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暑假，七歲的我第一次被媽媽送回了外婆家。婆婆家院墻后面有個房子很奇怪，
窗戶都釘了木板，門上掛著鎖，里面有時還會傳來叫喊聲?！梆I?！薄拔液灭I。
”聽起來很嚇小朋友。阿婆跟我說，里面住著個會咬人的“瘋婆子”，讓我千萬別往那兒去。
我點點頭答應(yīng)了，可心里還是止不住地好奇。每次在院子里喂小雞，我都會悄悄看那扇門，
想著會不會有女巫突然出現(xiàn)給我一個紅蘋果。那天，我蹲在墻角逗小貓玩，
突然聽到門里傳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伴隨著一個微弱的聲音：“外面是有個小，小朋友嗎？
”聲音像貓咪一樣小，沙沙的，還帶點喘。我嚇了一跳，抱緊小貓往后退了幾步。
“你……你是人嗎？”我鼓起勇氣問。“嗯。”門縫后那人猶豫了一下，
聲音輕得像要哭出來，“小朋友……你能幫我個忙嗎？”我湊近一點，蹲下，
看見門縫里伸出來一截細瘦的手指頭，指甲都掰壞了，指頭上還有傷痕。我不敢過去，
但我也沒跑?！澳恪阋易鍪裁?？”“我餓了?！薄叭鞗]吃飯了，
能不能……能不能給我拿點饅頭？就一點點就行?！蔽尹c點頭，然后拔腿跑回了婆婆家。
趁外婆在院子曬辣椒，拿了一個大饅頭和一顆咸鴨蛋，還偷偷裝了瓶牛奶。
我小心翼翼地把東西從門縫下面的豁口推了進去。“謝謝你?！彼穆曇舯葎倓倻厝崃艘稽c，
但是還帶著點發(fā)抖，“你是誰，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林果果，是從城里回來的。
”我坐在門口，歪著頭，“你叫什么？”她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說了句：“我叫阿紅。
”“你怎么被關(guān)在里面啦？你是瘋子嗎？”她沒有回答，
只是說：“不要告訴別人我們說過話……他們會打我的?！蔽沂箘艃旱攸c點頭，“嗯嗯，
我知道的，答應(yīng)別的話要算數(shù)，我不會說的！”隔著門縫，里面?zhèn)鞒龃罂诔燥埖木捉缆暋?/p>
半天后，阿紅大概是吃好了，她敲了敲門：“謝謝你，果果，你是個好孩子，
以后多給我送點吃的好不好，求你了?！薄八麄儾唤o你吃飯嗎？”“嗯。”“為什么？
”我驚訝地問。阿紅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寶寶，
寶寶長大……應(yīng)該也這么大了……”我沒太聽懂，低頭看自己的涼鞋和小裙子，
突然有點難過。從裙子口袋里摸出我最喜歡的草莓糖，又推了進去?！斑@個甜甜的。
你吃了就不難過了?！蹦翘彀砦沂裁炊紱]跟婆婆說，我是守諾言的好寶寶。
她大概是不聽話被關(guān)起來了。像我不聽話被媽媽罰我，不能吃冰激凌一樣。
我現(xiàn)在是她的朋友，就一定要好好照顧她。1第二天傍晚，天剛剛黑。
我偷偷拿上我的寶寶碗，里面是我攢下的紅燒肉。拐過那堵土墻的時候，
我忽然聽見一陣尖利的罵聲從那邊傳過來。像老母雞打架一樣刺耳，還混著重重的打擊聲。
我嚇了一跳，趕緊躲到墻角。透過豁口，我看見了。她被拽著頭發(fā)摁在地上，
一個臉色兇巴巴的老婆婆，正拿著一根粗木棍一下一下打著一個瘦弱的女人。“你個瘋婆子，
還敢偷吃家里的鴨蛋？你這賤命也配吃蛋？！”她沒出聲，只是用胳膊護住頭，
背弓得像一只被踩瘸的小貓，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爛爛，腳上沒有鞋，腳背都蹭出了血。
“裝啞巴，?。垦b什么可憐？你再給我裝！”那婆婆罵完又是一棍子打下去。
她終于哆哆嗦嗦發(fā)出一聲：“我不敢了，求求你放過我，好疼……”我眼睛一下就紅了，
手里的小碗咣當一聲掉地上，我顧不上害怕，飛奔著跑了過去?！澳銊e打她！！
”我朝那個婆婆大喊，“你壞！你是壞人?。 笨晌也排艿介T口，
就被外婆從后面一把抱了起來，整個人像小雞仔一樣被提回懷里。“果果?。】旎貋?！
