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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五行志怪錄 西西弗斯巨人 99093 字 2025-07-06 17:4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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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內的血腥氣尚未散盡,那股混合著朽木塵埃、玉粉金灰和蝗蟲殘燼的獨特死亡氣息,還濃得化不開。滿地倒伏的甲士如同風暴后的蘆葦,恐懼壓在脊梁上,連呼吸都帶著顫抖的余韻。龍椅上那具穿著朽綠龍袍的干癟尸骸,頭歪向一邊,空洞的眼窩恰對著洞開的殿門。

門外,殘陽如血,染透了大半個坍塌的蟲云天空。光斜斜地潑灑進來,落在李一青衫的肩膀上。他微微停了一步。

沒有回頭。

袖中雙手指尖微攏,左手拇指輕扣無名指根,右手食指似慢實快地在虛空中勾勒出兩個玄奧的軌跡。沒有吟唱,沒有光芒萬丈的法訣靈光,只有心念微動間一絲引動天地的意。

“丁火為筑,” 冥冥中,一股極細微、卻無比精純灼熱的星核熔流之力,如同神匠鍛打精鐵的暗金虛影,在殿門外的石階前無聲流轉,瞬間勾勒出一個圓融至極、散發(fā)著內斂高溫的赤金火圈基座。空氣微微扭曲,光線透過那虛影都帶上了燒熔的質感。

“乙木為形?!?緊隨其后,一股至柔至韌、飽含生滅輪回韻味的蒼青氣機憑空而生!如同億萬條無形柳絲,又似古木虬龍盤結的根須脈絡,瞬間交織、纏繞、固化在那赤金火圈之上!青色光華流水般內蘊,凝成實質的晶瑩壁壘——壁壘之上,并非光滑鏡面,而是流淌著天然木理般的玄奧紋路!

嗡!

青赤二氣剎那交融旋轉!一股強大的空間吸力從那光紋流轉的圓形門戶內傳出,殿外的光線驟然扭曲、壓縮、被吸入那深邃無垠的門后黑暗!丁火作基,承天鎮(zhèn)地;乙木作廓,通幽化變! 一道無聲無息卻又連通千里之外的空間橋梁,已然鑄成!

李一抬步,青衫身影瞬間被那旋轉的青赤光門吞噬。殿門外的血陽空地上,只留下一個旋轉、縮小、隨即消散的光點漩渦。

刺鼻的硝煙、濃郁到令人作嘔的血腥、皮革的膻氣、金屬摩擦的焦糊味、戰(zhàn)馬糞便的臭味、尸體開始腐敗的甜腥……遠比金殿死亡更復雜、更狂野、更赤裸裸的戰(zhàn)爭氣息,如同無數只粗糙的、沾滿污穢的手,猛地攥住了剛從空間漣漪中穩(wěn)定身形的李一。 風是冷的,帶著濕氣和鋼鐵的寒氣,呼嘯著卷過臨時營寨的木柵和殘缺的旗幟。

腳下并非堅硬的金磚,而是被無數軍靴、馬蹄、乃至重物拖拽碾壓得泥濘不堪、混雜著深褐色血跡和不知名污穢的泥土地??諝庹吵淼萌缤迹恳淮魏粑夹枰桃庥昧?,才能壓下喉頭翻涌的不適。

就在他出現的位置前方不足五步,便是殺意縱橫的焦點!

慘烈無比的短兵相接剛剛偃旗息鼓。數名明軍士卒的尸體橫七豎八倒在泥濘中,傷口猙獰,熱血汩汩浸染身下泥土。幾個穿著沉重玄色鐵甲的燕藩銳士,此刻卻像是從血池里撈出來的屠夫,兇悍的精鐵面甲下喘著粗氣,手中卷刃的長刀兀自滴落著暗紅的血珠。他們踏著戰(zhàn)友和敵人的尸體,如同礁石般死死護住后方!

他們所護持的中心——

一人端坐于一具剛剛陣亡、尚帶余溫的健碩黑色戰(zhàn)馬尸骸旁一塊覆著猩紅氈毯的大石之上!

此人身披一領幾乎被血污、塵泥浸染得看不出原色、多處撕裂露出內襯鐵鱗的玄色大氅!大氅下是打磨得锃亮、卻在肩胛和心口處留下數道深刻刀痕和撞擊凹坑的亮銀山紋明光重鎧!他未戴頭盔,只用一根粗大的黑色皮繩緊緊束著散亂汗?jié)竦暮诎l(fā),幾縷濕發(fā)緊貼在他被硝煙和汗水混合染成黑灰色的額角臉頰。

他右臂曲肘擱在同樣血跡斑斑的膝蓋上,小臂外側的臂甲被劈開一道深痕!他左手則死死拄著一柄寒光刺目、刃口崩裂、沾滿厚厚一層紅黑色凝結血漿的大砍刀!刀柄被他插入身前泥土,如同定海神針!

