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童子,是游仙每個孩子小時候的噩夢,尤其是對家中有弟弟妹妹的娃娃來說。
大人們喜歡一邊扮著鬼臉,一邊壓低了音調張牙舞爪地恐嚇小孩子:
“不要把你的老弟(老妹)抱到屋檐下頭哦,黃毛兒的眼珠好利,會看到屋檐童子,會嚇到他們,夜哺頭會驚悸。”
即使虞不昧沒有弟弟妹妹,他在很小的時候,就時常聽他爹和同村的嬸嬸用類似的話語逗弄他。
在大人們口中,屋檐童子生得青面獠牙,身形不過六歲小兒,皮膚黑青,毛發(fā)稀少,雖然面相丑惡,卻是實打實安家護宅的守護神。
虞不昧卻不這樣認為。
他相信屋檐童子的存在,可他不認為這種青面獠牙、寄居在他人屋檐之下的怪物會是守護神。
虞不昧的老爹虞惜一生霉運不斷,打出生起就身羸體弱,干不得重活,且身邊常發(fā)天災人禍,而恰好虞不昧的爺爺奶奶小有資產,無奈之下,只能送虞惜去百里外一個鎮(zhèn)子求學。
求學不到一年,虞惜就收拾行李回來了,原來是求學的書院叫大水淹了,虞惜沒了去處便回來了。
虞父虞母沒辦法,又鼓勵兒子經商,離家在外跑商兩年,不僅錢沒賺到,賠了個底朝天,還撿回來一個啞巴拖油瓶,也就是虞惜后來的妻子,虞不昧的親娘。
啞巴叫雪娘,虞惜對她的來歷三緘其口,卻仍然將人帶到虞父虞母面前,信誓旦旦地說要娶雪娘為妻。
虞父虞母就這一個寶貝兒子,哪里肯依?可虞惜態(tài)度強硬的很,當晚二老氣得頭風發(fā)作,雙雙過世。
村里早有流言,說著虞惜就是一災星,走到哪哪就出事。
眼下虞惜不僅敗光了家產,還克死雙親,本來還在暗中發(fā)酵的話語,瞬間被人擺到明面上來了。一時之間,村里人人對虞惜口誅筆伐,還要求虞惜一家搬到村子外圍去住。
那時候,只有雪娘留在虞惜身旁,無聲守護著他。
虞惜不解釋,默默忍受著,為雙親守廬三年后,一對紅燭,簡簡單單、冷冷清清,迎娶雪娘為妻。
成親當天,村里來了一位算命先生,在好事者的攛掇下,算命先生找上了虞惜,硬拉著虞惜給他看命。
虞惜家院子外圍滿了看戲的人,他們都等著結果好看虞惜的笑話。虞惜也不掃興,既然他們要看,就給他們看好了,既然他們要說,也盡管去說,他早已對此心灰意冷。
虞惜報了自己的八字,算命先生一手順著稀疏的胡須,一邊告訴虞惜:
“難怪你這一生命途坎坷,你命帶三刑,體弱印輕,這一生難逢貴人,生下來就是來受苦的??!”
虞惜笑了笑,他早已料到算命先生會說什么,只靜靜地站著,聽著老先生言辭激昂。雪娘站在他身旁,挽住他的手臂,無聲安慰著他。
老先生果然還是將虞惜的命格一語道破:
“命不由己,命劫難斷,災星之體!”
三句話,句句都咬得重極了。
虞惜輕嗤了一聲,對這種事已經見怪不怪了,可垂在身側微微發(fā)抖的雙手還是出賣了他的心。
然而算命先生面色陡然嚴肅,面朝圍觀嘲弄的人群,怒斥道:
“你們這群沒心沒肺沒心肝的東西,這般戲弄一個可憐人!你們且記住,善因結善果,施因其人,還諸彼身,既然你們硬要和這天生煞命扯上關系,就莫怪結出的果自己吃不起!”
