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大一個顧思苑,轉(zhuǎn)瞬只剩下水云聿和畢月烏兩人。
水云聿垂眸,視線落在畢月烏鉗制自己的手上,左手使巧勁一推,將右手從畢月烏的鐵掌里解救出來。
“月烏長老要討什么?我定盡我所能滿足長老?!?/p>
水云聿一邊說著一邊轉(zhuǎn)出屏風外,給畢月烏沏了一杯茶,來到他面前,將茶端給他。
畢月烏正凝眸看著自己方才握住水云聿的左手,張了張手指,一杯清澄的茶水就被遞到自己面前,畢月烏的目光隨即落在水云聿臉上——
水云聿的視線放低,刻意避開與畢月烏目光相接,從來如此。而即使方才自己對他出言不遜,他的表情也總是淡然的,好像漠不關心。
從來如此。
畢月烏只見過水云聿兩次落淚,一次是一百年前掌門初次帶回水云聿,一次是方才救治虞不昧。
畢月烏的思緒瞬間回到一百年前,彼時他歷經(jīng)磨難終于登上長老之位,正想去找一直以來對自己關愛有加的掌門報喜,卻看見掌門背著一個傷痕累累的人進了乾坤府——最適合閉關修煉的福靈寶地。
掌門背上背著的是一個像破布袋一樣的血人,走過之處一路淌著血,掌門太過急切,急切到?jīng)]有注意到跟在身后的畢月烏。
他好奇地跟了進去,親眼看見掌門渡真氣為那人續(xù)命,乾坤府內(nèi)靈力狂涌,掌門嘴角慢慢流出鮮血,元氣大傷,卻依舊不管不顧為那人續(xù)命,那架勢看得畢月烏心驚肉跳。
微光閃過,畢月烏視線一轉(zhuǎn),看清了那血人的模樣,俊美出塵,一張臉毫無血色,血跡沾在他臉上像怒放的梅花,整個人死氣沉沉,唯有眼角淚水不住滑落。
畢月烏呼吸一滯,他從那張臉上感受到濃稠的哀傷和絕望的心碎………
回憶戛然而止,畢月烏回神,目光定定,看著水云聿的眼,從他手中接過茶杯,道了聲“多謝”。
水云聿有些詫異地抬眸看了畢月烏一眼,隨即讓開身子,請畢月烏去桌前坐著說話。
畢月烏的目光一直不曾移離水云聿的臉,他抬手隔空取物將茶杯推回桌上,反手劈下一道結(jié)界罩住整個顧思苑,水云聿詢問的話尚未說出口,就被一陣大力扯過。
畢月烏握住水云聿的手腕,將他拉入內(nèi)室,水云聿抬頭看畢月烏,畢月烏目光深邃死死盯著水云聿,一個屢屢后退,一個步步緊逼。
“嘭——”
水云聿后背撞在衣柜上,退無可退。
水云聿終于忍受不了這樣無聲的對峙,強行按耐一掌擊飛畢月烏的沖動,他問道:
“你究竟要做什么?”
畢月烏說:
“我要答案?!?/p>
水云聿扭動了兩下手腕,問畢月烏:
“能否請長老先放開我?”
“我不放,我放了你會跑,我要答案。”
畢月烏固執(zhí)無比。
水云聿愣了愣,終于意識到畢月烏要的“答案”,并不是辭去長老之位那么簡單,他瞬間警惕起來,手里暗自提起法力,問畢月烏:
“月烏長老要什么答案?”
畢月烏的神情似乎瞬間落寞下去,有些失魂落魄地慢慢垂下頭,靠近了水云聿些許,這突如其來的情緒轉(zhuǎn)變,讓水云聿有些手足無措。
畢月烏低聲問他:
“那個你拼了命也要從幽冥帶回來的人,是誰?”
水云聿心尖一顫,而畢月烏又問:
“虞不昧,又是誰?”
水云聿猛然抬手一掌推開畢月烏,逼得畢月烏后退幾步,此刻水云聿臉上毫無氣色,望向畢月烏的目光也變得狠戾。
隨即水云聿抬腳往外走,兩手捏訣便要破畢月烏設下的結(jié)界,畢月烏連忙抬手欲攔住水云聿,不料水云聿猛然回首,明意劍如碎雪凝冰,赫然出現(xiàn)在水云聿手中。
水云聿握住明意劍,劍尖直指畢月烏頸間,只需再往前探半指,便可劃破畢月烏的喉嚨。
水云聿的聲音卻比寒霜覆雪的明意劍還要冷上三分:
“月烏長老,不論你從何知曉,此事休提?!?/p>
畢月烏看懂了水云聿的神色,兩眸凝冰,不近人情,若他敢靠近水云聿半分,水云聿當真敢用手里的明意劍劃破他的脖子。
這樣的神情,自認識水云聿以來,是第一次見。
畢月烏卻道:
“水云聿,你回答我,我們就兩清?!?/p>
“月烏長老就這般恨我?恨到強人所難?”