”外婆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手心都在抖。她一邊抱著我往后退，一邊急急地說：“不許過去，
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我眼淚嘩嘩往下掉，小胳膊使勁掙扎著：“外婆你快放我！她在哭！
”“我的小祖宗啊！”外婆一把把我摟得緊緊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你才這么點大，
哪知道這些事！”我哭得嗓子都啞了：“她好可憐，
就像我布娃娃被踩扁了那樣……”這時候，那個老婆子也聽見動靜，
扭頭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看什么看？我們家的事，用得著你們管？”我嚇得一哆嗦，
外婆趕緊抱著我回了家。我的小腿上都是泥，鞋子也掉了一只，臉上濕漉漉的，全是淚水。
“婆婆你去救她嘛，她在流血！她背上都紅紅的，
她連飯都沒得吃……”外婆拿毛巾輕輕擦我的臉，嘴唇抿得緊緊的，
過了會兒才低聲說：“果果啊，那不是咱們能管的事?！薄盀槭裁?？
老師跟我說打人是不對的，媽媽也這么說，我們可以找警察叔叔！”我嘟著嘴，眼窩酸酸地，
“婆婆，她說疼……”外婆摸了摸我的頭發(fā)：“外婆知道她可憐，可她腦子不清楚，
說話也說不明白……以前也有人想幫過她，
可是……”她頓了一下：“結(jié)果第二天一家的雞鴨全藥死了。
”我想到了動畫片里躺了一地的小雞，感覺害怕，手悄悄握緊了裙角。
“有些人發(fā)起狠來啥事兒都干得出來，可不能再去了啊！”“咱們安安穩(wěn)穩(wěn)過自己家的日子，
不去管別人的事情，懂嗎？”我點點頭，又搖搖頭，眼淚啪嗒啪嗒掉到地上，像下雨一樣。
那晚，我窩在床上，抱著我的洋娃娃?！拔抑皇侨ニ忘c吃的，悄悄的，不會讓別人知道的。
”3之后的幾天，我每天都去看她。白天外婆都在干活，曬谷、喂雞和喂鴨。
我就提著小竹籃，假裝撿雞蛋，從后門繞到那扇門口。她總是在里面等我。
有時候聽見我的腳步聲，便輕輕敲三下門。有時候沒聲音，我就輕輕喚一句：“阿紅阿紅，
是我呀?！比缓箝T縫后就會傳來輕微的響動，有時候是一句“果果”，
有時候是一只瘦得像柴枝一樣的手指，慢慢從門縫下伸出來。我給她帶饅頭、紅薯、大雞腿，
還有外婆做的糯米團子?！斑@個是玉米餅。”“我可喜歡吃了，我讓外婆加了很多糖，
很甜哦?！彼氖衷陂T縫里停了一下，小聲問：“果果有沒有怕過我？”我搖頭，又點頭。
“剛開始有點怕……后來就不怕了。你不像壞人，你吃飯的樣子，看起來像貓咪。
”她低低笑了一聲，沒再說話?？赡翘煜挛纾胰ニ褪澄?，她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拿東西。
我趴在門縫問：“阿紅，你在嗎？”她嗯了一聲，聲音軟得像面條?！澳阍趺蠢?？
”“……好疼，”她輕輕說，“身上好疼。”我一下子坐直了，小籃子都差點打翻。
“你生病啦？”“他昨晚打我了，拿藤條打的，傷口發(fā)炎了，我好疼，果果，爸爸媽媽，
我好疼?！蔽衣犞犞劬镛D(zhuǎn)小淚珠，以前我每次生病也很黏著爸爸媽媽的。
我噌地站起來，跑了回去。跑進堂屋翻外婆的藥罐子，一邊翻一邊回憶：“咳嗽水不行，
紅藥水也不行……啊，這個，上次發(fā)燒婆婆就給我吃的這個！”我拿了一板藥，
小心地藏進袖子里，又拿了一顆草莓糖和一小塊桂花糕。再次到她家門口，
我把東西一樣樣塞過去?！八幰詢深w哦，不能怕苦，吃多了也會中毒哦！
”我學著媽媽平時交代我吃藥的語氣說，“然后吃糖蓋住苦味，再吃點甜的點心。
”她在里面輕輕笑了一聲。“果果?！彼形??！鞍?？”“你是個好寶寶?！蔽蚁肓讼耄?/p>
搖了搖頭：“不是哦，媽媽說我已經(jīng)大了，不是寶寶了?！薄八麨槭裁纯偸谴蚰阊?？
你干什么了？”“我每次不好好寫作業(yè)偷玩的時候，媽媽就會說我，打我屁股。”“但是，