最令人心驚的是他的眼神!那不是皇帝該有的睥睨天下,而是徹頭徹尾的猛獸眼神!血紅的眼白密布血絲,瞳仁深處卻燃燒著仿佛來自地獄熔爐的狂烈殺意、刻骨仇恨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孤注一擲!這目光掃過戰(zhàn)場殘骸時,是冷酷的決絕;掃過麾下死士時,則帶著一種沉重的溫度。

他臉頰左側,一道不算深但異常猙獰的新鮮傷口,從顴骨斜劃向嘴角,皮肉翻卷,邊緣還滲著暗紅的血珠!這傷非但無損他彪悍之氣,反而如同在惡鬼臉上刻下的勛章!朱棣!這便是浴血突圍、在尸山血海里硬生生砍出一條生路、剛剛擊退一場截殺的靖難燕王朱棣!

就在李一身影凝實的瞬間!如同實質的殺意風暴般的氣場驟然擴散!四周所有的燕藩銳士幾乎同時炸毛!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猛虎!手中血刀瞬間全部揚起!所有目光如同沾滿劇毒的標槍,精準地、帶著足以將人千刀萬剮的兇煞之氣,齊齊鎖定在突然出現的李一身上!空氣被這凝聚的殺意切割得“滋滋”作響!濃烈的血腥氣幾乎化為實體向他沖擊而來!

李一站在這些剛從修羅場上下來、筋肉虬結、眼神如狼、渾身散發(fā)著嗜血煞氣的百戰(zhàn)死士面前,如同狂風驟雨中的一葉孤舟。但他青衫在腥風血雨中竟未染絲毫污穢,平靜得近乎詭異的目光,直接穿透了這凝固的殺意屏障,落在那拄著血刀、眼神如刀的燕王朱棣臉上。

“你是……”朱棣的聲音嘶啞異常,像是聲帶被砂紙打磨過,帶著血銹味。他眼里的瘋狂殺意稍斂,轉化為一種鷹隼般的審視,上下打量著李一。剛才那青紅流光的詭異顯現,他看得分明,絕非尋常!

李一開口,聲音在這血腥的戰(zhàn)場上平淡得像拂過尸骸的夜風,卻又清晰無比地烙印在朱棣和所有甲士耳中:

“萬壽帝君已死?!?/p>

什么?

時間像是凝固了一瞬。

戰(zhàn)場上呼嘯的風卷過殘破的旌旗,發(fā)出嗚咽之聲,更顯出這瞬間的死寂。

朱棣的身體極其微小地、幅度幾乎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他拄著血刀的手猛地收緊了五指!指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發(fā)出幾聲細微的、如同金屬扭曲的“咯吱”聲!他臉上的肌肉線條瞬間繃緊如鐵弦,那道顴骨上的傷口因為肌肉抽動,又滲出一絲鮮紅!

那雙剛才還燃燒著地獄熔巖般火焰的眼眸中,驟然掀起了足以吞噬星空的恐怖風暴!先是難以置信的驚疑,如同狂潮般瞬間覆蓋了瞳孔,緊接著是滔天的狂喜幾乎要沖破眼眶炸裂出來!

“死…了?!”朱棣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嘶啞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的巨獸發(fā)出壓抑到極致后終于爆發(fā)的第一聲咆哮! 這聲音充滿了巨大的、無法言喻的沖擊力,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他猛地站起身!

巨大的力道帶動那沉重的明光鎧發(fā)出錚然金鐵摩擦碰撞之聲!連腳下的尸體都為之震動!一股狂暴的、如同實質的氣浪以他身體為中心猛地向四周炸開!泥濘地上的血水碎肉被勁風掃飛!

所有的殺意,所有的警惕,在這一刻,被這句簡短的話語帶來的沖擊沖得支離破碎!那些刀口舔血、悍不畏死的鐵甲衛(wèi)士們,臉上那凝固的、野獸般的警惕和兇狠瞬間崩解,轉而化作了一種極端強烈的、熾熱狂喜與驚駭混雜的茫然!有幾人甚至手一松,沉重的血刀差點脫手砸在腳面上!

朱棣仰起頭,那束發(fā)的皮繩因為劇烈的動作幾乎崩斷!散亂的黑發(fā)在風中狂舞!他臉上那道新傷隨著肌肉扭曲顯得更加猙獰!

