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的梆子敲碎縣衙晨霧，石遠穿著漿洗得發(fā)白的粗布短衣，在皂隸們鄙夷的目光里，第一次跨過那道朱漆斑駁的儀門。
＞工房司吏王主事捻著山羊須，將一本積滿陳年灰垢的賬冊“啪”地摔在他面前：“既通算學，三日內將此冊謄清，錯一處，卷鋪蓋滾回你的泥巴地去！”
＞石遠盯著那本連蛀蟲都懶得啃的爛賬，嘴角卻浮起一絲笑意——這堆爛泥里，埋著王主事貪墨河工銀的鐵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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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的梆子聲，沉悶地穿透鳳陽縣衙上空灰蒙蒙的晨霧，像是宣告著一個森嚴世界的蘇醒。沉重的黑漆大門“吱嘎嘎”地緩緩開啟，露出里面青磚鋪地、飛檐斗拱的肅穆景象。石遠，穿著一身雖已盡力漿洗、卻依舊顯得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粗布短衣，背著一個小小的藍布包袱，深吸了一口帶著露水清寒的空氣，在守門老皂隸那毫不掩飾的、混合著好奇與鄙夷的目光注視下，第一次真正跨過了那道朱漆斑駁、象征著權力與等級的儀門。
門軸轉動的摩擦聲，在他聽來，如同命運齒輪開始咬合的宣告。
腳下是平整堅實的青石板，踩上去有種異樣的踏實感，卻又冰冷得直透草鞋底?？諝饫飶浡还申惸昙垙?、墨汁、塵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屬于權力機構特有的沉滯氣息。幾個穿著半舊青色公服的皂隸，正懶洋洋地灑掃著庭院，笤帚劃過石板，發(fā)出“沙沙”的單調聲響。他們手中的動作并未因石遠的到來而停頓，只是那眼角的余光，如同冰冷的鉤子，無聲地刮過他那身粗布衣裳和腳上沾著泥點的草鞋，嘴角撇出毫不掩飾的譏誚弧度。
“嗤，泥腿子也配登堂入室？”一個年輕些的皂隸，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石遠聽見。
“噓，小聲點，聽說是陳縣尊親自點頭，徐大人看重的‘奇才’呢！”另一個年長的，語氣里的諷刺更濃，“奇技淫巧的‘奇才’吧？嘿嘿……”
石遠恍若未聞，只是緊了緊肩上的包袱帶，挺直了那并不算特別高大的脊背，目光平靜地掃過眼前這代表著一縣權力核心的院落。飛檐如鉤，斗拱森嚴，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透著無形的壓力。他知道，跨過這道門，只是開始。真正的考驗，才剛剛拉開序幕。
按照昨日趙巡檢的指點，他穿過前庭，繞過影壁，走向位于衙門西側、相對偏僻的一排矮房。那里便是縣衙六房之一——工房的所在。
工房的門敞開著，一股更濃烈的混合著墨臭、陳腐紙張和劣質煙草的味道撲面而來，熏得石遠微微蹙眉。屋內光線有些昏暗，幾張長條桌案拼湊在一起，上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卷宗、圖紙、算籌、破損的農具模型，甚至還有幾塊沾滿泥巴的磚石樣本，雜亂得如同遭了劫。
七八個人影或坐或站，有的在慢悠悠地磨墨，有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賬本，有的則干脆抱著手臂打盹。石遠的出現，像是一顆石子投入了這潭死水，瞬間打破了那份懶散的平靜。所有的動作都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審視的、嘲弄的、冷漠的、好奇的——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如同實質的針，扎得人皮膚發(fā)緊。
短暫的死寂后，一個略顯尖細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種刻意拿捏的腔調：
“喲，這位就是咱們工房新來的……‘幫閑’吧？嘖嘖，果然是一表人才，不同凡響?。 闭f話的是坐在靠窗位置的一個中年文吏，面皮白凈，留著兩撇細細的山羊胡，手里正慢條斯理地捻著一串油亮的黃楊木念珠。他正是工房司吏，王主事。他嘴上說著“一表人才”，但那眼神里的輕蔑，濃得化不開。
“王主事。”石遠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聲音平穩(wěn)，“草民石遠，奉縣尊大人之命，前來工房聽差?！?/p>
