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的窗戶紙濾著渾濁的光,細小的塵埃在光束里漂浮、旋轉(zhuǎn),無聲地墜落??諝庹吵頊?,混雜著古老的紙張、朽木的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霉味。汗珠順著鬢角滑落,滲進領(lǐng)口粗糙的布料里,帶來一絲短暫的冰涼。燼停下手中那把磨損嚴重的鬃毛掃帚,直起腰,骨骼發(fā)出輕微的咔吧聲響。他抬起手背,蹭掉下頜匯聚的汗滴,目光透過窗戶紙的破洞,投向藏書閣外那片被厚厚鉛云壓抑的天空。
四周安靜得過分。只有他手中掃帚偶爾拂過地面,發(fā)出單調(diào)的沙沙聲,以及遠處講堂隱約傳來的、如同隔著一層厚水的誦讀聲。這里是青囊書院最深處、最邊緣的藏書閣,存放著歷代積壓的、早已無人問津的雜書舊籍。他就是這片灰塵王國里唯一的、沉默的看守者。書院里人人皆知,這個掃地的啞仆燼,是個廢物。一個被丟在角落里,連名字都顯得多余的影子。
然而,這份死寂并未延續(xù)太久。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粗暴的聲響驟然打破了這片塵封之地的凝固。
咚!咚咚咚!
藏書閣那扇沉重的木門被狠狠砸響,節(jié)奏急促狂暴,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緊接著,“嘎吱”一聲刺耳的長鳴,門軸呻吟著,被人從外面猛力推開!
光線爭先恐后涌入,照亮了空氣中翻騰的塵埃。幾個身著黑色勁裝、胸口繡著銀色“獬豸”獸徽的身影闖了進來。他們腰間佩刀,步伐沉重,靴底敲擊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為首一人,身材高瘦,鷹鼻鷂目,一張臉繃得如同冰凍的湖面,沒有任何表情。他腰間懸著一塊墨玉令牌,上面刻著一個鐵畫銀鉤的“察”字——監(jiān)察使,周縉。
寒氣瞬間驅(qū)散了閣內(nèi)的沉悶與腐朽。周縉冰冷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刀刃,刮過每一個角落,最后牢牢釘在僵立在原地的燼身上。那眼神里沒有絲毫探尋,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斷定,一種即將碾碎礙眼蟲蟻的漠然。
“拿下!”周縉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子砸在地上,在這空曠的閣樓里激起細微的回音。
兩名黑甲衛(wèi)動作迅捷如電,手臂如鐵鉗,猛地扣住燼消瘦的肩膀。力道之大,讓他幾乎脫臼。燼沒有掙扎,甚至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只是任由他們粗暴地扭住雙臂,身體被巨大的力量推搡著向前踉蹌。他低垂著頭,亂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嘴唇,還有那截細瘦得仿佛一折就斷的蒼白脖頸。整個人如同失去牽線的木偶,透著一種死氣沉沉的順從。搜身的手在他破舊的灰布短褂上摸索,動作粗魯?shù)孟袷窃诠尾烈粔K頑石。結(jié)果理所當(dāng)然的一無所獲。
周縉對此毫不意外,他的視線早已越過燼,投向閣樓深處最內(nèi)側(cè)一座烏木打造的書架。書架中央的位置,原本應(yīng)該端放著一個紫檀木匣的格子,此刻卻空空蕩蕩,只剩下一個極其清晰的方形印痕,像一道丑陋的傷疤,烙印在積塵之上。周圍的灰塵也被拂開一小片,顯露出格子底部光滑的木質(zhì)表面。
