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如林,鐵蹄踏碎了雨后泥濘的晨光。
巨大的“雍”字王旗在低垂的鉛云下獵獵作響,旗面浸透了水汽,沉重如鐵。八百玄甲重騎,人馬皆覆玄黑重鎧,甲片在陰沉天光下流淌著冰冷的幽澤。沉重的馬蹄踏在濕滑的官道上,發(fā)出沉悶如雷的轟鳴,每一次落下都震得大地隱隱顫動,泥漿四濺。隊(duì)列森嚴(yán),沉默得如同移動的鐵山。冰冷的肅殺之氣如同實(shí)質(zhì)的寒潮,席卷過官道兩側(cè)的山林,驚起一片片撲棱棱的飛鳥,留下惶然的鳴叫和死寂的空蕩。
隊(duì)伍最前方,一面更加猙獰的黑底血槽戰(zhàn)旗迎風(fēng)怒張。旗下,鐵獄校尉端坐于一匹通體漆黑、狀如兇獸的龍鱗駒上。他臉上的傷口已經(jīng)處理過,留下一道深紅的猙獰疤痕,從眉骨斜劈至顴骨,如同一條擇人而噬的蜈蚣。疤痕非但無損其兇戾,反而平添了幾分嗜血的煞氣。他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死死鎖定著前方道路盡頭、那座在鉛灰色天幕下顯得格外沉寂的青囊書院輪廓。昨夜鎩羽的恥辱和部屬傷亡的怨毒,如同毒液般在血管里奔流,只待一個宣泄的出口。
在他身后稍側(cè),三名裝束迥異的身影策馬緩行,氣息陰冷如蛇。 居中一人身形佝僂,裹在一件寬大的灰布袍中,兜帽遮臉,唯有一只枯槁得如同雞爪的手露在袖外,指尖捻著一串灰白色、由某種細(xì)小指骨磨成的念珠,無聲地捻動著。一股若有若無的、令人心神煩惡欲嘔的腐朽氣息,如同墓穴深處彌漫的死氣,纏繞在他身周。蝕骨供奉之首——“枯骨叟”。 左側(cè)一人輕紗覆面,身形凹凸有致,著一襲艷紅如血的紗裙,與周遭肅殺的玄黑格格不入。她騎在馬上,姿態(tài)妖嬈,白皙的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fù)芘笊弦淮卟拾邤痰募?xì)小毒蟲串成的珠鏈,毒蟲在冰冷空氣中扭動,發(fā)出細(xì)微的嘶鳴。蝕骨供奉——“赤練娘子”。 右側(cè)一人則是個沉默的大漢,背負(fù)一柄造型奇特的巨大骨鋸。骨鋸?fù)w慘白,邊緣密布著細(xì)小的鋸齒,隱隱透著一層暗紅血光,仿佛飽飲過無數(shù)生靈的精血。大漢面容呆板,眼神空洞,唯有那柄骨鋸散發(fā)出冰冷刺骨的兇煞之氣。蝕骨供奉——“血鋸”。
這三人的存在,如同在鋼鐵洪流中注入了無形的毒液,讓本就肅殺的氣氛更加粘稠、陰寒。
“王爺鈞令?!辫F獄校尉的聲音如同兩塊生鐵摩擦,穿透沉悶的馬蹄聲,清晰地落入身后每一個玄甲騎士耳中,也落入那三名蝕骨供奉心神深處,“踏平書院?!?“雞犬不留!” 最后四個字,帶著血腥的戾氣,重重砸落! “吼——!”八百玄甲重騎齊聲低吼應(yīng)和!冰冷的殺氣轟然爆發(fā),如同無形的巨浪,狠狠拍向遠(yuǎn)方那座沉默的書院!馬蹄聲驟然加劇,如同催命的戰(zhàn)鼓擂響!黑色的洪流開始加速!
