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潑灑在連綿起伏的亂葬崗上，給這片常年彌漫著腐朽氣息的土地，鍍上了一層詭異的暖色。這里是大離王朝邊境，青州府治下，一個連名字都被人遺忘的地方，只因為常年堆放無人收殮的尸體，久而久之，便被喚作“萬骸崗”。
萬骸崗的邊緣，有一間破敗的茅草屋，歪斜的木牌上用朱砂寫著兩個模糊的大字——“義莊”。說是義莊，其實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停尸場，只不過負責看管這里的，是一個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
少年名叫江燼。
此刻，江燼正蹲在義莊后院的一口老井旁，清洗著剛剛從崗上抬回來的一具尸體上的污泥。尸體是個中年男子，穿著破爛的粗布衣，臉上凝固著驚恐與不甘的神情，脖頸處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顯然是死于非命。
這在萬骸崗，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每天都有新的尸體被送來，或是附近村落無力安葬的貧苦人家，或是客死異鄉(xiāng)的旅人，亦或是像這具一樣，不明不白死在荒野的倒霉蛋。
江燼的動作很熟練，甚至可以說是有些麻木。他用一塊粗布，蘸著冰涼的井水，仔細地擦拭著尸體的每一寸肌膚，仿佛在雕琢一件物品，而非處理一具失去生機的軀殼。他的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干凈，與這污穢的環(huán)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夕陽的余暉透過稀疏的茅草屋頂，照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他的眼睛很深，像兩口古井，看不出什么情緒，只有在觸及尸體傷口或某些特殊部位時，瞳孔才會極細微地收縮一下。
“呼……”
處理完尸體表面的污穢，江燼站起身，揉了揉有些發(fā)酸的腰。他走到井邊，舀了一瓢水，不顧冰涼，直接潑在臉上。冰冷的井水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他從小就在這萬骸崗長大，不知道父母是誰，是被一個同樣以處理尸體為生的老瘸子收養(yǎng)的。老瘸子三年前染了怪病，沒多久就咽了氣，臨死前把這破義莊和一身處理尸體的“手藝”傳給了他。
說是手藝，其實大部分都是些如何讓尸體保存得更久、如何讓死者“走”得更“安詳”的小竅門，還有一些口口相傳的、用來安撫“臟東西”的咒語和手勢。老瘸子說，干他們這行，見的死人多了，容易招惹不干凈的東西，這些都是保命的玩意兒。
江燼一開始并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但在萬骸崗待得久了，尤其是在一些雷雨交加的夜晚，聽到義莊周圍傳來的種種詭異聲響，看到尸體上偶爾出現(xiàn)的無法解釋的變化后，他不得不信。
而且，他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和這萬骸崗、和這些尸體，有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聯(lián)系。他能清晰地聞到尸體散發(fā)出的、常人難以忍受的尸臭下，那一絲微弱的、被稱為“尸氣”的東西。他甚至能在某些特定的尸體上，感受到一種若有若無的“殘留意識”，或者說是“執(zhí)念”。
就像眼前這具尸體，當他擦拭到其胸口心臟位置時，指尖傳來一陣微弱的冰涼感，同時腦海中閃過一幅模糊的畫面——漆黑的夜晚，一條泥濘的小路，還有一雙閃著兇光的眼睛。
江燼皺了皺眉，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那短暫的幻象。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但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
“天快黑了，得把他抬進停尸房，免得夜里……”江燼喃喃自語，看了看天色，殘陽已經完全沉入地平線，只剩下一抹暗紅的晚霞，將萬骸崗的輪廓勾勒得更加陰森。
他彎下腰，準備抬起尸體。就在他的手觸碰到尸體冰冷的腳踝時，異變陡生！
那具原本僵硬的尸體，腳踝處的皮膚下，突然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的、如同蟲子爬動般的“窸窣”聲！
江燼心中一緊，猛地縮回手。他經歷過尸體詐尸的前兆，那是尸氣郁結到一定程度的表現(xiàn)，但眼前這具尸體的情況，和他所知的完全不同！那不是尸氣暴動，更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尸體內部活動？