也許這是老先生對虞惜這個可憐人的善意,也許只是他作為沾了些神性對發(fā)出世人的警告,可這席話落在虞惜耳中,是那樣的動聽。
算命先生沒多逗留,瀟瀟灑灑離開了游仙,留下一群被嚇唬得不輕的人,和重新被喚起人情冷暖的虞惜。
在那之后,群里人都對虞惜一家轉變了態(tài)度,他們似乎也終于看清這是一家子可憐人,對虞惜和雪娘格外關心。
虞惜的生活似乎也漸漸好起來,所謂的災星之命似乎再也沒出現(xiàn)來擾亂虞惜的生活。
可惜命運弄人,任誰也不會想到,一向身體健康的雪娘,就在生下虞不昧之后便撒手人寰。
這件事再次將虞惜推上風口浪尖,人們哪里還顧得上什么善因結善果?
這虞惜就是一災星,克死雙親,又克死了老婆!
虞惜心懷喪妻之痛,用牛乳跪哺懷中幼子,多少血淚都被自己咽下,也不肯向村民低頭、退讓半步。
這個孩子,名叫不昧。
愿他明世間千千意,不昧片點心。
好在虞不昧并沒有繼承虞惜破爛命格,虞惜與游仙村民隔著一層無形且堅實的屏障,而虞不昧卻很好地融入其中。
虞惜并未因自己的恩怨情仇,就禁錮幼子的行為。他不曾多嘴自己的遭遇,卻也不曾多談及虞不昧生母,無論虞不昧如何苦苦哀求、旁敲側擊,都只得到一句話:
“雪娘貌美,溫柔知我,世無其二?!?/p>
不死心的虞不昧去問村里人,翻來覆去也只是那幾句美若天仙、深居簡出、我不多識。
村里人痛恨虞惜,可憐他幼子。
但是虞不昧心里清楚,他爹心里的苦,積似千重山。
正因虞惜生來就不被人們口中各路風光無限的神明眷顧,所以虞不昧更不認為那個青面獠牙的怪物會是虞家的守護神。
可偏偏,事實出人意料。
十年前。
那時候的虞不昧還不是二十歲風華正茂的少年,而是一哭鼻涕能吹兩個泡的十歲小屁孩。
惡鬼襲村。
那一天正好是雪娘的祭日,也是一年中唯一一個虞惜不在家陪著虞不昧的夜晚。
當然沒人說虞惜陪著小不昧就能保護他。
狐鬼這種怪物保留了大部分狐貍特征,它們穿上人衣,直立行走,將走夜路落單的人騙進大霧里殺,掏心挖肺。這種怪物通常獨自行動,可今夜不湊巧,來了一雙,最先遭殃的就是村子最外頭虞不昧家。
要放現(xiàn)在,就是來一群,虞不昧一劍就能齊齊斬落它們的腦袋,可放在十年前的小不昧身上,只會把他膽子給嚇破。
急促的敲門聲猛然響起,在寂靜的夜顯得如此突兀。小不昧從美夢中醒來,帶著十足的憨態(tài),睡眼惺忪地坐起來,迷迷糊糊朝門口走來,邊走邊嘟囔著:
“不是要過夜嗎?怎么大半夜回來了?”