“證據(jù)確鑿?!敝芸N踱步到那空蕩的格子前,指尖拂過那清晰的印痕,聲音冷得能凍僵骨髓,“此閣禁制完好,無絲毫外力破壞痕跡。鑰匙,僅掌管在書院山長與本使手中?!彼従忁D(zhuǎn)過身,目光如同淬了劇毒的針,再次刺向被牢牢鉗制的燼,“唯一值守此地的,便是你這啞奴??词夭焕咽撬雷?,監(jiān)守自盜,更是罪加一等!”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天機策》何在?交出來,或可留你全尸!”冰冷的字句砸在燼的頭頂,如同冰冷的鐵錘。他依舊低垂著頭,亂發(fā)掩蓋下的臉龐晦暗不明,唯有薄薄的肩膀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透出一種被巨大恐懼攫取的脆弱。無聲,是他唯一的回應(yīng)。那是一種絕望的、認命般的沉寂。
“冥頑不靈!”周縉眼中閃過一絲不耐與厭惡,如同看到擋路的污穢,“帶走!押赴刑場,即刻行刑!剝皮搜魂,本使不信撬不開這張嘴!”他猛地一揮手,語氣森寒決絕,不留半分余地。
黑甲衛(wèi)應(yīng)聲發(fā)力,鐵鉗般的手收緊,幾乎是拖拽著燼單薄的身體,粗暴地押出這間彌漫著陳腐氣息的藏書閣。沉重的木門在身后“砰”地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最后一絲昏暗的光線,也徹底隔絕了燼那短暫停留過的、卑微的角落。
刑場設(shè)在書院正中央的“礪心坪”。巨大的青石板鋪就的地面,在陰沉的天空下泛著冰冷的青光。此刻,坪上黑壓壓擠滿了人。青囊書院的學(xué)子、先生、仆役雜役……幾乎所有能喘氣的人都來了。他們被無形的力量驅(qū)趕至此,像一排排沉默的、等待判決的稻草,臉上交織著茫然、驚恐、壓抑的興奮,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兔死狐悲的哀戚。空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高臺之上,端坐著幾位書院的核心人物。山長蘇慕白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此刻卻眉頭緊鎖,眼神復(fù)雜,目光落在刑場中央那個小小的身影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與深深的無力。他兩側(cè)坐著幾位白發(fā)蒼蒼的大儒,個個面色沉肅,或閉目不忍看,或目光低垂,氣氛凝重至極。
人群被黑甲衛(wèi)強行分開,辟出一條狹窄的通道。燼被押解著,跌跌撞撞地走上那冰冷的青石板。他身上的灰布短褂在拉扯中更加破舊襤褸,枯草般的頭發(fā)散亂地貼在汗?jié)駪K白的臉頰兩側(cè),瘦小的身軀在初春尚帶料峭的寒風(fēng)里微微發(fā)抖。這副模樣,全然是砧板上待宰的魚,引不起任何反抗的遐想,唯有臺下人群中幾道憐憫又懼怕的低低嘆息。他是“啞仆”、“廢物”,是書院這座巍峨學(xué)宮里最不起眼的塵埃,此刻卻要承受最沉重的雷霆之怒,這反差本身,就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荒謬與殘酷。
刑場的中央,架設(shè)著一具巨大的鍘刀。那烏沉沉的刀身足有三指厚,銹跡斑斑,像是凝固了無數(shù)亡魂的怨氣。刀刃迎著灰蒙蒙的天光,泛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冷硬的烏光。刀槽深闊,下方承接的是一個碩大的、黑黢黢的陶盆,盆壁似乎還殘留著深褐色的、難以洗刷的印記。
燼被兩個黑甲衛(wèi)粗暴地按倒在鍘刀之下。冰冷的木臺緊貼著他汗?jié)竦那邦~,粗糙的紋理磨礪著皮膚。那巨大的、銹跡斑斑的刀鋒就懸在頭頂,不足三尺。它的陰影沉重地覆蓋下來,帶著濃烈的鐵銹和腐朽血腥混合的氣息,灌滿了他的鼻腔,幾乎令人窒息。死亡寒意透過皮膚,直刺骨髓。他被迫仰起頭,視線越過銹蝕的刀鋒邊緣,只能看到上方一小片鉛灰色的、壓抑得令人絕望的天空。臺下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不再是憐憫或者恐懼,更像是在觀賞一場即將上演的、刺激的處決大戲。無形的惡意如同黏稠的液體,將他緊緊包裹。
高臺上,周縉面無表情,如同俯瞰螻蟻的冰冷神祇。他端坐主位,身前案幾上擺放著一個計時用的銅漏。細碎的沙粒正從狹窄的縫隙里無聲墜落,每一粒沙的落下,都宣告著生命終點的逼近。場中一片死寂,只有銅漏沙沙的輕響,如同催命的音符,敲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也敲打在鍘刀下那顆劇烈跳動的心臟上。