“聽差？”王主事拉長了調子，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在欣賞自己保養(yǎng)得宜的指甲，“縣尊大人是體恤咱們工房辛苦，特意派了個‘能人’來幫襯。聽說……”他拖長了聲音，終于抬起眼皮，那目光像淬了冰的針，刺向石遠，“你懂點‘奇技淫巧’，還會算賬？了不得??！”
“奇技淫巧”四個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帶著濃烈的諷刺意味。屋內頓時響起幾聲壓抑的嗤笑，幾個年輕的老板擠眉弄眼。
王主事慢悠悠地站起身，踱到一張堆滿雜物、落滿灰塵的角落桌案旁，用手里的念珠隨意地撥開一堆卷宗?；覊m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線下飛舞。他彎腰，從桌子最底下拖出一個黑黢黢、看不清本來面目的東西，然后直起身，“啪”的一聲，將那物件重重地摔在石遠面前的空地上！
灰塵轟然騰起，嗆得旁邊幾個老板連連咳嗽。
石遠定睛看去，那根本不是賬冊，而是一個用麻繩胡亂捆扎著的、厚得嚇人的東西！外面包裹的藍色封皮早已破爛不堪，邊角卷曲發(fā)黑，沾滿了可疑的污漬和霉斑，散發(fā)出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陳腐氣味。幾只肥碩的蠹蟲被驚動，驚慌失措地從書頁的破洞里鉆出來，飛快地消失在陰影里。
“喏，”王主事捻著山羊胡，臉上掛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和善”笑容，“石大能人，既然縣尊大人說你算學精妙，咱們工房也不能埋沒了人才。這冊永樂年間鳳陽縣河渠修繕的舊檔，積壓多年，一直未能厘清。就勞煩你這位‘奇才’，三日之內，將它謄錄整理清楚，重造新冊?！彼D了頓，笑容陡然變得冰冷而銳利，如同淬毒的匕首，“記住，要一筆不錯，一字不差！若是錯了一處……”
他拖長了尾音，目光掃過石遠腳上那雙沾著泥巴的草鞋，從鼻腔里哼出一聲輕蔑至極的冷笑：“……就卷好你的鋪蓋，滾回你那泥巴地里，繼續(xù)琢磨你的‘奇技淫巧’去吧！工房這廟小，容不下你這等‘大佛’！”
最后那個“滾”字，如同冰錐，狠狠扎在寂靜的房間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石遠身上，等著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鄉(xiāng)下小子，是如何驚慌失措、面紅耳赤，甚至當場哭出來的。幾個年輕書辦已經忍不住露出了幸災樂禍的嘲笑。
王主事更是好整以暇地坐回他的圈椅里，端起桌上的粗瓷茶碗，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眼皮微垂，仿佛眼前已無石遠此人。這冊所謂的“永樂舊檔”，根本就是一堆被蟲蛀鼠咬、水浸霉爛、賬目混亂不堪的廢紙！里面數字錯漏百出，墨跡暈染難辨，甚至許多頁都粘連在一起，根本無法翻閱！別說三天，就是三個月，一個經驗老道的賬房也休想理清！這分明是要給石遠一個下馬威，一個無法完成的任務，逼他自己知難而退！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石遠臉上沒有半分驚惶，也沒有被羞辱的憤怒。他甚至沒有立刻去看地上那堆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他眸底深處瞬間掠過的、如同閃電般銳利的光芒！
他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個獵人，終于發(fā)現了獵物蹤跡時，那種冰冷而專注的弧度。
別人看到的是無法逾越的障礙，是一堆散發(fā)著絕望氣息的廢紙。
而他石遠，看到的卻是……機會！一個千載難逢的、足以將眼前這個裝腔作勢的王主事徹底釘死的——鐵證如山！
就在剛才那驚鴻一瞥間，他那遠超常人的目力和被后世知識錘煉出的敏銳觀察力，已經捕捉到了那破爛封皮上，一個幾乎被污漬完全覆蓋、卻依舊透出一點異樣朱紅色的印章痕跡！以及幾行在霉爛邊緣掙扎、筆跡卻異常熟悉的數字——那正是徐壽給他看過、工部撥付地方河工款項的標準格式！而這筆款項的數目，與徐壽私下提及的、幾年前鳳陽縣上報的某個河工項目的實際耗銀數，存在著一個令人心驚的巨大差額！
一絲冰冷的、帶著絕對掌控感的笑意，終于清晰地浮現在石遠嘴角。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王主事那自以為掌控一切的眼神，聲音清晰，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輕松：