水云聿的話落在畢月烏耳中,跌入畢月烏心湖,泛起陣陣漣漪。他身子朝前,腳下邁出一步,望著水云聿道:
“不是恨……”
畢月烏脖頸抵上明意劍,只輕輕擦過血珠便沁出。
水云聿眉頭一蹙,猛然收劍,反手一劈,將那固若金湯的結(jié)界劈出一道深淵巨口,整個清平樂都被這蠻橫劍氣撼動,抖了三抖。
眼見著水云聿乘風而去,畢月烏朝那道身影喊道:
“因為你救的是幽冥的罪人,是你最疼愛的小徒弟,所以你不敢回答,是嗎?”
畢月烏熾熱的靈力送來他最后一句話:
“水云聿,你我至死方休。”
水云聿聽見了這句話,猛然咬破嘴唇,血腥味在嘴里彌漫。
誰要與你至死方休?
轉(zhuǎn)瞬水云聿提著劍闖上紫微墟,掌門才坐下,一道青影閃過,轉(zhuǎn)瞬明意劍便懸在眼前,劍刃泛著寒意。
掌門一抬頭,對上水云聿略顯憤怒的眼,聽見水云聿冷酷的聲音:
“掌門,你出賣我?”
好大一個屎盆子扣下來,杜希夷只覺得天崩地裂、地動山搖,一臉驚詫,忙問水云聿:
“小云,出了何事?”
水云聿審視著掌門臉上露出的神態(tài),一寸一寸,不放過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杜希夷的驚疑不像是裝的。水云聿這才垂眸,掩去眼中兇光,將明意劍收入鞘中,消散于手中。
掌門一臉關切,急切地看著水云聿,那模樣倒有幾分討好。
水云聿在掌門面前坐下,這一次他不再從容淡定,一雙眉狠狠蹙起,對掌門道:
“月烏長老知曉我的事情?!?/p>
掌門大驚失色,脫口而出:
“他怎會知曉?”
水云聿眼皮一掀,靜靜看著掌門。
掌門忽而靈光一現(xiàn),一拍大腿,懊惱非常,滿懷歉意地對水云聿道:
“小云,想來是你沉睡那些年,我行事不慎,被月烏看出些蛛絲馬跡?!?/p>
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來在掌門杜希夷將水云聿帶回清平樂之后,乾坤府封印了五十余年,而水云聿一直沉睡在乾坤府內(nèi)療傷。
等水云聿蘇醒,破關而出后,便被掌門帶到諸位長老面前,宣布多年懸而未定的房宿之位,迎來其主,直接將水云聿封為日兔長老。
掌門面露難過之色,滿是愧疚地對水云聿說道:
“對不起啊小云,都是師兄的錯?!?/p>
隨即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愧疚自責幾乎要將他淹沒:
“那些年我只當你太傷心了,才不肯來尋我,所以我也一直不曾去尋你,潛心跟著老掌門修行,與他一手建起清平樂,卻不想再見你竟是在黃泉盡頭,你渾身是傷,一無所有。”
“如果我沒有放棄找你,我會找到你,和你一起,你不必獨自一人面對,你也就不會……”
水云聿抬手,打斷掌門:
“師兄,人無完人,是我一意孤行,你不必過分自責。”
杜希夷看著眼前的水云聿,他本是仙骨天成,是宗門的天選之子,是無可爭議的絕世雙驕,是他的明世之珠小師弟。
好遺憾,曾經(jīng)的榮耀化作泡影,眼前端坐的,也只是房宿之主水云聿。
“小云,傷還痛嗎?”
掌門問道。
水云聿微微搖了搖頭,道:
“靈力溫養(yǎng)著,倒也不常掛心,唯有真氣大損,附骨之痛方才顯現(xiàn)。”
杜希夷想為水云聿做些什么,便提議道:
“我?guī)湍阏{(diào)息吧?!?/p>
水云聿沒拒絕,杜希夷便來到水云聿身后盤腿坐下,溫和靈力包裹著水云聿千瘡百孔的丹田,靈府正中心,立著半根腐蝕焦壞的靈骨。
杜希夷心里一痛,面露不忍。
“小云,”杜希夷聲音有些哽咽,“靈骨毀得這樣徹底,成不了仙的,你何苦呢?你明明已經(jīng)得道升天,為何……”
杜希夷說不下去了,水云聿則道:
“掌門,我百年潛心苦修,只為他而已,這修仙路走不完便走不完了,我只想讓他重獲新生。”
這一百年來,杜希夷不知為此嘆息多少次,可千萬次遺憾也不過是鴻毛之輕,已鑄就的過去無法更改。
察覺到氣氛愈發(fā)沉重,杜希夷想讓水云聿心里輕松些,主動轉(zhuǎn)移話題道:
“小云,重傷不昧的鬼王你可有線索?我瞧著倒不像那三位。”
水云聿搖了搖頭,神情略顯凝重:
“留在不昧身上鬼氣生疏,我只恐有新鬼王降世,是我這個做師父的沒照顧好他,他分明不過是結(jié)丹弟子,我卻將他外放歷練。”
水云聿語氣里充滿了自責。
不過……水云聿肯點頭外放虞不昧,自然有虞不昧一半的功勞。
這小子天天盤算著何時去接他心心念念的神仙哥哥,才求得好好師尊松了口。
杜希夷寬慰水云聿:
“誰也沒料到不昧竟會與鬼王之流對上,等他醒來你我再做打算。”
幫著水云聿運行了兩個周天,掌門才起身,彎腰撫平衣服上的褶皺,對水云聿道:
“小云啊,關于不昧的事情,你是認真的嗎?你要不昧走的路,即使是‘他’,也沒成功?!?/p>
水云聿平放在腿上的手驟然捏緊,他那一雙清潭般的眼睛里忽而涌出濃烈的哀傷,心境也因杜希夷那蜻蜓點水的話而泛起陣陣漣漪。只聽他語氣難過道:
“我想他記起我,我想知道真相?!?/p>
我想他記起我,記起天地間比肩遨游的日子,記起云崖蒼巔問道的時光。
我想知道真相,五百年前,第一宗門覆滅的真相,想知道仙途魁首沉入萬惡池的真相。
杜希夷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問了水云聿一個難以抉擇的問題:
“小云,真相和不昧,哪個更重要?”
