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陽縣衙工房“技正”的告身文書(秩同典史,
從九品)和一身簇新的青色官袍送到石遠手中時,西山石橋的竣工典禮剛剛結束。
新橋如長虹臥波,三角橋墩穩(wěn)穩(wěn)扎根在河床的筏基之上,橋面寬闊平整,
引來兩岸百姓震天的歡呼和“石技正萬?!钡暮艉啊j惪h令親自剪彩,捻須微笑,
看向石遠的目光充滿了與有榮焉的得意。徐壽雖已返京,但工部嘉獎的文書也快馬送到,
對新橋的堅固實用和創(chuàng)新設計大加贊賞。石遠穿著那身略顯寬大的青色官袍,站在橋上,
感受著腳下堅實的橋體和奔流不息的河水,心中并無太多升官的喜悅,
只有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這身官袍,是認可,更是枷鎖。他知道,
自己已經(jīng)被推到了更顯眼的位置,一舉一動,都將牽扯更多目光和利益。
他婉拒了陳縣令在縣衙設宴慶功的安排,
只領了微薄的賞銀(大部分被他悄悄托人捎回了石家村),
便一頭扎進了新的難題——如何將“八仙紡”推廣得更快更廣,讓更多貧苦婦人受益。
他簡化圖紙,設計了幾種不同規(guī)格(四錠、六錠、八錠)的版本,
以適應不同家庭的需求和財力,并委托石老蔫和趙駝子在縣城開了個小作坊,
專門制作核心的滑架和齒輪部件,普通木架則由各村木匠自行完成組裝。
日子似乎正朝著更好的方向滑去。
子也因石遠的薪俸和“八仙紡”在村里的流行(石老蔫幫村中婦人制作了幾架)而大為改善。
石老實腰病好了許多,臉上多了紅潤;石張氏不再徹夜紡紗,
有功夫給石花縫制新衣;石柱、石墩在私塾的功課也長進不少;連石花,
也能用家里的四錠“小八仙”紡出不錯的棉紗,補貼家用之余,小臉上也多了笑容。然而,
老天爺似乎總愛在人們稍有喘息時,降下更沉重的考驗。宣德七年夏末,
持續(xù)月余的酷熱干旱之后,鳳陽府的天際,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了一抹異樣的黃褐色。
起初只是西北天際的一線,如同沾了灰塵的破布。但很快,
那片黃褐色便以驚人的速度膨脹、蔓延,如同決堤的濁浪,翻滾著、低吼著,
吞噬著晴朗的藍天!“蝗……蝗蟲!蝗蟲來了!”凄厲的呼喊,如同喪鐘,
瞬間敲碎了鳳陽縣短暫的安寧!遮天蔽日的蝗群,如同翻滾的、帶著死亡氣息的黃云,
伴隨著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沙沙”聲,降臨了!它們所過之處,日光黯淡,綠意瞬間消失!
田地里,無論是即將抽穗的稻子,還是結實累累的粟米、高粱,
亦或是田埂上頑強生長的野菜、樹葉,都在頃刻間被啃噬殆盡,
只留下光禿禿、白慘慘的莖稈,如同大地被剝?nèi)チ似つw,露出森森白骨!
石家村剛被“龍吟斗輪”滋潤得綠意盎然的田地,瞬間成了重災區(qū)!石老實佝僂著腰,
跪在自家田埂上,看著昨天還碧綠喜人的苞谷地,此刻只剩下稀疏的桿子,
幾片殘留的葉子邊緣還掛著幾只貪婪啃噬的蝗蟲。他渾濁的眼中沒有淚,
只有一片死灰般的絕望。石張氏摟著嚇得瑟瑟發(fā)抖的石花,望著天空那翻滾的“黃云”,
喃喃自語:“天爺啊……這還讓不讓人活了啊……”縣衙里,氣氛更是凝重到了極點。
陳縣令焦頭爛額,短短兩日,各鄉(xiāng)各里的告急文書如同雪片般飛來!百姓哭嚎,
田地絕收已成定局!更可怕的是,這鋪天蓋地的蝗群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
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撲打!組織所有青壯,給我撲打!用樹枝!用掃帚!用衣服!
用什么都要給我打!”陳縣令拍著桌子咆哮,雙眼布滿血絲,“還有,立刻開倉!開倉平倉!
賑濟!不能讓百姓餓死!”然而,命令下去,效果微乎其微。人力撲打,
在無邊無際的蝗群面前,如同螳臂當車?;认x仿佛無窮無盡,這邊剛撲落一片,
那邊又落下更多!撲打的人累得筋疲力盡,收效甚微。更糟糕的是,恐慌像瘟疫般蔓延。
有人開始砸搶糧店,有人拖家?guī)Э谠噲D逃離,卻被鋪天蓋地的蝗群逼了回來。絕望的哭喊聲,
甚至壓過了蝗蟲啃噬的“沙沙”聲。工房內(nèi),王主事縮在他的角落,
看著窗欞上密密麻麻爬滿的蝗蟲,臉上卻露出一種病態(tài)的、扭曲的快意?;葹??好啊!
天大的好!你石遠不是能耐嗎?不是會造水車、造紡車、造水泥嗎?我看你這次拿什么救!
等蝗蟲啃光了莊稼,啃光了人心,我看你還有什么臉穿這身官袍!