“王主事放心。三日之內，草民定將此冊——謄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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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遠的反應，如同一顆投入滾油鍋的冰珠子。
王主事端著茶碗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渾濁的茶水在碗沿漾開一圈小小的漣漪。他抬起眼皮，那雙精明的三角眼里第一次掠過一絲真正的錯愕和警惕。這小子……是強作鎮(zhèn)定？還是真有什么依仗？不，不可能！那堆爛賬他自己都懶得看一眼，純粹是用來惡心人的廢紙！三天？神仙來了也理不清！他一定是虛張聲勢！
“哼！大言不慚！”王主事重重放下茶碗，發(fā)出刺耳的磕碰聲，臉上的假笑徹底消失，只剩下陰冷的警告，“記住你說的話！三日為限！李三！”
“在……在呢，主事！”一個縮在角落里、穿著半舊公服、面相有些懦弱的年輕書辦慌忙應聲。
“把角落那張桌子給他騰出來！再給他拿些筆墨草紙！”王主事不耐煩地揮揮手，仿佛在驅趕一只蒼蠅，“好好‘伺候’著咱們石大能人！看他如何施展‘神通’！” 最后兩個字，咬得極重，充滿了惡意的嘲諷。
“哎，哎，是！”李三連忙點頭哈腰，小跑著去搬動角落里那張堆滿雜物、落滿灰塵的破桌子。幾個年輕的書板交換著戲謔的眼神，故意慢吞吞地挪開雜物，弄得灰塵更大。其中一個還“不小心”踢倒了桌腳旁一個破瓦罐，幾塊干硬的泥巴滾到石遠腳邊。
石遠恍若未覺，只是平靜地走過去。李三有些局促地遞過來一支禿了毛的毛筆、一塊磨得只剩小半截的墨錠、一疊粗糙發(fā)黃的草紙，眼神躲閃，不敢與石遠對視。
石遠接過，道了聲謝。聲音不高，卻讓李三微微一愣。
他走到那張剛剛清理出來的、布滿劃痕和污漬的破桌前，將包袱放在一邊。沒有理會周圍那些或明或暗的窺探目光，也沒有去碰地上那堆散發(fā)著惡臭的“永樂舊檔”。他先是從包袱里取出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著的、比尋常硯臺小一半的黑色石硯，又拿出一個巴掌大的小水囊，往硯池里倒了幾滴水。然后，他捏住那半截墨錠，以一種極其穩(wěn)定、均勻的力道，在硯池里一圈圈地研磨起來。墨錠與硯石摩擦，發(fā)出細微而規(guī)律的“沙沙”聲，在這彌漫著惡意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而專注。
那專注的姿態(tài)，仿佛他不是身處縣衙工房，面對著刁難和嘲諷，而是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
王主事冷眼旁觀，嘴角噙著冷笑。裝模作樣！看你能裝到幾時！
石遠磨好了墨，墨汁濃黑發(fā)亮。他拿起那支禿筆，蘸飽墨汁，卻沒有立刻去碰那堆廢紙，而是抽出一張粗糙的草紙，開始在紙上飛快地畫著什么。
眾人好奇地偷眼望去，只見紙上很快出現了一個個方方正正的格子，橫平豎直，如同棋盤。格子上方，他還寫了兩個奇怪的符號：“借”和“貸”。接著，他又在紙的另一邊空白處，畫了幾個更大的格子，里面分別寫著“天”、“地”、“玄”、“黃”……正是《千字文》開頭的幾個字。
“噗……”一個年輕書辦實在沒忍住，嗤笑出聲，“畫格子？玩過家家呢？主事大人，他怕不是嚇傻了吧？” 旁邊幾人跟著哄笑起來。
王主事也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徹底放下心來。果然是鄉(xiāng)下把式，上不得臺面！他懶得再看，重新端起茶碗，閉目養(yǎng)神。
石遠對周圍的哄笑充耳不聞。他的心神已經完全沉入到眼前的“戰(zhàn)場”。那堆散發(fā)著霉味的廢紙，在他眼中不再是一團亂麻，而是一個亟待被解剖、被歸類的有機體。
他放下筆，終于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地上那捆散發(fā)著惡臭的“永樂舊檔”提了起來，放在桌角。他沒有急著解開那污穢的麻繩，而是先仔細地觀察著它的整體狀態(tài)——破損程度、霉變區(qū)域、粘連情況。
