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問的事暫且不提，祁術(shù)受傷一事，卻是很快就被長孫墨察覺。
彼時所有士兵都已經(jīng)喝下了那藥湯，祁術(shù)收拾著火堆，長孫墨在一旁搭手，卻見一滴鮮血從祁術(shù)大腿滴落，他一愣，伸手去摸，滿手溫熱黏膩。
傷口是在腰側(cè)，并不顯眼，又有深色兵甲作為遮擋，若沒溢血，根本看不出異樣。
長孫墨低頭看著那刺目的顏色，只覺得自己當真是愚笨——祁術(shù)對戰(zhàn)數(shù)人，又要保護沒有反手之力的他們，怎么可能不受傷？受了傷，還要帶著一群人離開密林來到這里，汲水生火、熬藥解毒，如此忙前忙后，以至連自己的身體都顧及不上。
——怎么就一點沒想到呢？
長孫墨薄唇緊抿，幾乎成了一條直線。
“你去一旁休息，等下我給你檢查傷處?！?/p>
他語氣冷硬，聽上去頗有些唬人，祁術(shù)依言放下手中的東西，在長孫墨的視線中坐到一旁的樹下，看上去很是乖順。
他倒不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只是傷口傳來的疼痛感極弱，祁術(shù)猜測是本體沒有痛覺神經(jīng)的原因，即便化成人形，他對疼痛的感受也極為遲鈍，若非傷口處不斷有液體流出，他甚至感受不到傷口的存在。
祁術(shù)也沒想到傷口會在這個時候被長孫墨發(fā)現(xiàn)，不過無傷大雅，長孫墨現(xiàn)在不發(fā)現(xiàn)，稍后他也會引導著對方發(fā)現(xiàn)的，哪有說為人受了傷還遮遮掩掩不讓其察覺的道理？明明付出了卻不說出來，留在心里自我感動嗎？
祁術(shù)倒不是覺得這樣的做法有什么不對，但換了他，既然付出了，就該讓對方知道。
“衣服脫了?！?/p>
長孫墨過來時就說了這么一句話，若不是此情此景，這話聽上去真像是在尋歡作樂，但說話的人面色沉沉，祁術(shù)抬手，十分迅速地褪去上衣。
兵甲落地，中衣疊于其上，祁術(shù)膚色瑩白剔透，傷口遍布其中，一覽無遺。
文人愛詠梅，雪中紅梅，暗香襲來，最是詩情畫意，可同樣是白底紅色，長孫墨看著祁術(sh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只覺扎眼異常。
“疼嗎？”
“不疼?！?/p>
長孫墨自覺說了廢話，祁術(shù)則說了實話，可惜實話沒人相信，落在長孫墨耳中，就是為了不讓人擔心而逞強。
行兵打仗，一些止血化瘀的藥還是常備在身的，撕下的碎布擦去血液，長孫墨從懷里取出藥瓶，傾倒前看了祁術(shù)一眼。
“有點疼，忍著點?！?/p>
藥是御賜的上好金瘡藥，長孫墨垂眸，小心地將傷口一點點覆蓋，他臉上的神色還是冰冷，可在祁術(shù)看不見的角度，那雙眼里卻盡是自責和心疼。
上完了藥，長孫墨又抽出布條給祁術(shù)包扎傷處，祁術(shù)全程配合，讓轉(zhuǎn)身就轉(zhuǎn)身，讓抬手就抬手，深灰色的布條纏了一圈又一圈，長孫墨還從自己的中衣下擺撕了幾條下來，腰腹、胸脯、手臂，再小的傷口都沒落下，不知道的，還以為祁術(shù)受了多重的傷，馬上要臥病在床了。
“將軍?！?/p>
“弄疼你了？”
“沒有。”
長孫墨的動作很輕，幾乎把他當做瓷娃娃對待，且不說祁術(shù)本就感覺不到什么痛意，便是真能感覺到，也不覺得長孫墨的動作能弄疼他。
只是……
“將軍不覺得有些夸張了嗎？”
他現(xiàn)在這個形象，和埃及落魄點的木乃伊也沒差很多了。
“夸張嗎？”
長孫墨沒覺得，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祁術(shù)，確定自己沒遺漏什么傷口了，又催著他穿上衣服。
祁術(shù)有些無奈，但被這樣呵護關(guān)心，沒人會不喜歡，他也不例外。
衣服穿上，祁術(shù)看了看三三兩兩坐起來的士兵，伸手示意身旁的空地。
“將軍，坐。”
他與長孫墨說起殲滅東夷一事。
“這一戰(zhàn)中所有東夷人都已經(jīng)解決干凈，剩下的多是老弱婦孺，不足為懼，難點在于如何找到東夷部落，將軍可有成算？”
“部落的位置，我有八成把握?！?/p>
做好了趕盡殺絕的打算，自然不可能只在口頭說說，長孫墨從袖口取出一張皮草圖，指尖點在其中一個畫著紅圈的部位。
“這里應(yīng)該就是東夷人的部落，只是我們?nèi)缃竦奈恢蒙胁豢芍?，也無糧草補給，部落一事不急，等回去后再從長計議?！?/p>
說到回去，長孫墨眼中有殺意一閃而過，祁術(shù)知他想到了那背叛之人，只拍了拍他，算作安慰。
“將軍要深入東夷部落，那回去前，我們還有一件事要做?！?/p>
“何事？”
“采集草藥?！?/p>