青囊書院深處,古槐庭院。
巨大的槐樹撐開墨綠色的華蓋,枝葉繁茂,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投下深邃斑駁的暗影。昨夜風(fēng)雨的痕跡早已被沉穩(wěn)的地氣撫平,唯有寬大的葉片邊緣滾動著清澈的露珠,無聲滴落,在濕潤的石板上砸開細(xì)小的水花。
蘇慕白靜立樹下,青衫如水。 他微微仰頭,目光穿透層層疊疊的枝葉,仿佛直視著虬勁樹干深處那一點(diǎn)悄然沉睡的生命微光——枯葉蟬沉寂的靈種。那目光深邃、凝重,如同守望著暗夜中唯一一粒星火的守墓人。
“山長!”急促的腳步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惶,打破了庭院的寧靜。書院執(zhí)事陳松快步奔來,臉色煞白,呼吸急促,額頭布滿冷汗,“后山巡守弟子傳訊!雍王麾下鐵獄校尉率玄甲重騎八百余,已至三十里亭!殺氣沖天!正……正朝書院奔襲而來!后方……后方似有蝕骨供奉壓陣!”陳松的聲音帶著顫音,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心頭。
蘇縉沉默。 他沒有收回仰望古槐的目光,甚至連身形都未曾有絲毫動搖。庭院中只有露珠滴落的輕響和陳松粗重壓抑的喘息。
遠(yuǎn)處,低沉如悶雷的馬蹄聲開始隱隱傳來,如同大地深處壓抑的咆哮,穿過層層山林,撞擊在書院古老的磚石上,也撞擊在每一個聞訊趕來的教習(xí)、學(xué)子心頭!恐慌如同瘟疫般無聲蔓延。
“山長!”陳松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玄甲鐵騎……是雍王殿下的親軍!還有蝕骨供奉!他們……他們這是要……”
“傳令?!碧K慕白終于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卻如同定海神針,瞬間壓下了庭院的躁動與遠(yuǎn)處的馬蹄轟鳴。 “鳴鐘。” “開中門?!?“所有學(xué)子、教習(xí)、仆役……齊聚明倫堂前庭。” 他緩緩收回目光,轉(zhuǎn)向陳松,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與決絕。 “迎客?!?/p>
書院后山數(shù)十里外。 荒蕪的野徑在雨后泥濘不堪,蜿蜒伸向遠(yuǎn)方被灰暗山巒吞噬的地平線。稀稀拉拉的枯草沾滿泥漿,在冰冷的風(fēng)中無力地?fù)u晃。空氣里彌漫著泥土的腥氣、草木腐爛的微甜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荒涼。
燼的身影在枯草的掩映下疾掠。 他的速度極快,每一步踏出都激起渾濁的泥點(diǎn),身形在低矮的山丘與稀疏的灌木叢間留下斷續(xù)的殘影。襤褸的灰布短褂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鐵鑄般的肌肉輪廓,雨水早已被體溫蒸干,只留下風(fēng)干的泥漬如同猙獰的疤痕。
但他的動作卻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滯澀與……混亂! 并非力竭。 而是源于靈魂深處的撕裂與狂躁!
腦海中,無數(shù)畫面如同破碎的琉璃,帶著銳利的邊緣瘋狂切割、沖撞: 枯葉蟬眉心拱出嫩綠芽點(diǎn)的那一瞬微光…… 蘇慕白平靜話語中那縷該死的希望…… 懷中身體冰冷、生機(jī)斷絕的觸感…… 掌心枯葉被無情揉碎、化為污濁的虛無…… 還有……明倫堂高階之上,那道青衫背影轉(zhuǎn)身離去時,那一聲仿佛穿透時空的宣告:“棋局,開始了!”
灰燼之下……沃土?!”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困獸瀕死掙扎的嘶吼從燼的喉嚨深處擠出!他猛地停下腳步!腳下的泥濘被狂暴的氣息炸開一個淺坑!
右拳狠狠砸向身旁一塊半人高的嶙峋山巖! 轟?。?! 沒有動用任何毀滅之力!純粹是肉身的力量宣泄! 堅(jiān)硬的巖石在沉悶的巨響中如同脆弱的沙堡,瞬間崩裂!碎石如同炮彈般四散激射!煙塵彌漫!
“棋子?!薪柴?!”燼胸膛劇烈起伏,亂發(fā)之下,那雙眼睛燃燒著混亂狂暴的火焰,如同即將崩塌的火山口!“保護(hù)?!守護(hù)?!”
他猛地低頭,死死盯著自己沾滿污泥和碎石粉末的拳頭。指骨傳來清晰的痛感,皮膚破裂,滲出絲絲暗紅的血跡。 這痛感如此真實(shí)! 真實(shí)得如同昨夜蟬兒眉心的嫩綠! 真實(shí)得如同此刻胸腔里那顆被反復(fù)撕裂、又被強(qiáng)行塞入虛幻火種而瘋狂搏動的心臟!
“啊——?。?!”燼仰天發(fā)出一聲撕裂狂風(fēng)的咆哮!那咆哮里沒有明確的指向,只有積壓了太久太久的無邊痛苦、焚世的暴戾、被命運(yùn)反復(fù)玩弄的屈辱,以及對那縷該死希望的刻骨憎恨!聲浪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撞向低垂的鉛云,震得周圍枯草簌簌折斷!
他需要?dú)纾?需要一場足以焚燒神魂、碾碎理智、將這片天地連同自己一起徹底葬入無間深淵的毀滅! 唯有如此,才能暫時壓住那如同附骨之疽般啃噬著靈魂的……空洞與……那微弱的、搖曳的、名為希望的毒火!
燼猛地轉(zhuǎn)身! 不再是向著遠(yuǎn)離書院的方向! 那雙燃燒著混亂與瘋狂火焰的眼睛,死死釘向了青囊書院的方向! 釘向了那正在逼近的、裹挾著毀滅鐵蹄的雍王玄甲洪流! 釘向了那明倫堂前、古槐之下……播撒毒種之人!
他體內(nèi)的力量如同被點(diǎn)燃的油庫,發(fā)出了極度危險的、扭曲空間的嗡鳴!一股混亂無序、卻又蘊(yùn)含著足以撕裂一切束縛的狂暴氣息沖天而起!腳下的泥漿瞬間沸騰、干涸、龜裂!
下一瞬! 燼的身影化作一道撕裂灰暗天幕的黑色狂瀾,裹挾著焚盡一切的混亂意志,朝著來路——青囊書院的方向,朝著那必然爆發(fā)的毀滅風(fēng)暴中心,決絕地、瘋狂地……撲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