然后，他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手指以一種極其穩(wěn)定而靈巧的動作，開始處理那些粘連的書頁。他動作很輕，如同在剝離蝴蝶的翅膀，利用指尖的溫度和極其細微的力道變化，一點點地讓那些被歲月和濕氣黏連在一起的脆弱紙張分離。遇到嚴重霉爛的部分，他則用小刀小心地剔除掉無法挽救的殘渣，最大限度地保留上面的字跡。
時間一點點流逝。工房里的其他人早已失去了看熱鬧的興趣，恢復了各自的懶散狀態(tài)。磨墨聲、翻書聲、竊竊私語聲重新響起，只有角落里那個穿著粗布短衣的少年，如同石雕般凝固在桌前，只有那偶爾移動的手指和專注的眼神，證明著他并非死物。
窗外的日光，透過蒙塵的窗紙，在桌面上移動著斑駁的光影。
終于，臨近晌午，石遠初步完成了對那堆廢紙的“外科手術”。原本被捆成一團、污穢不堪的爛賬，被小心地拆解開來，分成了幾十份相對獨立的、能夠翻閱的冊頁或殘片。雖然依舊破爛不堪，但至少具備了整理的基礎。
他揉了揉有些發(fā)酸的手指和脖頸，目光掃過桌面上那些散亂的紙頁，眼神銳利如鷹隼。他沒有立刻開始謄抄，而是再次拿起那張畫了格子的草紙。
他開始了第二步：分類！
他快速翻閱著每一份殘破的冊頁，目光如電，捕捉著上面的關鍵信息——時間、地點、項目名稱、涉及的款項數額、經手人簽押（哪怕模糊不清）、印章痕跡……他的大腦如同一個高速運轉的數據庫，將捕捉到的碎片信息，迅速地歸入他預先設定好的“格子”里。
“永樂七年，滁水支流疏浚，物料銀……三百兩，經手人簽押模糊，印章……疑似工房舊印?！?/p>
“永樂八年，東郊石橋墩加固，工食銀……一百二十兩，簽押……王？”
“永樂九年，西山水渠閘門更換，木石費……四百五十兩？數字模糊，存疑?！?/p>
“永樂十年，滁水河堤歲修，河工銀……兩千兩？！！撥款印鑒……工部都水清吏司！撥付記錄……等等，這筆的后續(xù)支出呢？”
石遠的目光猛地一凝！心跳驟然加速！
找到了！
那破爛的冊頁上，記錄著一筆高達兩千兩的河工銀撥付！落款是清晰的工部都水清吏司印章！這筆巨款的用途標注為“滁水河堤歲修”。然而，就在這筆撥款記錄之后，關于這筆巨款的具體支出記錄，卻詭異地中斷了！緊接著的幾頁，要么是無關緊要的小額雜項支出，要么就是被大片的墨污和水漬覆蓋，根本無法辨認！而整本爛賬里，其他年份的河堤歲修支出，最多不過三五百兩！
這巨大的落差，如同黑夜里的燈塔，瞬間照亮了石遠心中的猜測！這根本不是一本無法理清的爛賬，這是一本被人為破壞、意圖掩蓋貪墨的鐵證！而矛頭，直指眼前這位道貌岸然的王主事！工部撥付的巨額河工銀，很可能被層層盤剝，甚至被中飽私囊了！
石遠強行壓下心頭的激動，不動聲色地將這份關鍵冊頁單獨抽出，放在一旁。他繼續(xù)著手下的分類工作，但速度明顯加快，精神也更加專注。他要在王主事反應過來之前，將更多的線索串聯起來！
他將所有涉及河工款項（尤其是滁水河堤）的記錄，無論多么零碎，都歸入“天”資格；將其他小型工程、物料采購的支出歸入“地”資格；將一些模糊不清、無法立刻判斷的歸入“玄”字格；而將那些明顯是胡亂涂鴉、或者與賬目完全無關的廢紙，歸入“黃”字格。
同時，他在另一張草紙上，開始用他獨特的符號和數字，快速記錄著每一類賬目的關鍵信息摘要：時間、項目、款項、疑點。一張清晰的關系網，正在他筆下飛速構建。
午后的陽光帶著慵懶的暖意斜射進來，工房里的人大多昏昏欲睡。王主事早已靠在椅背上，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
突然——
“咣當！”
一聲巨響，將所有人都從昏沉中驚醒！
只見石遠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后的破凳子！他臉上帶著一種“恍然大悟”的急切和一絲恰到好處的“慌亂”，指著桌面上那堆已經被他初步分類、整齊碼放在不同區(qū)域的冊頁，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工房：
“李三哥！快！麻煩你幫我個忙！再去庫房領些結實的細麻繩和牛皮紙來！再要些漿糊！快！這些冊頁太脆了，我怕不小心弄壞了主事大人交代的重要舊檔！”
他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絲“闖禍了”的焦急，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王主事也被驚醒，不滿地睜開眼：“吵吵什么！成何體統(tǒng)！”
石遠立刻轉向王主事，臉上帶著“惶恐”和“自責”：“王主事恕罪！是草民莽撞了！草民方才整理時，發(fā)現有幾份永樂十年滁水河堤的舊檔，字跡模糊得厲害，尤其是關于一筆……嗯，好像是兩千兩什么款項的后續(xù)支出，完全看不清了！草民心急，怕耽誤了主事大人的差事，一不小心碰倒了凳子……草民該死！”