他警惕地盯著尸體，手不自覺地摸向了腰間懸掛的一個小布袋，里面裝著老瘸子傳給他的、用黑狗血浸泡過的桃木釘和幾張泛黃的符紙。
然而，尸體并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動”起來。那“窸窣”聲只持續(xù)了片刻，便消失了。但緊接著，一股更加濃郁、更加陰冷的尸氣，從尸體的傷口處彌漫開來，比之前濃郁了數(shù)倍不止！
這股尸氣不再是單純的腐朽味道，而是帶著一種令人靈魂顫栗的寒意，仿佛來自九幽之下。
江燼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從未感受過如此恐怖的尸氣！這具尸體到底經歷了什么？
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目光緊緊鎖定著那具尸體。就在這時，他看到，從那具尸體脖頸的傷口處，一滴漆黑如墨的血液，緩緩滴落下來。
那滴血沒有落在泥土地上，而是在空中劃過一道詭異的弧線，徑直飛向了義莊角落里，一堆雜亂堆放的、不知存放了多久的朽木和碎骨旁。
“噗！”
黑血滴落在那堆朽木碎骨上，仿佛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激起一片黑色的煙霧！
煙霧繚繞中，那些朽木碎骨竟然開始自行蠕動、拼接起來！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骨節(jié)摩擦聲和朽木擠壓的吱呀聲。
江燼瞳孔驟縮，心臟狂跳。他活了十六年，在萬骸崗見過無數(shù)怪事，但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場景！
他握緊了腰間的布袋，指尖因為用力而有些發(fā)白。他不知道那堆東西會變成什么，但直覺告訴他，那絕對不是什么好東西。
就在他準備祭出桃木釘和符紙時，那堆朽木碎骨的拼接已經接近完成。
一個……船的形狀？
是的，那是一艘船的雛形！
船身由長短不一的白骨和腐朽的木板構成，白骨泛著陰森的磷光，木板上布滿了詭異的血色紋路，仿佛是用鮮血繪制的符文。船頭和船尾的形狀有些模糊，像是某種巨獸的頭骨輪廓。
整艘船散發(fā)著濃郁到極致的尸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古老而蒼涼的氣息，仿佛從亙古的死亡深淵中駛來。
江燼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匪夷所思的一幕。
這到底是什么？
就在他驚疑不定之際，那艘由尸骸和朽木構成的怪船，船身上的血色紋路猛地亮起，一道微弱的、只有他能看到的血色光芒，射向了他！
光芒速度極快，瞬間沒入了他的眉心！
“呃！”
江燼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一股龐大而混亂的信息洪流涌入腦海，伴隨著劇烈的疼痛。
與此同時，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尤其是心臟的位置，傳來一陣強烈的悸動，仿佛有什么東西被喚醒了。他與那艘詭異的尸骸之舟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奇妙的、無法言喻的聯(lián)系。
他能“感覺”到那艘船，仿佛那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他甚至能“看到”那艘船內部的結構，以及……它似乎在“渴望”著什么。
渴望……更多的尸氣？更多的……骸骨？
不，不僅僅是這些。
江燼強忍著頭痛，再次看向那艘尸骸之舟。此刻，那艘船的光芒漸漸收斂，靜靜地懸浮在那堆碎骨之上，只有船身上的血色紋路還在微微閃爍，散發(fā)著幽幽的光。
而那具引發(fā)了這一切的中年男子尸體，此刻已經徹底失去了所有生氣，甚至連剛才那濃郁的尸氣都消失殆盡，變得如同普通的枯骨一般，毫無光澤。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燼喃喃自語，心中充滿了震驚和迷茫。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抬頭望向那艘詭異的尸骸之舟。一種預感在他心中升起，他平靜而又充滿污穢的萬骸崗生活，從這一刻起，將徹底被打敗。
而他，似乎已經和這艘以尸骸為舟的怪船，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
夜色徹底籠罩了萬骸崗，只有義莊角落里，那艘尸骸之舟散發(fā)著幽幽的冷光，如同一個來自幽冥的使者，悄然降臨在這片死寂的土地上。
江燼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不管這一切多么離奇，他知道，他必須面對。
因為，他感覺到，那艘船，在呼喚他。
呼喚他，駕駛它，駛向那未知的……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