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再次吞噬了墨衍。
這一次，不是虛無的沉浮，而是被拖入了粘稠的、冰冷刺骨的深淵。無數(shù)充滿痛苦、絕望、詛咒的破碎畫面和尖嘯，如同被攪動的污水，瘋狂地沖擊著他瀕臨破碎的意識。那是“泣靈風(fēng)”中蘊(yùn)含的、千窟原無數(shù)亡魂被強(qiáng)行打斷的怨念，因他強(qiáng)行引動而反噬！
他感覺自己像一片被卷入風(fēng)暴的枯葉，在無盡的怨毒洪流中沉淪、撕扯。靈魂被冰冷的毒刺反復(fù)穿刺，意識被尖銳的哭嚎切割得支離破碎。心源深處那點(diǎn)微弱的心念之火，在這狂暴的怨念沖擊下，如同風(fēng)中殘燭，隨時(shí)可能徹底熄滅。
“……撐住……娃兒……”
“……火……不能滅……”
一個沙啞、微弱、卻異常堅(jiān)韌的聲音，如同穿透濃霧的微光，斷斷續(xù)續(xù)地在墨衍的意識邊緣響起。是石翁！
緊接著，一股奇異的暖流，帶著一種厚重、苦澀、卻又頑強(qiáng)無比的生命氣息，緩緩注入墨衍冰冷的識海。這股氣息并非純粹的能量，更像是一種……意志的傳遞，一種在絕境中掙扎求生的、最原始的生命力！它微弱，卻異常堅(jiān)韌，如同深埋地底的根須，死死地抓住巖縫，汲取著微乎其微的養(yǎng)分。
這暖流艱難地對抗著怨念洪流的侵蝕，試圖包裹住墨衍那即將熄滅的心念之火。墨衍混亂的意識，如同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本能地向著那暖流的方向拼命掙扎。
不知過了多久，那狂暴的怨念沖擊終于如退潮般緩緩減弱。墨衍的意識，如同被沖上海灘的破船，勉強(qiáng)回歸了沉重的軀殼。
劇痛。比昏迷前更加劇烈、更加深入的劇痛，從身體的每一寸傳來，仿佛有無數(shù)燒紅的鐵針在骨髓里攪動。他艱難地睜開眼，視線模糊，只能看到石翁那張枯槁、布滿汗水、疲憊到極點(diǎn)的臉，近在咫尺。
石翁盤膝坐在石床邊的地上，雙手掌心向上，各托著一塊鴿卵大小的“硬骨頭”礦石。礦石表面散發(fā)著極其微弱的、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淡黃色光暈。石翁緊閉著雙眼，眉頭緊鎖，臉上的皺紋因?yàn)闃O度的專注和消耗而扭曲著。他枯瘦的身體微微顫抖，汗水浸透了破舊的獸皮襖子。一股微弱卻穩(wěn)定的意志波動，正源源不斷地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通過那兩塊礦石，傳遞到墨衍體內(nèi)。
墨衍能清晰地“感知”到，石翁并非在傳輸能量——千窟原早已沒有可供引動的靈機(jī)。他是在強(qiáng)行燃燒自己本就所剩無幾的生命本源！以自身那在絕境中磨礪出的、堅(jiān)韌到可怕的求生意志為薪柴，通過“硬骨頭”礦石這微弱的導(dǎo)體，強(qiáng)行點(diǎn)燃一絲生命之火，渡入墨衍那油盡燈枯的心源！
這是一種近乎自毀的續(xù)命之法！
“爺……爺爺……”墨衍的喉嚨如同砂紙摩擦，發(fā)出嘶啞破碎的聲音。他想阻止，想推開石翁的手，但身體沉重得如同灌了鉛，連動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有心源深處那點(diǎn)被強(qiáng)行吊住、微弱搖曳的淡金色火苗，傳遞出強(qiáng)烈的悲慟和無力。
石翁猛地一震，緊閉的眼皮下，眼珠似乎動了一下。他緩緩睜開那雙灰翳覆蓋的盲眼，臉上疲憊更甚，卻擠出一個極其難看的、帶著欣慰的僵硬笑容。
“醒了……就好……”他的聲音虛弱得如同嘆息，“命……撿回來了……你這娃兒……心口那點(diǎn)火……邪乎……也夠硬……”他緩緩收回托著礦石的手，那兩塊“硬骨頭”表面的光暈瞬間黯淡下去，變得如同最普通的石塊。石翁的身體晃了晃，幾乎栽倒，被一直守在旁邊、眼睛紅腫的阿土用力扶住。
“爺爺！”阿土帶著哭腔，小手緊緊抓住爺爺?shù)母觳病?/p>
墨衍看著石翁那如同瞬間蒼老了十歲的面容，看著他額頭上淋漓的冷汗，感受著對方傳遞過來的那股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即將熄滅的生命氣息，胸腔里堵得幾乎窒息。為了他這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為了保住他那點(diǎn)微弱的心火，這位老人幾乎燃盡了自己！