他一邊“誠惶誠恐”地認錯，一邊“無意”地將“兩千兩”、“滁水河堤”、“后續(xù)支出”、“看不清”這幾個關鍵詞，清晰地、反復地說了出來！
“兩千兩？”
“滁水河堤？”
“永樂十年？”
幾個原本昏昏欲睡的老書辦，瞬間像被針扎了一樣，猛地坐直了身體！渾濁的眼睛里射出驚疑不定的光芒！他們都是衙門里的老人，對數字和某些敏感年份、項目，有著本能的警覺！兩千兩！這可不是小數目！尤其還是河堤款項！后續(xù)支出看不清了？這……
王主事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白凈面皮，在聽到“兩千兩”和“滁水河堤”的瞬間，驟然失去了所有血色！變得如同刷了一層白堊！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動作之快，完全不像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司吏！他死死地盯著石遠，又猛地看向桌上那堆已經被分門別類整理好的冊頁，尤其是被石遠單獨放在一旁、標注著“天”字的那一摞！他的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驟然收縮！
不可能！這小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把這堆爛泥分出了類別？！他怎么可能一下子就點中了那最要命的一筆？！他是人是鬼？！
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王主事的尾椎骨竄上了天靈蓋！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幾乎要停止跳動！
“你……你胡說什么！”王主事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哪……哪來的兩千兩！你看錯了！定是你看錯了！那堆……那堆都是廢紙！廢紙！”
他失態(tài)地吼叫著，甚至想沖過去搶奪那堆冊頁！
石遠卻恰到好處地后退一步，臉上依舊帶著“惶恐”和無辜：“主事大人息怒！草民……草民可能真看花了眼……草民這就再仔細看看！李三哥，麻繩和牛皮紙……”他再次催促那個已經嚇呆了的李三。
“不……不用了！”王主事幾乎是吼出來的，他強行壓下心頭的滔天巨浪，努力想恢復鎮(zhèn)定，但那慘白的臉色和微微顫抖的手指，徹底出賣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他死死盯著石遠，眼神里充滿了怨毒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
“那……那冊舊檔……年深日久，損毀嚴重，理不清……就算了！你……你剛來，不宜操之過急！”王主事語無倫次，幾乎是咬著牙在說話，“先……先熟悉熟悉工房別的差事！謄賬的事……容后再議！容后再議！”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坐回自己的椅子，端起那早已冷透的茶碗，手卻抖得厲害，茶水潑灑出來，洇濕了他那件嶄新的青色公服前襟。
整個工房，死一般寂靜。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戲劇性的一幕?？粗莻€剛才還趾高氣揚、要將鄉(xiāng)下小子掃地出門的王主事，此刻卻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驚惶失措，語無倫次！而那個穿著粗布短衣的少年，依舊平靜地站在那里，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和“無辜”。
但此刻，再沒有人敢用那種鄙夷的目光看他了。那幾個年輕書辦更是噤若寒蟬，眼神里充滿了驚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角落里的李三，看著石遠平靜的側臉，又看看面如死灰、失魂落魄的王主事，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手心里全是冷汗。他隱隱感覺到，工房這片死水潭，今天……是真的被這個“泥腿子”投下了一塊巨石！而這波瀾，才剛剛開始！
石遠垂下眼簾，掩去眸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冰冷的笑意。第一步，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