“啊————哈哈哈哈哈————?。。 ?/p>

一聲長嘯!并非純粹的喜悅,那里面蘊含了太多!數年被逼到絕境的壓抑!喪子之痛!無數將士埋骨沙場的悲愴!兵鋒所指卻處處受阻、困在河北泥沼的屈辱與焦灼!以及此刻,那高高在上、將他視為逆賊、將他子嗣趕盡殺絕、讓他如同喪家之犬的皇帝哥哥,竟然死了?!

這嘯聲穿云裂石,帶著一種將無數塊壘瞬間釋放的淋漓與瘋狂!震得遠處哀鳴的戰(zhàn)馬都忍不住揚蹄悲嘶!聲音回蕩在血腥的戰(zhàn)場廢墟之上,如同為這場漫長的靖難拉響了最后一枚信號彈!是解脫!是狂喜!更是即將噴發(fā)的、欲要焚盡天下的滔天野心!

他猛地低下頭,那雙血絲密布、卻精光暴漲如同電射的眸子死死釘在李一臉上!那眼神不再是單純的審視,更帶上了某種即將燃燒一切的瘋狂決斷和難以言喻的灼熱渴求!

“天意!此乃天意助我!”朱棣的嘶吼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如同蘸了血又釘入骨髓的鐵楔,“黃子澄!方孝孺!齊泰!這些誤國奸佞!” 他狠狠地念出這些名字,每一個字都裹挾著切齒的恨意!手臂猛地指向南方,如同要將那個方向的存在徹底碾碎!

“當年,就是這小兒身邊搖唇鼓舌的佞臣!蠱惑圣心!行什么削藩!”他怒吼著,聲音如同受傷猛虎咆哮山林,“削朕護衛(wèi)!裁朕兵權!視我等親骨肉為豺狼猛獸!一紙紙催命符傳來燕京!欲將我朱棣斬盡殺絕!將我大明藩屏藩籬之重器,視同草芥!毀于一旦!”

他胸膛劇烈起伏,重鎧鏗鏘作響,那拄著血刀的手指節(jié)已經捏得青白,仿佛那刀柄就是南京城闕,恨不能捏個粉碎!被削藩的憋屈、被步步緊逼的憤恨、看到子嗣被流放被逼死的痛苦如同巖漿在胸中沸騰翻滾!這是他起兵造反的根本!是鮮血浸透的旗號!

“皇帝…陛下…”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著,提到那已死的帝君時,稱呼瞬間滑向那個他內心深處早已覬覦多年的位置,帶著毫不掩飾的熾熱與理所應當的狂熱!他的呼吸急促起來,眼中的光芒亮得怕人!

“既已身死!南京城內必然大亂!”朱棣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鐵靴踐踏在血泥之中,濺起黑紅色的污點!“國不可一日無君!皇統(tǒng)豈容斷絕!”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天命裁決般的威嚴,“京師之內,此時無主!齊泰黃子澄之流,必將挾幼主(若其尚在)或弄權擅政,亂我社稷根基!此非天道!”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火焰,穿透層層血雨腥風,緊緊鎖住李一那雙古井無波、深邃如淵的眼睛! 那里面似乎蘊含著他渴求至極的、足以逆轉乾坤的偉力!

“仙師!”朱棣的聲音此刻帶上了一種奇異的、混合著懇求、誘惑與不容拒絕的命令的腔調,他幾乎是指著南方怒吼出來,“請助本王!打開去路!即刻南下!直搗南京!本王登臨大位!便是爾之功勛,定當奉為上國真仙! 大明江山,日后當奉仙道為國教!”

他不再自稱“我”,而是那個蘊含了無窮意味的“本王”,而那“登臨大位”四字,更是毫不掩飾地拋出了最后的底牌!

狂風卷起他染血的大氅,他屹立于尸骸與泥濘之上,如同一柄剛剛開刃、渴飲鮮血的滅世魔劍!那眼神中燃燒的,已是徹底的、君臨天下的龍火!

