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國營“紅星”飯店。門臉氣派，燈火通明。玻璃門擦得锃亮，里面擺著十幾張鋪著白色塑料布的方桌，坐滿了穿著體面、推杯換盞的食客?？諝饫飶浡T人的肉香、菜香和白酒的氣味。穿著白色制服、戴著白帽子的服務(wù)員端著盤子穿梭其間。
陳默拉著還有些恍惚的林硯，昂首挺胸地走了進去，找了一張靠墻的空桌坐下。那副“老子有錢”的架勢，引來旁邊幾桌食客好奇或略帶鄙夷的目光——畢竟兩人穿著實在太破舊寒酸了。
一個胖胖的、臉色冷淡的女服務(wù)員拿著油膩膩的菜單走過來，啪地一聲丟在桌上，眼皮都沒抬：“吃什么？”
陳默看都沒看菜單，大手一揮，聲音洪亮得整個大堂都能聽見：“來一份紅燒肉！要大份的！再來一份蔥爆羊肉！一個炒雞蛋！一個醋溜白菜！兩碗大米飯！對了，再來半斤…不！一斤散裝白酒！要最烈的！”
這一連串的點菜，尤其是“紅燒肉”、“蔥爆羊肉”、“一斤白酒”幾個詞，像炸彈一樣丟在略顯嘈雜的大堂里。旁邊幾桌的食客都忍不住側(cè)目看過來，眼神里充滿了驚訝和探究。在這個肉蛋憑票供應(yīng)、普通人一年也吃不上幾回肉的年代，這一桌子菜，簡直是奢侈得令人發(fā)指！尤其點菜的還是個看起來像逃荒來的窮小子！
女服務(wù)員也愣住了，抬起眼皮，第一次正眼打量陳默，眼神里充滿了懷疑：“同志，這些菜…可都不便宜。還有，肉票呢？”
“票？”陳默嗤笑一聲，直接從懷里掏出一張嶄新的十元大團結(jié)，“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沒票！加錢！照著兩塊錢的加！夠不夠？”
嶄新的十元鈔票，在明亮的燈光下，散發(fā)著無與倫比的魔力。女服務(wù)員臉上的冷漠瞬間冰雪消融，堆起了極其職業(yè)化的笑容：“夠！夠夠夠！同志您稍等！菜馬上就來！”她飛快地抓起那張鈔票，轉(zhuǎn)身就往后廚跑，生怕陳默反悔。
很快，香氣四溢的菜肴流水般端了上來。油光紅亮、顫巍巍的紅燒肉堆成了小山；碧綠的蔥段間是滑嫩的羊肉片；金黃的炒雞蛋蓬松誘人；醋溜白菜散發(fā)著開胃的酸香。還有兩大碗晶瑩剔透、冒著熱氣的白米飯。最后，一個粗瓷碗盛滿了清澈透明的散裝白酒，濃烈的酒氣直沖鼻腔。
陳默抄起筷子，二話不說，直接夾起一大塊肥瘦相間的紅燒肉塞進嘴里。滾燙、軟糯、咸香中帶著一絲甜蜜的醬汁瞬間在口腔里爆炸開來！肥肉入口即化，瘦肉酥爛不柴！巨大的滿足感像電流一樣竄遍全身，讓他舒服得瞇起了眼睛，差點呻吟出聲。媽的！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他端起那碗白酒，狠狠灌了一大口。劣質(zhì)白酒辛辣灼熱的液體像一道火線，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燒得他渾身發(fā)熱，驅(qū)散了連日來的疲憊和寒冷，也燒得他更加興奮。
“吃?。°吨陕?！”陳默看著對面還傻坐著的林硯，嘴里塞滿了肉，含糊不清地催促著，順手夾起一大塊紅燒肉放進林硯碗里。
林硯看著眼前這桌豐盛到超乎想象的飯菜，又看看自己碗里那塊油光紅亮的紅燒肉。濃郁的肉香鉆進鼻子，刺激著味蕾，胃里不受控制地發(fā)出一陣?yán)坐Q般的咕嚕聲。他已經(jīng)記不清上次沾葷腥是什么時候了。插隊的生活，清湯寡水，油星都難得一見。
巨大的誘惑和強烈的自尊在他心里激烈交戰(zhàn)。最終，生理的本能和對眼前這個“強盜”般分享了財富的同伴的復(fù)雜情緒，壓倒了最后一點矜持。他拿起筷子，動作還有些僵硬，夾起那塊紅燒肉，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香！難以形容的、純粹的肉香和油脂的滿足感瞬間充斥了整個口腔！一種近乎生理性的戰(zhàn)栗從舌尖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再也顧不上什么形象，學(xué)著陳默的樣子，大口扒飯，大口吃菜，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吃得額頭冒汗。
陳默看著林硯那副終于放下包袱、狼吞虎咽的樣子，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成就感，比自己吃還高興。他又給林硯倒了大半碗白酒：“喝！暖暖身子！慶祝咱們首戰(zhàn)告捷！”
林硯猶豫了一下，看著碗里清澈的液體，聞著那濃烈的酒氣。他以前幾乎沒喝過酒。但此刻，身體里奔涌的暖流和一種奇異的、想要放縱的沖動，讓他端起了碗。他學(xué)著陳默的樣子，仰頭喝了一大口。
“咳！咳咳咳！”辛辣的液體像刀子一樣割過喉嚨，嗆得他眼淚都出來了，白皙的臉頰瞬間飛起兩團紅暈，一直蔓延到耳根。
“哈哈哈！慢點！書呆子！”陳默拍著桌子大笑，自己也灌了一大口。酒意上涌，他看著對面被嗆得眼眶泛紅、臉頰緋紅的林硯。平日里清冷疏離的書卷氣被沖淡了，此刻的林硯，嘴唇被辣得殷紅，沾著一點油光，眼神因為酒意而有些迷蒙，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脆弱的生動。
陳默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他端起酒碗，掩飾性地又灌了一大口。媽的，這酒…勁兒真大！
兩人風(fēng)卷殘云，將桌上的菜肴掃蕩一空。陳默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上的油花，又招呼服務(wù)員：“再…再來一份紅燒肉！打包！”他打了個響亮的飽嗝，拍著鼓脹的肚子，“留著明天吃！”
當(dāng)陳默拎著用油紙包好的紅燒肉，和林硯一起走出紅星飯店時，夜風(fēng)一吹，酒勁混合著飽食的滿足感，讓他感覺整個人都飄了起來。他腳步有些虛浮，卻異常興奮，一手搭在林硯的肩膀上，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了過去。
“走！林硯！回…回去睡覺！明天…明天還有大事要干！”他大著舌頭，噴著酒氣。
林硯被他壓得一個踉蹌，下意識地想推開他，但陳默的手臂像鐵箍一樣結(jié)實。林硯自己也喝了不少，頭暈乎乎的，臉頰滾燙，身體發(fā)軟，竟也掙脫不開，只能半扶半扛著這個醉醺醺的家伙，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
省城的夜空，難得地露出了幾顆疏朗的星子。昏黃的路燈將兩人互相攙扶、歪歪扭扭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