他心中那團因石遠而起的、被壓抑許久的毒火,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燒得他渾身發(fā)燙。
石遠站在縣衙二堂的廊下,望著外面昏黃如末日般的天空,聽著四面八方傳來的哭嚎,
臉色鐵青。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人力撲打效率太低,
必須另辟蹊徑!
物理撲殺、藥物驅(qū)殺、生物防治……前世關于蝗災防治的知識碎片在腦海中激烈碰撞。
“石技正!石技正!”李三頂著一頭草屑和幾只掙扎的蝗蟲,氣喘吁吁地跑進來,
臉上滿是驚惶,“不行啊!撲打根本沒用!人累趴了,蝗蟲一點不見少!
城東劉家囤的糧店被搶了!城西有流民開始扒樹皮了!再這樣下去……”“別慌!
”石遠低喝一聲,打斷李三的混亂,“蝗蟲習性如何?喜聚群,趨光,怕煙熏,
畏水濕……撲打不是辦法,得用網(wǎng)!大網(wǎng)!能兜住一大片的網(wǎng)!”“網(wǎng)?捕魚的網(wǎng)?
”李三一愣?!皩Γ〉枰牧?!”石遠眼中精光一閃,“李三哥,
你立刻去辦三件事:第一,召集全城所有篾匠、漁網(wǎng)匠,帶上他們最好的細麻繩和竹篾!
越多越好!第二,去庫房,把所有庫存的桐油、豬血(傳統(tǒng)用于加固漁網(wǎng))都調(diào)出來!第三,
派人去各鄉(xiāng),收集艾草、菖蒲、除蟲菊(他知道鳳陽有野生的)、還有……生石灰!
越多越好!要快!”“桐油?豬血?艾草?生石灰?”李三一頭霧水,
但看到石遠眼中那熟悉的、洞穿一切的光芒,他無條件選擇了信任,“好!我馬上去!
” 說完轉身就跑。石遠轉身沖回工房,無視了王主事那怨毒的目光,抓起炭筆和紙,
飛快地畫了起來。
他設計了一種 **“兜天網(wǎng)”**:* **結構**:借鑒傳統(tǒng)大型攔河漁網(wǎng),
但網(wǎng)眼更細密(約一指寬),
使用浸透桐油和豬血、韌性強化的細麻繩編織(增加強度和耐候性)。
* **形狀改良**:不是平鋪的方形,
而是設計成巨大的、開口向前的 **“兜狀”** !
網(wǎng)口用柔韌的竹篾撐開成直徑近丈的橢圓形巨口,網(wǎng)身深長,如同一個巨大的口袋。
* **操作方式**:網(wǎng)口兩側預留粗麻繩,由至少四名壯漢牽引。
發(fā)現(xiàn)低空飛行的密集蝗群時,眾人合力,舉著巨網(wǎng),如同揮舞著一只巨大的捕蟲兜,
對著蝗群猛力兜去!利用蝗蟲聚群、飛行相對緩慢的特點,一網(wǎng)下去,
往往能兜住數(shù)百上千只!“王主事!”石遠畫完草圖,直接走到王主事桌前,將圖紙拍下,
“立刻著人按此圖,督造‘兜天網(wǎng)’!縣衙所有差役、民壯,聽你調(diào)遣!材料李三已在籌備!
我要在明日天亮前,見到至少一百張這樣的網(wǎng)!若有延誤,耽誤了滅蝗大計,縣尊大人面前,
你我擔待不起!” 他語氣冷硬,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直接搬出了陳縣令的大旗。
王主事被石遠的氣勢懾得一滯,看著圖紙上那奇特的“大兜”,又看看石遠冰冷的眼神,
想起陳縣令焦頭爛額的樣子,終究沒敢在這節(jié)骨眼上使絆子,只能咬著牙,
擠出一個字:“……是?!笔h不再看他,快步走向縣衙后廚方向。
他要解決第二個問題——藥物!純靠物理撲殺太慢,必須有驅(qū)殺藥劑!后廚大院里,
石遠指揮著幾個幫廚和雜役,架起了幾口大鐵鍋?!鞍寻?、菖蒲、除蟲菊,全部切碎!
越碎越好!”“生石灰塊,敲成粉末!用細篩篩過!”“大鍋里加滿水!燒開!”滾水翻騰,
濃烈的草藥混合著生石灰的刺鼻氣味彌漫開來。石遠親自操作,
將切碎的艾草、菖蒲、除蟲菊投入沸水中熬煮,提取有效成分。待藥汁濃稠,熄火稍涼,
再小心地、分批次加入篩好的生石灰粉末!石灰遇水劇烈反應,
釋放出大量熱量和刺鼻的白色煙霧(主要成分氫氧化鈣Ca(OH)2),
與熬煮的藥汁混合,
一種渾濁的、散發(fā)著強烈刺激性氣味的灰綠色粘稠液體——這便是石遠根據(jù)記憶和現(xiàn)有材料,
復刻出的簡陋版 **“石硫驅(qū)蝗合劑”**!
雖然遠不如現(xiàn)代石硫合劑(石灰硫磺合劑)高效廣譜,
但其中的堿性物質(zhì)(Ca(OH)2)和草藥中的部分揮發(fā)油、生物堿成分,
對蝗蟲具有強烈的刺激和驅(qū)避作用,甚至能灼傷其相對柔軟的腹部和口器!“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