李一的目光平靜地掠過朱棣臉上那道猙獰的傷口,掠過他鎧甲上斑駁的血痕與刀創(chuàng),掠過他眼中燃燒著野心和復仇火焰,最終,落在他那執(zhí)著拄著血刀、微微顫抖的手上。這只手,在渴望那無上的權柄時,也因為激蕩的情緒而指節(jié)泛白,無法完全自控。

無聲。

李一再次抬起了雙手。與先前在金殿拂袖引動傳送門不同,這一次,他只是隨意地拂了拂自己那沾染了些許戰(zhàn)場風塵的青衫前襟。動作輕柔而尋常,如同撣去肩頭的一片落葉。

“去路既開?!彼_口,聲音毫無波瀾,比掠過荒原的夜風更平靜,“爾等之事,自決之?!?/p>

隨著這句低語,李一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透明。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跡,被無形的力量迅速暈染、稀釋,化為無形。又像晨曦薄霧中的人形,被微風吹散,點滴不存!原地只留下幾縷若有若無、極其細微的青光塵埃,在卷過血泥的風中掙扎了一下,隨即徹底湮滅。

沒有傳送門,沒有法術靈光,甚至連一絲空間波動都未曾察覺。來如無影,去若輕煙。仿佛他從未踏足過這片污穢血土,從未帶來那句足以撼動天下的消息。只留下那淡淡四個字,如同最后一聲鐘磬,裊裊回蕩在血腥的硝煙中,撞在朱棣瞬間被巨大的狂喜和權力欲望填滿的心頭!

朱棣猛地一震!那雙剛剛還在燃燒君臨之火的眼睛,瞬間因為李一這神乎其神、毫無煙火氣的離去而掠過一絲深入骨髓的驚悸!但隨即,這驚悸便被更龐大、更洶涌的野心巨浪徹底淹沒!

“眾將士??!”朱棣猛地舉起那只緊握成拳、指節(jié)因用力過度而發(fā)出輕微“咯吱”聲的右臂!那手臂不再是拄著血刀的虛弱姿態(tài),而是如同一桿凝聚了百萬煞氣的戰(zhàn)旗!重鎧上干涸的血塊隨著動作簌簌掉落!

“帝星西墜!天命歸于本王!!”他嘶吼著,聲音因巨大情緒沖擊而微微發(fā)顫,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威嚴和一種“終于輪到我了!” 的瘋狂宣示!所有目光,所有士兵的血氣,被這狂吼瞬間點燃!

“南京空虛!奸佞無道!此乃天賜神京,予我燕軍!” 血刀被他猛地從泥地里拔出!帶著粘稠的黑紅泥漿,狠狠指向正南方!

“傳令全軍??!”朱棣的聲音撕裂云霄,如同洪鐘撞破九霄!一股源自戰(zhàn)場深處尸山血海的龐大殺氣與一股即將登臨九五的至尊之氣,在他身上狂暴地融合爆發(fā)!

“丟下一切輜重!” 命令斬釘截鐵!那些累贅,此刻便是絆腳石!“輕裝!再輕裝!只帶馬!帶槍!帶刀!帶火藥!”每一件都是殺入金陵、踏平龍庭的基石!

“目標!只有唯一!”朱棣的雙眼如同燒紅烙鐵,死死盯住南方那未知卻象征著一切終極尊榮的天際線!

“金陵!金鑾殿!開疆拓土,就在今日!大明新天,自此始!殺——!”

“殺?。。 ?/p>

“殺——?。?!”

“殺——!?。。 ?/p>

如同千萬頭被壓抑了太久、終于掙斷鎖鏈的狂龍同時咆哮!燕軍大營內,僅存的數千名百戰(zhàn)老卒,甲胄鏗鏘,鐵血狂呼!那股兇戾之氣,徹底碾碎了疲憊與恐懼!如同一股自北方冰原席卷而下的死亡洪流,滾滾鐵蹄踐踏著血沃的土地,踏碎沿途一切阻礙,撕裂殘存的夕陽最后一點余暉,帶著焚毀舊世界、吞噬龍庭的瘋狂,向南!向南!再向南!

南京城,大明皇宮,奉天殿。

昔日萬壽帝君召見李一、被拂塵一擊崩碎冠冕化為朽尸的龍椅,已被擦拭干凈,但那紫檀木深處浸透的恐懼氣息卻依舊在無聲彌漫。金磚依舊光可鑒人,倒映著殿中密密麻麻跪伏的身影。

一場倉促到近乎狼狽的“勸進”大戲正在上演。

朱棣昂首立于丹陛之上,尚未正式登基,卻已換上了一身玄色十二章五爪團龍親王蟒袍(比帝袍低一格,但已是此刻最高規(guī)格),蟒紋猙獰,張牙舞爪。他那張染過血、帶過傷、此刻已清洗干凈卻掩不住戰(zhàn)場厲色的臉,緊繃著。濃重的黑眉下,是一雙精光內斂、深藏著滔天野心與巨大疲憊的眼睛。長途奔襲、入主皇宮、彈壓殘敵…他已整整兩日未得合眼,眼眶深陷,眼白布滿血絲。但那脊梁,卻挺得如同他手中拄了一路的血刀!一絲帝王初兆的威儀混合著揮之不去的沙場煞氣,沉甸甸地壓在整個大殿之上。

“天厭暴君,興我大明!太祖高皇帝,武德昭昭,拯萬民于水火!” 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臣,身著前朝破舊官袍(降臣姿態(tài)),額頭死死抵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聲音因激動而劇烈顫抖,幾乎破音,“今嘉靖無道!信用奸佞!廢弛祖制!不修仁德!天降咎罰,壽數不永!神器無主!社稷危若累卵!”