時間,一點點流逝,沙粒不斷積聚。刑場的氣氛繃緊到了極致。
行刑的黑壯大漢赤著上身,露出虬結(jié)的肌肉和猙獰的刺青。他走到鍘刀旁,雙手握住巨大的刀柄,緩緩抬起那沉重的刀鋒。刀身摩擦著支架,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冰冷的空氣涌入刀槽,吹拂著燼后頸的頭發(fā)。臺下眾人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無數(shù)雙眼睛死死盯著那緩緩抬起的巨大兇器,等待著那決定性的、血肉崩裂的聲響。
就在刀鋒抬升至最高點,即將加速落下,將一切斬斷的剎那——
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那聲音,嘶啞、干澀,像是兩片粗糙的砂紙在摩擦,又像是銹蝕多年的門軸被強行扭動,帶著明顯的阻滯和撕裂感,艱難地從喉嚨深處擠出。每一個音節(jié)都破碎不堪,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刑場上死一般的寂靜,清晰地送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昨夜……”那嘶啞的聲音頓了頓,仿佛在積蓄力量,又像是在斟酌每一個字的重量,“子時三刻……安仁坊……暗香樓……”每一個地點名都像是從石縫中艱難擠出,帶著刺耳的摩擦音。
鍘刀下的身影,那個被視為啞巴廢物的燼,抬起了頭。亂發(fā)縫隙間,露出一雙眼睛。那不再是死寂或者懦弱,而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平靜,如同深潭底部燃燒的火焰,明亮得驚人,直直投向高臺上端坐的周縉。
“周監(jiān)察使……”燼的聲音陡然拔高,撕裂空氣,“懷里……揣著……一枚蟠龍吐珠佩……”他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釘子,“……中心……缺了一角……龍鱗!”
轟!
人群瞬間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巨大無比的嘩然!如同滾油潑進了冰水!無數(shù)道目光齊齊轉(zhuǎn)向高臺,充滿了震驚、疑惑和難以置信。安仁坊?暗香樓?那是下九流混雜、最藏污納垢的煙花柳巷!蟠龍吐珠佩?那是唯有宗室親王才有資格佩戴的規(guī)制!缺角的龍鱗?這細節(jié)指向何人?信息量巨大得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每一個人心頭。
高臺之上,原本如同冰雕的石像驟然龜裂!
周縉那張漠然威嚴的臉,在聽到“蟠龍吐珠佩”幾個字時,瞬間褪盡了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天雷狠狠劈中頭頂。他的瞳孔驟然緊縮成針尖大小,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一震,手中下意識握緊的茶杯“咔嚓”一聲碎裂,滾燙的茶水混合著瓷片碎屑淋淋漓漓地灑在他的官袍下擺上,留下一片深色的污漬。他死死地盯著鍘刀下那雙燃燒的眼睛,眼神深處第一次流露出無法掩飾的、巨大的驚駭和——恐懼!
“住手?。 ?/p>
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炸響,強行壓下全場鼎沸的聲浪。周縉猛地站起,身形快如鬼魅,幾乎帶起一道旋風(fēng)!他瞬間掠至高臺邊緣,面向全場,聲音因為極度的急促和緊張而微微變調(diào),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與慌亂交織的怪異感:
“此案尚有重大疑點!即刻收押待審!”他目光如電,掃過臺下所有驚疑不定的面孔,最后厲聲喝道,“妄議此事者,以同罪論處!”