“……謝……謝……”千言萬語堵在喉嚨，最終只化為兩個沉重?zé)o比的字。
石翁擺了擺手，示意阿土扶他到旁邊的石墩上坐下，喘息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一口氣。他“看”向墨衍，盲眼仿佛穿透了虛空。
“疤臉……跑了?！笔痰穆曇艋謴?fù)了那種麻木的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那兩個狗腿子……被泣靈風(fēng)里的怨毒沖垮了腦子，成了只會流口水的白癡……被村里人扔進(jìn)廢棄礦坑了。”
墨衍沉默。那兩個惡吏的下場咎由自取，但他心中并無快意，只有更深的沉重。疤臉逃了，意味著麻煩遠(yuǎn)未結(jié)束。更大的風(fēng)暴，隨時(shí)可能降臨這個脆弱的地窟。
“你的身體……被那邪風(fēng)傷得很重。”石翁繼續(xù)說道，語氣凝重，“筋骨還好，但臟腑……像是被凍裂的石頭，又被火燒過。尋常法子……養(yǎng)不好。除非……”他頓了頓，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石墩冰冷的表面。
“除非什么？”墨衍艱難地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體的狀況，心念之火強(qiáng)行引動怨氣，如同飲鴆止渴，反噬幾乎摧毀了他的根基。
“除非……能找到‘地髓心’?！笔痰穆曇魩е环N近乎渺茫的虛幻感，“傳說……在千窟原最深、最古老、怨氣也最重的地脈斷裂核心……被鎖鏈撕碎的地方……會有極小的可能……孕育出‘地髓心’。那是地脈被徹底抽干、碎裂、承受了無盡痛苦后，殘余的一點(diǎn)最精純、最堅(jiān)韌的靈性核心所化……蘊(yùn)含一絲……大地最本源的生機(jī)和……未散的怨念。”
地髓心？墨衍心中一動?！疤旃みz族”的傳承碎片中，似乎有過類似記載。那是靈脈徹底枯竭、瀕臨死亡時(shí)，在極致的痛苦和毀滅中，意外凝結(jié)出的一種極其矛盾又極其罕見的靈物。它既是大地死亡時(shí)的悲鳴結(jié)晶，又蘊(yùn)含著一絲向死而生的、最純粹的生機(jī)本源。對修復(fù)被怨煞之力重創(chuàng)的根基，或許有奇效。
但傳說終究是傳說。千窟原如此廣袤，怨氣彌漫，地脈破碎如蛛網(wǎng)，那地髓心如同滄海一粟，何處尋覓？更何況，最深、最古老、怨氣最重的地脈斷裂核心……那種地方，光是靠近，就足以讓心智不堅(jiān)者被怨念沖垮，淪為行尸走肉。
“只是……傳說罷了?！笔套罱K嘆了口氣，那麻木的疲憊感重新籠罩了他，“千窟原挖了幾十年‘硬骨頭’，從沒人見過那東西……或許，早就絕跡了。”
希望如同微弱的燭火，在絕望的寒風(fēng)中搖曳了一下，又黯淡下去。地窟內(nèi)陷入沉默，只有阿土壓抑的抽泣聲和外面隱隱傳來的、永不停歇的“泣靈風(fēng)”嗚咽。
墨衍閉上眼睛，內(nèi)視己身。臟腑如同布滿裂紋的瓷器，絲絲縷縷陰冷的怨煞之氣如同跗骨之蛆，在裂縫中盤踞、侵蝕，阻礙著任何自我修復(fù)的可能。心源深處那點(diǎn)微弱的火苗，只能勉強(qiáng)護(hù)住核心，無力驅(qū)散這些深入骨髓的污穢。沒有“地髓心”這類蘊(yùn)含磅礴生機(jī)的奇物，他的身體，恐怕真的會像石翁所說，慢慢枯竭，像被曬干的草，最終在痛苦中死去。
不甘！
一股強(qiáng)烈的不甘如同巖漿，在墨衍冰冷的胸腔中翻涌！他還沒有看到魔種被摧毀！沒有看到陰九幽、血瞳尊者伏誅！沒有看到玄鐵王朝的枷鎖被打破！他不能就這樣倒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窟里！
他再次將心神沉入心源深處那點(diǎn)微弱的火苗。這一次，他不再試圖強(qiáng)行引動外界的怨氣，而是嘗試著，極其小心地，將感知向外延伸，如同最纖細(xì)的蛛絲，融入地窟中彌漫的、無處不在的“泣靈風(fēng)”里。
嗚……嗚……
那低沉悠長的嗚咽聲，瞬間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不再是模糊的背景噪音，而是化作了億萬種清晰而尖銳的痛苦哀嚎！有壯年男子被鎖鏈砸斷脊梁的慘呼，有婦人看著孩子餓死在懷中的悲泣，有老人被榨干最后一絲力氣、推入礦坑時(shí)的絕望詛咒……無數(shù)亡魂的怨念碎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墨衍那縷脆弱的感知淹沒！