祁術(shù)食指隔空點了點不遠處還未徹底用完的草藥，在長孫墨徒然僵住的神情中開口。
“今日一戰(zhàn)，想來將軍也體會到了瘴氣的可怕，東夷人狡詐，東夷部落附近有瘴氣林的可能性極大，將軍應(yīng)該也不想今日之景重現(xiàn)。要避免，這解瘴氣的草藥必須采集?！?/p>
祁術(shù)字字戳心，長孫墨自然不可能那手下士兵的性命開玩笑，而今日讓祁術(shù)獨自一人面對那么多敵手的情況，他更是此生都不愿再看見第二次，因此，解了瘴氣恢復了力氣的魏國士兵起身后得到的第一個指令，就是跟著祁術(shù)采集草藥，帶回軍營。
“祁術(shù)，這些草藥是帶回去給剩下那些人服用的嗎？”
“是也不是?！?/p>
祁術(shù)采下一株草藥，留了根，方便其再次生長。
“他們自然是要服用的，你們也要，所有參與這次行動的人都跑不了，一日一次，每次喝足一碗，至少喝上七天，然后來這試試效果，不夠的話再喝七天?！?/p>
“一碗……七天……”
問話的人臉色可以用一言難盡來形容了，周圍聽的人也是滿臉菜色，天知道剛才那用來解毒的三口就給他們的身心造成了巨大的傷害，現(xiàn)在不僅要喝足一碗，還要連續(xù)喝上七天，單是想想，他們就覺得前途無亮。
“非喝不可嗎？”
“你覺得呢？”
那肯定是非喝不可的，士兵蔫蔫地接過祁術(shù)遞來的草藥，看向他時有些羨慕。
“你就不用喝那玩意兒。”
“瘴氣對我沒用?！?/p>
祁術(shù)陳訴事實，只是這個事實對于那些剛知道自己要經(jīng)歷什么酷刑的士兵來說，實在有些殘忍。
羨慕，這已經(jīng)不是有些羨慕了，他們知道祁術(shù)沒有炫耀的意思，可聽到這句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果然還是好想打他。
但也只能想想，畢竟真要打起來，以祁術(shù)的武力值，最后被按在地上的只會是他們。
這么一想……就更難過了呢。
祁術(shù)沒去管那些炙熱的眼神，他估算著會用到的藥量，將十株草藥一捆用野草纏住，采集了十幾捆，才終于停了下來。
“差不多了?！?/p>
拍拍手清理掉沾染上的泥土，祁術(shù)開口，長孫墨掉頭。
“走，回去了！”
“是，將軍！”
回軍營的路很簡單，祁術(shù)帶著他們找到長孫墨的馬，又轉(zhuǎn)了兩個彎，接著一路直行，落日前就看到了軍營的影子。
“將軍……將軍回來啦！將軍回來啦！”
“將軍回來啦！”
有遠眺的士兵看到他們，高聲呼喊起來，消息句句傳播開，聽到的人無不喜氣洋洋，
唯一人臉色驟變，在旁人喜笑顏開之際悄然退步，又順著人群行至軍營出口，再想趁人不備逃跑，卻是沒跑多遠，利箭破風而來，俶爾穿過衣甲，將他牢牢釘在墻上。
是長孫墨出的箭。
一箭出，空氣似乎都安靜下來。
“怎么回事？”
“那是孫副將？他怎么……”
“將軍親自出的手，肯定不會有錯，他還要跑！”
孫廣當然要跑。
他同意與東夷人合謀時，就沒想過長孫墨還能活著回來，這也是他敢繼續(xù)呆在軍營的原因——按照東夷人給他的承諾，只要孫廣將長孫墨騙去追他們，定叫其有去無回。
他們說的信誓旦旦，甚至不吝將計劃全盤托出，孫廣聽他們描述了瘴氣的厲害，思慮再三才同意了這次合作，卻沒想到長孫墨竟如此命大，那些東夷人的下場可想而知。
“廢物！”
嘴里咒罵著，孫廣不敢遲疑，右手將箭拔出，頭也不回繼續(xù)往外沖，他爆發(fā)出的速度極快，口哨聲起，有馬嘶啼回應(yīng)，從軍營中飛奔出來。
“這馬怎么沒拴??？！”
“攔下馬！”
“不能讓他得到馬！”
軍中不乏馴馬的好手，借力而上，身體后仰，手中馬韁拉扯，那馬嘶鳴著向前幾步，還是停了下來。
“該死的?！?/p>
孫廣不敢回頭看，聽著聲音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又咒罵一句，這次飛來的箭卻沒再留情，刺入他的右腿之中。
馬背上，長孫墨神色冷凝，搭弓又起一箭，直指孫廣左膝。
其實不用他再動手，孫廣行動受阻，追他的士兵很快拉進距離。
咻！
勉強奔跑的人重重摔在地上，被趕上來的士兵制服，只能眼睜睜看著長孫墨靠近。
“……你沒死，呵，那些東夷人真是群扶不上墻的?！?/p>
長孫墨直接動手，孫廣也不指望他會相信什么狡辯，他冷笑一聲，目光落在與長孫墨同騎的祁術(shù)身上，不掩鄙夷。
“行兵打仗還要收孌童，甚至帶上戰(zhàn)場，你這樣的人，就不該活下來?！?/p>
他已然被嫉妒沖昏了頭腦，若他沒有一開始就看不起祁術(shù)，將其視作孌童，稍作觀察或了解，不難發(fā)現(xiàn)祁術(shù)能力出眾，絕非攀附而生之人。
正如此刻他如此輕慢侮辱，祁術(shù)的臉色也無半點變化。
和他一同回來的士兵卻是憤慨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