房門被打開,屋外明月高懸,照出兩個身量相對矮小的黢黑人影。
危險的氣息在蔓延。
打開門的一瞬間,濃郁的尸臭味撲鼻而來,熏得小不昧兩眼一翻差點沒暈過去,渾身被這臭味激得一抖,汗毛猛然豎滿全身,瞌睡也瞬間嚇醒了。
等看清眼前的多毛怪物,小不昧眼球震顫,嚇到失聲,渾身綿軟,動彈不得。
狐鬼一早就嗅到屋子里的香甜氣息,原來是個細皮嫩肉的人類幼崽,盯著小不昧的眼里發(fā)出幽幽綠光,垂涎三尺,轉瞬間其中一只狐鬼的利爪就朝小不昧肩膀襲來。
說時遲,那時快,屋檐下最黑暗處傳來異響,一只小鬼從中猛地撲向襲擊小不昧的惡鬼,趴在狐鬼背上,張口咬住狐鬼的脖子。
小不昧頓時如見天神下凡,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兩只狐鬼與小鬼糾纏起來,任憑狐鬼怎樣抓撓小鬼的背,即使鮮血淋漓,小鬼也不曾松口,三只鬼一直扭打到院中。
借著月色,小不昧看清了小鬼的模樣,頓時淚如泉涌——
屋檐童子。
可屋檐童子雙拳難敵四手,小不昧看得出屋檐童子落于下風,不免替他揪心,半躲在門框后觀察,場面一度血腥不已,狐鬼的咆哮,著了魔般的攻擊,屋檐童子的低吼,血肉橫飛。
那只狐鬼的脖子被咬斷了一半,正惱羞成怒,視線猛然轉向小不昧,嘴里發(fā)出刺耳尖嘯。
半脖子狐鬼一爪拍在屋檐童子臉上,利指便摳住童子兩顆眼,小不昧來不及為童子默哀,另一只狐鬼卻已四腳并用朝自己撲來。
“啊——”
小不昧嚇得抱頭尖叫,突然,時間仿佛慢下來,閉著眼的小不昧感受到一陣柔光,溫和的籠罩在自己身上,安撫自己的情緒,他慢慢的、慢慢的放下手,瞬間驚得愣在原處。
那是一位真正的仙人,身影在月色中凝結,雪白衣袂無風自動,長發(fā)飄揚,緩緩降臨,擋在小不昧面前。
仙人右手抬起,手掌一翻,輕飄飄一彈指,那狐鬼便被一陣神力崩飛百米外,頓時身首異處。
不僅仙人是泛著柔光的,仙人身周、整個院子,都飄起盈盈細小的光絮。
仙人朝屋檐童子一招手:
“來?!?/p>
屋檐童子便一腳蹬開發(fā)愣的狐鬼,嗚咽著撲入仙人懷中。
僅存的狐鬼回神,大怒,正準備朝仙人攻來。
那些飄搖的光絮落在狐鬼身上,小不昧睜大眼睛看去,下一秒,雙目便被一只微涼的手覆住,仙人來到他身側,一手抱著屋檐童子,一手擋住他的視線,道:
“別看。”
“嘭——”
院子中傳來一聲巨響,仙人放下手,小不昧朝原先狐鬼站著的地方看去,只看見一團逐漸消散的霧氣。
小不昧怔愣不已,問道:
“那只妖怪呢?那是什么?”
仙人言簡意賅:
“走了,是柳絮?!?/p>
并不是柳絮有多厲害,而是在柳絮上施加神力的仙人過分強大。
小不昧仰起頭,看清了仙人的臉,干干凈凈的,美的像位女子,只是無論是臉色,還是目光,都過分冷淡,看上格外不近人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仙人正用手輕覆在屋檐童子受傷的部位,動作看上去是在為童子療傷。
小不昧總覺得仙人下一秒就會乘風而去,他有些惶恐地伸手抓住仙人的衣擺,低聲乞求道:
“神仙哥哥,你不要走?!?/p>
仙人低頭看他,道:
“你莫怕,今晚,那些怪物都不會再找上門來。”
小不昧更惶恐了,固執(zhí)地拉住仙人的下裳,豆大的眼淚往下掉:
“爹不在,我怕……”
仙人懷中的屋檐童子也被小不昧吸引了注意力,歪著頭看他,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仙人則問他:
“我亦是鬼,你不怕嗎?”
“啊?”