“什么?”水云聿沒理解。
“若是,我是說……嗯……在尋找真相的路上,會傷害到不昧,你會如何做?”
水云聿眼神一閃,慢慢垂下了眸子,緩了好一陣,水云聿才開口,聲音溫潤而平靜:
“我選不昧。”
因而落在杜希夷耳中,更能聽出水云聿此刻的復雜與難受:
“昨日不可復追,也許我一直困在過去,但是不昧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嶄新的、沒有歷經(jīng)毀滅的、充滿美好的、與我不同的,一切的一切?!?/p>
杜希夷面容憂傷,喚了聲“小云”。
水云聿則起身,拂平衣裳,端端正正朝杜希夷行了一禮,道:
“靈劍蘇醒,崇阿歸來,不昧之修行將如虎添翼,還望師兄開七星垣秘境,助我徒兒一臂之力。”
杜希夷立馬點頭應下:
“應當?shù)膽數(shù)?。?/p>
水云聿難得開口求人,但只要他開口,杜希夷什么都愿意為他取來,甚至恨不得把掌門之位也雙手奉上。
杜希夷總覺得自己虧欠了水云聿太多,怎樣還都還不完。
水云聿又道:
“還請掌門組織各宿優(yōu)異弟子、以及其余兩大宗門位列前茅的弟子一同前往歷練,有勞了?!?/p>
杜希夷順勢點頭,笑了笑道:
“七星垣有五年沒開了吧?正好你提出來了,也該讓小輩們?nèi)ダ镱^闖一闖?!?/p>
掌門雖可如水云聿一般容顏永駐,可為了使自己看上去更威嚴說話更有分量,他蓄起胡須,任憑兩鬢斑白,瞧著倒似不惑之年。
這么說來,倒也不怪金羊長老會笑話木犴了,掌門杜希夷和水云聿站在一起無一絲般配,全是違和感,更別提畢月烏和水云聿這兩個冤家了。
木犴長老錯怪鬼宿之主啦!
想到試煉盛況,掌門一拈胡須,笑問道:
“算下來,這一屆該開到玉衡境了吧?這杓鬼之首可是個難纏的主,通天法力、時回鏡遷,怕小輩們吃不消啊,月烏這下可有得累了?!?/p>
掌門笑呵呵的,水云聿眉頭一蹙,分明是不想聽見畢月烏此人。
似乎沒什么事了,掌門正準備送走水云聿,扭頭去干自己的事,卻發(fā)現(xiàn)水云聿站在原地,神情略顯幽怨。
掌門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
“小云,還有什么事嗎?”
“可否請掌門賜我一張限畢令?”水云聿問道。
掌門聽得一頭霧水:
“什么限畢令?”
“禁止畢宿靠近我的命令。”水云聿答。
掌門聞此,哭笑不得,一邊引著水云聿往外走,一邊安撫水云聿道:
“小云啊,月烏那邊我去處理,你先回去吧?”
“你呢,放心交給我好了,不管是個人恩怨呢還是宗門糾紛,月烏都確實有些失了分寸,我會好好處理的,小云你就放心吧,師兄的話你還信不過嗎?”
就這樣,掌門千勸萬哄地將水云聿送回了房宿。
他這個小師弟啊,哪哪都好,就是和那個人的臭性子,倒是一模一樣。
水云聿心里有脾氣,也喜歡站著不說話,只用一雙委屈又倔強的眼看著你,只是看著,你就心甘情愿巴巴地去哄著了。
掌門往書案前一坐,低頭笑了笑,真是懷念從前三人行的時光。
無論是水云聿,還是虞不昧,杜希夷希望他們開心,無憂無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