“然天不絕明祀!” 另一名體態(tài)肥碩、身著嶄新大紅緋袍的官員緊接著高呼,激動得渾身肥肉都在抖,聲音異常洪亮尖銳,穿透整個大殿,“幸有燕王殿下!太祖親子!龍潛幽燕!韜光養(yǎng)晦!體天格物!仁義智勇!兼而有之!值此社稷危亡之際!提三尺劍!清君側!靖國難!廓除奸邪!如狂飆摧枯拉朽!滌蕩妖氛!拯我億兆生靈!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此非天命所歸者而何?!”

“陛下!”一個年輕些的翰林學士,猛地抬頭,淚流滿面,膝蓋拼命向前挪動了兩步,幾乎是爬到了丹陛階下最前排的位置!聲音更是泣血般凄厲哀慟,又帶著無比的狂喜,“陛下身具乾坤!胸藏經緯!當此神器蒙塵之時!陛下萬不可再推拒謙遜!萬民嗷嗷待哺!蒼生渴盼明主!天下之望!系于陛下一身!如日昭昭!如星拱北!請陛下!順天應命!即皇帝位!上承太祖之宏業(yè)!下開萬世之太平!此誠億萬黎庶之幸!社稷江山之福也!”他喊到最后,“陛下”二字已是脫口而出!再無疑慮!

“請陛下即皇帝位!”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臣等懇請陛下登基——!”

………………

如同決堤的洪水!整個奉天殿瞬間被這山呼海嘯般的勸進聲浪淹沒!排山倒海!震耳欲聾!所有殿內官員、侍衛(wèi)、太監(jiān)、甚至是躲在角落瑟瑟發(fā)抖的小宮女!無不高舉雙臂!額頭重重磕碰在金磚之上!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咚咚”悶響!整個大殿都在這瘋狂而一致的跪拜節(jié)奏中顫抖!空氣被狂熱的聲浪撕扯得滾燙!無數張臉上的表情或狂喜、或諂媚、或恐懼、或麻木,卻都統(tǒng)一在朝拜的動作里!

這是一場由無數膝蓋鋪就的通向御座的臺階!每一句“陛下”,每一次叩首,都在為那場靖難之役染血的馬蹄,涂抹一層看似合理的金漆!

朱棣垂目。

那緊抿的嘴角難以察覺地抽動了一下。是得意?是嘲諷?還是歷經血腥征途后終于走到最高處的片刻恍惚?他緩緩抬手!那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沉甸甸的、掌控乾坤的力量感。似乎要拂去群臣的請求?又似乎是默許?

但就在他的動作剛剛做出一半,那山呼萬歲的聲浪最熾烈的巔峰!

殿角!

在所有人匍匐跪地形成的深谷中!

如同泥潭里猛地刺出一柄沾滿污穢、卻寒光刺骨的銹蝕短劍!一個身影,桀驁地、孤絕地、帶著一種格格不入的沉冷!牢牢釘立在跪倒的深紫色與緋紅色官袍所形成的潮水邊緣!

正是那窮酸秀才!

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袖口磨得油亮的灰布長衫!腰背卻挺得筆直!仿佛承受著千斤重壓而毫不彎曲的鐵矛!那張臉!刀削斧劈般瘦削!高聳的顴骨下是深陷的臉頰!枯槁得如同深秋的樹枝!鷹隼般銳利內凹的雙目此刻卻燃燒著兩團冰冷的火焰!深深陷在黝黑眼眶里!隆起的鷹鉤鼻如同一柄倒懸的匕首!緊抿著薄而干裂、毫無血色的唇!最是那一對微微上挑的三角眼!內窄外闊!眼白渾濁泛著病態(tài)的蠟黃!眼神卻異常清晰!閃爍著一種極其銳利、極其清醒、且飽含無邊憎惡和輕蔑的芒!如同陰溝里盯住腐肉卻不肯啄食一口的餓鸮!

他是殿內唯一的孤島!唯一的異響!


更新時間:2025-07-06 17:4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