小不昧聞言詫異抬頭,可一觸及仙人審視的目光,小不昧立馬將頭搖成撥浪鼓,哭唧唧道:
“你同著屋檐童子救了我,我不怕,你比神仙還像神仙。”
良久,仙人的手掌落在小不昧頭上,輕輕撫摸著他的腦袋:
“睡吧,我守著你?!?/p>
小不昧在仙人的守護下入睡,迷迷糊糊入睡前看到的最后一眼,是仙人坐在床沿,懷里抱著入睡的屋檐童子,抬頭望著窗外的月色出神。
睡過去了。
翌日,小不昧從噩夢中驚醒,思緒回籠,意識到什么,小不昧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躍起,床榻邊空空如也。
小不昧頓時心跳加速,屋子里找了一圈,不見仙人和屋檐童子的身影,頓時慌了。昨晚發(fā)生的事情歷歷在目,他不信這只是一場夢。
小不昧慌張地打開房門,正好對上了院子里劈柴的虞惜的目光,虞惜挺直腰桿,瞇眼望向自家兒子,道:
“醒了啊?飯熱在鍋頭里,你自己去拿?!?/p>
小不昧看了虞惜一眼,視線又在院子里掃了一圈,失魂落魄地垂下頭:
仙人,真的走了啊……
一整天,小不昧都心不在焉。
他后悔昨晚就直接睡下了,他應該纏著仙人多問幾句的,他應該求著仙人多留些時日的,他甚至不知道仙人的名字。
知子莫若母,知虞不昧者莫若虞惜。
虞惜進進出出,看著虞不昧一天到晚坐在屋檐下,仰著頭唉聲嘆氣的,實在忍不住抬頭瞇眼朝天上看去——
青天白日,什么也沒有。
視線又移到屋檐下,也是空空如也。
虞惜本不想過多干涉虞不昧,可他實在擔心,不禁問虞不昧:
“不昧啊,爹不在的那天晚上,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你是不是看到屋檐童子了?”
一句話猶如驚雷一般炸入虞不昧心中,他頓時容光煥發(fā),竹筒倒豆子一般將那晚的奇遇告訴虞惜,而后一臉期待地看著虞惜。
聽完,虞惜臉上的神情變得有幾分錯愕,既沒說信,也沒說不信,只是揉揉虞不昧的頭,微微一笑,低聲道:
“真好,不昧,真好啊?!?/p>
小不昧高興壞了,也將這件事告訴了村子里的小伙伴,消息不脛而走,人人都說虞不昧見鬼了。
表面上,他們拉著虞不昧詢問那晚的細節(jié),好似很感興趣,實則暗地里笑話虞不昧和他爹一樣,神經兮兮的,說不定也是個霉神。不僅是霉神,還是個謊話精。
畢竟,在游仙這個小地方,除了虞不昧,誰也沒見過屋檐童子。
虞惜聽見了那些風言風語,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開始將虞不昧拘在家中教他念書。
那時候的小不昧還會趁虞惜不在時站在屋檐下呼喚仙人,可仙人從未回應過。
彼時小不昧新學到一個詞,“三后”,三位功勛卓偉的帝王,他覺得仙人就是那樣的,為此他還特意跑到屋檐下,告訴仙人,在他心里,仙人就是三后。
然而,依舊沒有得到回應。
漸漸的,仙人成了虞不昧心里藏著的美好,虞不昧本以為他此生再也不會見到仙人了。
十一歲那年,雪娘忌日那天,虞惜照例將虞不昧留在家中。
小不昧早早得睡了,可夜半三更,不知怎得,他卻醒了。
月光如水,傾泄而下,透過窗子,將整個屋子照的亮堂堂,小不昧正盯著空明的地面出神,忽而察覺到有旁人存在。
小不昧猛地坐起,萬語千言盡數(shù)堵在喉頭,心跳從未如此歡快,此刻坐在他床榻邊望著月色出神的,不是仙人,還能是哪個?
屋檐童子趴在仙人懷里酣睡,虞不昧有些想哭,卻又覺得這種大好的時候哭出來太煞風景,所以他只是呆呆地坐著,目光未曾從仙人身上移離半分。
你有沒有只見著他一眼,就喜歡上的人?
一靠近就會心慌,卻又忍不住靠近,覺得這個人就是舉世無雙、獨一無二的好,想時時刻刻能看見對方,想時時刻刻都伴隨對方左右。
這樣的人,虞不昧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