他的命令如同鐵律。原本握著鍘刀柄的大漢僵在原地,茫然無措。黑甲衛(wèi)迅速上前,將燼從冰冷的鍘刀下拖了出來。
“押入死牢!嚴加看管!任何人不得探視!”周縉補充道,語氣斬釘截鐵。他不再看燼一眼,甚至沒有理會身旁山長蘇慕白投來的、充滿復(fù)雜探究意味的目光。他身形一轉(zhuǎn),幾乎是踉蹌著沖下高臺,腳步倉促而沉重,仿佛身后有噬人的猛獸在追趕。那破碎的茶杯碎片和潑灑的茶水狼藉地留在他的座位上,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那石破天驚的一瞬所帶來的沖擊。
眾目睽睽之下,周縉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書院深處的回廊盡頭。留下一片死寂后重新爆發(fā)的、幾乎要掀翻屋頂?shù)泥须s議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被黑甲衛(wèi)押走的、瘦小單薄的身影上。驚疑、恐懼、興奮、猜測……復(fù)雜的情緒在人群中瘋狂滋生、蔓延。
青囊書院的天,在這一刻,徹底變了顏色。而這一切,僅僅源于一個“啞巴”口中吐出的、幾句破碎卻足以致命的話語。
厚重的玄鐵門在身后轟然關(guān)閉,發(fā)出沉悶如巨獸低吼的回響,隔絕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絲光線和喧囂。死牢內(nèi)彌漫著刺骨的陰冷,混雜著濃烈的霉味、血腥氣和一種陳年污垢發(fā)酵后的酸腐氣息??諝夥路鹉痰谋恳淮魏粑嘉M肺腑的冰渣。
燼被粗暴地推進最深處一間狹窄的石室。地面粗糙潮濕,墻壁上凝結(jié)著暗褐色的水漬和可疑的深色斑塊。唯一的光源來自走廊墻壁高處一個僅有巴掌大的鐵窗,吝嗇地投射進一縷渾濁的灰色光線,勉強照亮石室內(nèi)飛舞的塵埃。
鐵鏈嘩啦作響,沉重的手銬腳鐐被鎖死。冰冷的金屬緊貼著皮膚,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鉆。兩名黑甲衛(wèi)完成這一切,沒有絲毫多余的話語,轉(zhuǎn)身退出。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陰森的走廊里漸行漸遠,最終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不知是誰發(fā)出的痛苦呻吟。
燼靠著冰冷的石壁緩緩滑坐在地。寒氣瞬間透過單薄的衣物侵入身體。他蜷縮起來,抱住膝蓋,將頭深深埋了進去。身體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如同寒風(fēng)中最后一片枯葉。鍘刀懸頂?shù)谋溆|感似乎還烙印在皮膚上,周縉那張瞬間失色的臉在黑暗中反復(fù)閃現(xiàn)。極致的恐懼和劫后余生的巨大沖擊如同冰冷的浪潮,一波一波沖擊著他緊繃的神經(jīng)。
喉間依舊殘留著強行發(fā)聲造成的灼燙痛楚,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咽下燒紅的炭塊。那枚玉佩……蟠龍吐珠,中心龍鱗缺了一角……這個細節(jié)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燙著他的記憶深處。無數(shù)混亂的碎片洶涌而來:沖天而起的火光,絕望的嘶吼,金鐵交鳴的刺耳聲響,倒塌的宮闕,冰冷的血浸透袍服的觸感……一個模糊卻威嚴的身影在記憶中晃動,腰間似乎就佩著那樣一枚玉佩……畫面扭曲、破碎,無法連貫,卻帶著蝕骨般的疼痛和深不見底的悲傷。那是屬于“燼”這個名字之前的、被刻意遺忘撕碎的過往。
就在這混亂的思緒幾乎要將他吞噬之際,石室鐵門上那碗口大的觀察孔忽然被拉開了。
一張黝黑、皺紋深刻如刀刻的臉出現(xiàn)在孔洞后。是老獄卒張頭兒。他渾濁的眼珠轉(zhuǎn)動著,掃視了蜷縮在角落的燼一眼,臉上沒什么表情,如同打量一件死物。
“喝口水吧,小子?!睆堫^兒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常年被劣酒浸泡的味道。一個粗陶破碗從觀察孔遞了進來,碗沿豁了幾個口子,里面的水渾濁不堪,漂浮著幾根草屑。“落這兒的人,沒幾個能出去的。省點力氣,認命吧?!?/p>
碗被放在靠近門口冰冷的地面上。水渾濁得像泥湯。
燼沒有動。他依舊蜷縮著,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覺。黑暗是最好的庇護,遮擋了他臉上一切細微的波動。只有他自己能感覺到,胸腔里那顆心臟,在最初的恐懼顫抖后,正以一種異常冷酷的節(jié)奏,沉穩(wěn)有力地搏動著。