“呃！”墨衍悶哼一聲，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心源之火劇烈搖曳！他急忙收斂心神，如同受驚的蝸牛，將那縷感知迅速縮回。
不行！太狂暴了！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根本無法承受這種直接的精神沖擊！
就在他準(zhǔn)備徹底放棄這危險(xiǎn)的嘗試時(shí)，剛才那瞬間被怨念沖擊的感知中，卻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極其隱晦、卻又異常清晰的……脈動！
那脈動并非來自某個亡魂，而是……來自腳下的大地深處！
咚……咚……
沉重，緩慢，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和痛苦。每一次脈動，都仿佛一顆巨大而破碎的心臟，在粘稠污穢的血漿中艱難地搏動。這脈動與彌漫的怨念之風(fēng)同源，卻又更加深沉、更加本源！它仿佛是整個千窟原破碎地脈共同的……悲鳴！
這悲鳴之中，墨衍竟然感受到了一種……呼喚？一種極其微弱、近乎幻覺的……渴求？渴求著……解脫？或是……終結(jié)？
墨衍猛地睜開眼，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石翁似乎感覺到了他劇烈的情緒波動，灰白的盲眼“看”向他：“怎么了？”
“我……感覺到了……”墨衍的聲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他艱難地抬起手，指向腳下冰冷堅(jiān)硬的巖石地面，“下面……大地……在‘哭’……”
石翁枯槁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極其凝重的神色。他沉默了片刻，緩緩道：“千窟原……本就是一片死地。地脈被鎖鏈撕碎、抽干，如同被肢解的巨獸……它的‘哭’，是這片荒原上最古老的聲音?！?/p>
“不……不止是哭……”墨衍努力組織著語言，試圖描述那難以言喻的感覺，“它在……痛！痛得……快要徹底死去！但在那極致的痛苦深處……我好像……感覺到了一點(diǎn)……東西……”他猶豫著，那個詞在舌尖滾了幾滾，最終還是帶著一絲不確定說了出來，“……像是一種……呼喚？”
“呼喚？”石翁眉頭緊鎖，布滿皺紋的臉上充滿了困惑和一種深沉的憂慮?！八赖亍矔泻魡締?？它……在呼喚什么？”
墨衍無法回答。他自己也無法理解。那感覺太過模糊，太過微弱，仿佛只是他在狂暴怨念沖擊下產(chǎn)生的幻覺。但他心源深處那點(diǎn)微弱的心念之火，卻在感知到那地脈悲鳴的瞬間，極其微弱地……跳動了一下。仿佛兩顆在無盡黑暗中孤獨(dú)漂泊的塵埃，產(chǎn)生了某種跨越生死的……共鳴？
“爺爺！不好了！”一個村民驚慌失措地從相連的地窟通道中跑了進(jìn)來，臉色煞白，“外面……外面起黑沙暴了！‘泣靈風(fēng)’變得……變得好可怕！像……像有無數(shù)鬼爪在抓撓洞口！”
石翁和墨衍的臉色同時(shí)一變！
嗚——嗚——！?。?/p>
幾乎是同時(shí)，外面那低沉的嗚咽聲驟然變得凄厲、尖銳！如同億萬怨魂同時(shí)發(fā)出了最惡毒的尖嘯！厚重的門簾被狂暴的氣流吹得瘋狂鼓蕩，發(fā)出“噗噗”的悶響！整個地窟都開始微微震顫，碎石和灰塵從穹頂簌簌落下！空氣中彌漫的怨毒氣息瞬間濃烈了十倍，冰冷刺骨，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惡意！
石翁猛地站起身，灰白的盲眼死死“盯”向洞口方向，臉上那麻木的疲憊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深藏的恐懼取代。
“不是普通的沙暴……”石翁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種洞悉真相的寒意，“是‘地脈之嚎’……千窟原的‘心’……痛得發(fā)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