炭末，仿佛第一次模糊地觸摸到了“淬煉”二字的分量——不是毀滅，而是從毀滅中，汲取更深的韌性與力量。
院角，阿木的柳條梢兒輕輕一點(diǎn)，那只沾滿泥漿的黑甲蟲，終于翻過了身，抖了抖背甲上的泥水，歪歪扭扭地，朝著濕潤的草叢方向，固執(zhí)地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