腳步聲在門外停留了片刻,似乎是張頭兒在觀察。片刻后,腳步聲再次響起,慢慢遠去,消失在走廊深處幽邃的黑暗里。
死牢重新陷入死寂。
燼依舊維持著蜷縮的姿勢,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時間在絕對的黑暗中失去了意義,只有那縷從高窗透進來的、微弱的灰色光線,極其緩慢地移動著角度,顯示出光陰的流逝。牢房深處,隱約的水滴聲單調(diào)地重復(fù)著,“嗒…嗒…嗒…”
不知過了多久,鐵門上的觀察孔再次被無聲地拉開。依舊是張頭兒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但這一次,他的眼神深處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銳利與警醒。他警惕地左右掃視了一下死寂的走廊,確認沒有旁人。
“大人,”張頭兒的聲音壓得極低,細若蚊蚋,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迥異于方才麻木的恭敬,“‘灰燼’已蘇醒。您的傷……”
他沒有說完,目光落在燼被粗糙鐐銬磨破的手腕腳踝,那里滲出了絲絲鮮血。
蜷縮在角落的燼,終于緩緩抬起了頭。
亂發(fā)下,那雙眼睛早已褪去了所有偽裝出的恐懼與死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以及一種近乎妖異的光芒。那光芒銳利如解剖刀,冰冷如寒夜的星辰,里面沒有絲毫的僥幸或慌亂,只有絕對的掌控和洞悉一切的幽深。
他沒有回應(yīng)張頭兒(或者說,回應(yīng)這個代號“鸮”的暗樁)的關(guān)切。仿佛那些皮肉之苦根本不值一提。燼的目光落在門口那個裝有渾濁污水的粗陶碗上。
一縷微弱的光線恰好從高窗移下,落在碗沿的豁口處。那粗糙的陶面上,除了污垢和水漬,還有一點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銀灰色粉末。粉末沾在豁口邊緣,在微弱的光線下,折射出一點點幾乎可以忽略的、異樣的光澤。
那是“化骨粉”。一種極其陰毒的慢性毒藥,無色無味,混入飲食,初時毫無征兆,幾日后發(fā)作,能令筋骨寸寸消融,死狀極其凄慘。下毒者顯然十分老練,將粉末巧妙地藏在碗沿豁口里,只在遞碗時極輕微地震動,才抖落了一點,偏偏被他捕捉到了。
燼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弧度。
那不是一個驚訝或者恐懼的表情,甚至不是憤怒。那是一種了然于心、早已預(yù)料、甚至帶著一絲戲謔和冰冷的嘲諷的笑意。仿佛一個布局精妙的獵人,看著獵物懵懂無知地踏入自己早已畫好的圈套。
他再次抬起頭,望向觀察孔后那張黝黑、皺紋深刻的臉——那張屬于“鸮”,屬于他十年前親手埋入青囊書院這灘深水之中的暗樁的臉。
“東西……”燼開口,聲音依舊嘶啞,卻平穩(wěn)得如同幽谷深潭,“……帶來了嗎?”
他的聲音很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鸮”的眼神瞬間變得更加凝重,如同鋼針?!皫砹?,大人。”他從觀察孔極其小心地遞進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極小、極普通的蠟丸?;覔鋼涞暮敛黄鹧?。
燼伸出被鐐銬禁錮的手,動作流暢沒有絲毫遲滯,仿佛那沉重的鎖鏈只是微不足道的裝飾。他的手指修長卻布滿薄繭,穩(wěn)穩(wěn)地將那枚冰冷的蠟丸捏在指間。一種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感知的寒意從蠟丸內(nèi)部透出,順著指尖蔓延。
“嗯?!睜a低應(yīng)一聲,再無多言。他蜷縮回角落的陰影里,將那枚小小的蠟丸攏入掌心,仿佛握住了一件至關(guān)重要的鑰匙。
高窗透下的那縷渾濁灰光,隨著時間的推移,終于艱難地移動了位置,如同一柄遲鈍的刻刀,在冰冷的石壁上緩慢地刻畫著無形的刻度。當(dāng)那一線微光終于突破了石室的幽暗,頑強地投射在燼蜷縮的膝蓋前方,在地面形成一小塊模糊的光斑時,他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
他攤開手掌。那枚灰撲撲的蠟丸靜靜躺在掌心。
五指微微用力,蠟殼破碎。沒有預(yù)想中的紙張或密函。一粒烏沉沉、只有米粒三分之一大小的東西滾了出來。它非金非石,表面布滿極其細微的螺旋狀天然紋路,觸手冰涼,帶著一種奇特的、能吸收光線的質(zhì)感。
