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洞深處那攪碎骨髓的陰寒與撕裂皮肉的灼痛,仿佛兩條毒蛇,依舊死死纏在凌燼的殘軀上。每一次挪動左腿,都牽扯著整條左臂,那里不再是血肉之軀,更像一塊被投入冰火地獄反復淬煉的焦木。皮肉焦黑翻卷,邊緣處裂開蛛網般的深痕,暗沉如污血凝固。更可怖的是傷口深處,絲絲縷縷淡金色的氣息,如同活物般在焦黑的肌理間緩緩蠕動、鉆探,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帶來一陣深入骨髓的陰冷,緊接著又被殘留火元灼燒的劇痛覆蓋。冷汗混著礦場的污濁,在他臉上沖出溝壑,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帶著血沫的腥甜和金屬的銹味。胸口那塊殘玉持續(xù)散發(fā)著溫熱,像一塊小小的暖石,頑強地護住心口,驅散著不斷從傷口蔓延向軀干的蝕骨寒意,但這沉重的左臂,幾乎要將他拖垮在歸途。
弟子居那片破敗的輪廓,在沉沉暮靄中如同海市蜃樓。凌燼用尚能活動的右手,死死掐住左臂肘彎上方,指甲幾乎陷進完好的皮肉里,試圖鎖住那不斷向上蔓延的金色煞氣。每一步,都在冰冷的泥地上留下一個混雜著暗紅與淡金的濕印。
剛踏入碎石小徑的陰影,一道身影便如同驚弓之鳥,猛地從一堵斷墻后撲出!
是沐清漪。
月光吝嗇地灑下,映照著她毫無血色的臉,那雙總是清澈如泉的眼眸此刻布滿血絲,里面翻涌的焦灼幾乎要溢出來。當她的視線猛地釘在凌燼那條非人的左臂上——焦黑、開裂、暗金氣息如毒蟲盤踞蠕動——她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擊中,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到破碎的抽氣。
“凌師兄!”聲音帶著哭腔的尾音,她幾步搶到近前,雙手伸出,卻在距離那猙獰傷口寸許的地方猛地僵住,指尖顫抖得厲害,“你的手…天啊…礦坑里…” 她腰間的枯木紋玉佩,在靠近凌燼的瞬間,驟然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不再是微弱的流轉,而是如同被點燃的翡翠,碧綠、溫潤、充滿生機的光華猛地擴散開來,將兩人身周幾尺的昏暗暮色都映照得一片通明!玉佩嗡嗡震顫,光華流轉,急切地映照著她慘白的臉和凌燼手臂上那地獄般的景象。
這突如其來的碧光仿佛帶著奇異的撫慰之力。凌燼胸口殘玉的溫熱感似乎被引動,與這碧光產生了一絲微弱的共鳴。左臂傷口那永無休止的冰火撕扯,竟詭異地平息了一瞬,仿佛被這充滿生機的光芒短暫地安撫了。他扯動嘴角,想擠出一個寬慰的笑,卻只牽動了干裂滲血的唇:“咳…死不了…撞見個…不消停的玩意兒。”
“這…這怎么是‘玩意兒’!”沐清漪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看著碧光下依舊猙獰、金氣頑固蠕動的傷口,心疼與一種近乎絕望的決絕在她眼中交織。“快!進屋!”她不再猶豫,用自己未受傷的左肩,小心翼翼地頂住凌燼右臂腋下,用自己的身體分擔他的重量,半架半扶著他,一步步挪向那間搖搖欲墜的窩棚。腰間的玉佩,碧光執(zhí)著地亮著,像一盞引路的孤燈。
窩棚內,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沐清漪讓凌燼靠坐在冰冷的土墻根,自己則跪坐在他身側。跳躍的碧光映著她毫無血色的臉,也照亮了那條如同被地獄之火舔舐過的手臂。她盯著那傷口,貝齒深深陷入下唇,留下清晰的齒痕,一絲鮮紅滲出。眼中掙扎的光芒一閃而過,最終被一種近乎獻祭的堅定取代。
“忍著點…凌師兄…”她的聲音低啞,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然。左手抬起,懸在傷口上方寸許。她閉上眼,深深吸氣,仿佛要榨干肺腑中最后一絲空氣,隨即,右手狠狠按在了自己小腹丹田的位置!
嗡!