我每次生病，爸爸媽媽會帶我去看醫(yī)生?！彼龥]有回我，等了好久，我才聽到一句?！皩?，
我不聽話不珍惜，所以老天罰我?！蔽衣牪欢?，只能跟外婆一樣嘆口氣。
“那你以后疼了就告訴我，我偷偷帶藥來?！薄班?。”她應(yīng)了一聲，“謝謝你。
”4我捏著小手指頭繼續(xù)問她：“阿紅，你爸爸媽媽呢？他們不來看你嗎？
”門后沉默了一會兒，阿紅沒有回答我?！八麄兌颊f你是瘋子，你是瘋子嗎？”“果果，
我不是瘋子，我不是！”她忽然變得愿意說話了。她說，她原本是大學生，已經(jīng)讀到大三了。
寒假出來打工，網(wǎng)上認識了一個說是“廠長”的人，讓她去南邊實習。結(jié)果她剛下火車，
就被幾個人一起推進車里，等她醒來的時候，就到了這山里?！八f我走不了了，
說我現(xiàn)在是他老婆，還讓我叫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媽’。”她的聲音顫顫的，帶著哭腔。
我聽著，心里卻好像有個小錘子在敲，酸酸的?！拔姨舆^很多次。
”“第一次是晚上爬窗出去，跑了一整夜，結(jié)果第二天早上還是被抓回來了。
他們剃了我頭發(fā)，把我關(guān)了兩天打了一頓，一口飯都不給我吃。”我聽得嘴巴都張大了，
媽媽說的是真的，真的有拐子，不僅拐小孩，還拐大人?！昂髞砦矣衷囘^兩次……有一次，
我真的跑出去了，找到一戶人家借電話。我剛打完，就又被拖回來了。
我的腿就是那次被打斷的?！彼f到這，停了一下，聲音聽起來抖了抖。
“后來我……懷孕了?！蔽乙幌伦颖牬罅搜劬?，直接叫出來：“你有小寶寶？”“我以為，
有了孩子，他就會不打我了……可我想錯了?！薄八麄冋f我生的是賠錢貨。
”她的聲音還是輕輕的，但我聽見了。“我懷過4次，生下2個女孩子都被他們抱走了，
最后一次我終于生下一個男孩，可他長得不對，他的手和腿是長在一起的，
他們把那個孩子……。”“那天，我本來有機會跑了的，但是我路過那個廟的時候看到了，
他們把他……放到了一個大紅桶里倒上了木柴……那么多人，
那多嘈雜可我還是聽見孩子的哭聲。”“我不敢出去，我打不過，我救不了他。
可我沒忍住哭出聲，被發(fā)現(xiàn)了……”“他們?yōu)槭裁匆褜殞毞诺酵袄铮?/p>
為什么不帶他去看醫(yī)生呀？”我抱著籃子，手指都捏皺了，他們在干什么，我不明白。
“這是一窩豺狼虎豹，太可怕了?！薄皼]人敢?guī)臀?，誰幫我，家里的雞鴨和豬都死了，
連水缸里全是農(nóng)藥，要不是發(fā)現(xiàn)得早，就是滿門遭難?！蔽胰滩蛔〉刮豢跉猓?/p>
聲音都變了：“是……是你那個壞丈夫干的？”“寶寶可以幫你，媽媽說要幫助有困難的人！
”她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小紙條，用指尖一點點從門縫里遞出來?！肮隳懿荒?，
幫我偷偷打個電話？”“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把它藏在我的小豬存錢罐里！
”她在門后小小地“嗯”了一聲，像是咬著嘴唇才沒哭出來?！肮x謝你。
”我立馬鼓起小臉，驕傲地說：“我們是好朋友呀！媽媽說，好朋友就是要彼此保護的！
”風吹過巷子，帶著干草味兒和雞糞味兒，也有她斷斷續(xù)續(xù)的哭泣聲。
我第一次覺得這個村子好大，好安靜?？晌以谛睦镄÷曊f：“不怕不怕，我是個大孩子了，
我可以保護阿紅。”5這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準備從后墻繞過去。但剛開門，就看見外婆，
手里提著掃帚，眼睛瞪得溜圓?！肮?，你又要去哪兒？”我一愣，籃子掉地上。
“我、我……去喂小雞?！薄澳阄剐‰u干嘛拿糖？”我低頭不敢說話，小腳往后一縮，
心想糟了糟了。外婆嘆了口氣，一把把我從門口提回屋里，放在小板凳上?！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