燼的指尖捻著這顆小小的“玄水螺芯”,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仿佛一切早已了然于胸。他捏著螺芯,看似隨意地、用力地在身旁冰冷粗糙的石地上劃過——那動作如同頑童的涂鴉,在布滿灰塵的地面留下了一道歪歪扭扭、深淺不一的刻痕。
做完這一切,燼隨手將螺芯塞進身下稻草的最深處。他重新靠回冰冷的石壁,閉上雙眼,神態(tài)平靜,如同陷入沉睡。只有胸口極其輕微的起伏,顯示出他并非真正的放松。
時間,在死牢絕對的寂靜中,再次變得粘稠而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更久。走廊深處傳來了腳步聲,不疾不徐,沉穩(wěn)得如同丈量著時間。腳步聲在燼的石室外停下。
依舊是那個黝黑、皺紋深刻的老獄卒張頭兒。他打開觀察孔渾濁的小窗,渾濁的目光掃進來,語氣帶著一絲慣常的疲憊和麻木:
“吃飯了,小子。”
一個同樣粗劣、布滿污漬的木盤從觀察孔塞了進來,上面放著一塊黑硬的糙面餅和一小撮發(fā)黃的腌菜。
張頭兒的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燼剛才刻劃的地面——那里只有灰塵和冰冷石頭的本色,那道刻痕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玄水螺芯劃過之處,痕跡遇空氣片刻即消,不留半分端倪。張頭兒的眼皮幾不可察地耷拉了一下,隨即恢復(fù)如常。
“省著點吃,明天還不知有沒有呢?!彼洁炝艘痪?,便要關(guān)上觀察孔。
就在觀察孔即將合攏的瞬間,一直閉目如同沉睡的燼,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他的聲音依舊嘶啞干澀,低沉得如同夢囈,卻清晰地穿透了小窗的縫隙:
“告訴‘影蛇’……” 他頓了頓,仿佛在選擇最精確的措辭,“……棋子已動?!?/p>
石壁冰冷,氣息凝固。
觀察孔后的張頭兒,動作瞬間僵住。那張黝黑麻木的臉,在昏暗光線下,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下一撇,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敬畏與冷酷的詭異表情。那表情如同水面漣漪,一閃即逝。
“是?!币粋€極低、極短促的音節(jié)從鼻腔擠出。
“咔噠”一聲輕響,觀察孔被徹底關(guān)閉。走廊里,張頭兒拖沓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逐漸遠去。
燼依舊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下,沒有睜眼。狹小的死牢里,只剩下他一人緩慢悠長的呼吸。
就在剛才,他通過“鸮”(張頭兒)和那顆玄水螺芯構(gòu)成的隱秘渠道,向代號“影蛇”的另一個核心暗樁傳遞了信息。同時,他也確認了“鸮”看到了那條瞬息即逝的指令。一張無形的網(wǎng),在他沉默的指令下悄然收緊。
陽光艱難地透過那巴掌大的高窗鐵欄,吝嗇地切割著石室內(nèi)的渾濁空氣,形成幾道筆直的光柱。無數(shù)細小的塵埃在這光柱中狂亂地飛舞、旋轉(zhuǎn),如同被無形的風(fēng)暴裹挾。它們無聲地上升、墜落、碰撞,折射著微弱的光斑,在這死寂的囚籠里上演著一場永不停歇的無意義喧囂。
燼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的瞳孔深處,倒映著那片狂舞的塵埃光柱。那雙眼睛,不再有絲毫偽裝出的脆弱或恐懼,也褪去了之前的平靜。一種全新的、令人心悸的光芒在其中燃燒、跳躍——那是屬于獵食者的絕對掌控感和一種近乎沸騰的興奮。
他的目光穿透飛舞的塵埃,仿佛穿透了這厚重的石壁,穿透了整個青囊書院,甚至穿透了王朝那看似固若金湯的重重帷幕,落在某個極其遙遠又無比靠近的節(jié)點之上。
十年蟄伏,隱忍如死灰。
周縉腰間那枚缺角龍鱗佩,如同一把鑰匙,猝然捅開了深埋于塵土的記憶之鎖。那被刻意遺忘、被烈火焚燒的過往——屬于前朝的、浸透了血與火的氣息,伴隨著金殿崩摧的轟鳴、伴隨著無數(shù)絕望哀嚎的碎片,正從灰燼深處發(fā)出沉重而清晰的脈動。
風(fēng)暴的氣息,已然充盈于鼻端。
燼的嘴唇無聲地開合,無聲的字句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jié)、消散:
“棋子?或許吧……”他的嘴角再次勾起,這一次,那笑意不再冰冷,而是帶著一種近乎鋒刃出鞘般的銳利鋒芒,一種將天地萬物盡執(zhí)掌于指間的睥睨,“……但棋盤,該換了。”
光柱之中,塵??裎枰琅f,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