一股微弱、頑強卻如同風中殘燭的碧綠色光暈,極其艱難地從她懸空的左手指尖掙扎出來!那光芒閃爍不定,仿佛隨時會被無形的巨力掐滅。調集這微弱的力量,對她而言如同在泥濘的刀山上跋涉!額頭的冷汗瞬間如瀑涌出,沿著蒼白的臉頰滑落。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仿佛承受著千鈞重壓,本就慘白的臉色瞬間褪盡最后一絲人色,下唇被咬破的地方,鮮血蜿蜒而下。那道無形的枷鎖,正以最殘忍的方式向她展示著它的存在!
“沐師妹!住手!”凌燼低吼,聲音撕裂般沙啞。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痛苦,那比左臂的傷更讓他肝膽俱裂!那枷鎖反噬的劇痛,仿佛同步傳遞到了他的心上!“別管它!我能扛!”
沐清漪充耳不聞。她所有的意志都化為無形的繩索,死死拽住指尖那縷隨時會潰散的碧光。她顫抖著,將這縷飽含痛苦與生機的微弱力量,如同捧著易碎的琉璃,緩緩引向凌燼左臂的焦黑裂口。
嗤——!
碧光觸及傷口邊緣焦黑翻卷皮肉的瞬間,如同滾油潑雪!盤踞的金煞之氣猛地暴起、翻滾、抵抗,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細微爆裂聲!一股比之前強烈十倍的撕裂劇痛,如同燒紅的鋼針猛地扎進凌燼的神經,讓他眼前一黑,喉頭涌上腥甜!但就在這劇痛中,那頑固蠕動、試圖向上侵蝕的幾縷淡金氣息,竟真的被這微弱的碧光逼得退縮了一絲!焦黑的傷口邊緣,極其緩慢地沁出幾滴渾濁、帶著金色顆粒的暗紅血珠。
有效!但這微小的成果,是用她靈魂的煎熬換來的!
沐清漪的身體如同狂風中的蘆葦,劇烈地搖擺著,隨時可能折斷。調用靈力的艱澀感和枷鎖反噬的劇痛雙重折磨下,她的意識都開始模糊。腰間的玉佩碧光大熾,試圖分擔,卻無法撼動那沉重的無形之鎖。
凌燼看著她在崩潰邊緣掙扎,看著她為了自己傷口上那微不足道的一點凈化而承受煉獄般的痛苦,胸腔里那團冰冷的火焰驟然炸開!保護她?此刻他竟成了她的負累!這該死的枷鎖!這該死的世道!
“夠了!”凌燼目眥欲裂,猛地伸出尚能活動的右手,如同鐵鉗般死死攥住了沐清漪懸在傷口上方、因劇痛而痙攣顫抖的左手手腕!觸手冰涼濕滑,全是冷汗!
沐清漪被他抓住,指尖那縷微弱的碧光如同泡沫般瞬間破滅。她身體一軟,整個人向前撲倒,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如同離水的魚,虛脫得連指尖都無法動彈,眼中的光芒徹底黯淡下去。強行調用力量的反噬,讓她丹田深處如同被無數鋼針反復穿刺。
“用它!”凌燼的聲音嘶啞急促,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他松開沐清漪的手腕,右手顫抖著,粗暴地扯開自己胸口的破衣襟,露出緊貼肌膚的殘玉。此刻,殘玉表面流淌著溫潤的光澤,那道彌合了近三分之一的裂紋深處,一點幽暗卻異常穩(wěn)定的金芒在昏暗中靜靜燃燒,散發(fā)出一股奇異的、令人心安的暖意?!百N…貼上去!快!”他想起了雙玉的共鳴,這是最后的希望!
沐清漪艱難地抬起頭,失焦的目光落在殘玉上,落在裂紋深處那點如同深淵星辰的金芒上。她腰間的玉佩似乎被引動,碧光柔和地流轉起來。她不再猶豫,強忍著丹田翻江倒海的劇痛,伸出冰涼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將那塊溫熱的殘玉從凌燼胸口取下。
當那塊溫熱的殘玉被沐清漪冰涼的手掌握住,緩緩移向凌燼左臂那焦黑開裂的傷口時——
嗡!?。?/p>
一股無形的漣漪驟然蕩開!
沐清漪腰間的枯木紋玉佩,碧光瞬間暴漲,如同點燃的綠色火炬!而凌燼那塊殘玉,裂紋深處的幽暗金芒也猛地一跳,亮度陡增!兩股截然不同卻又奇異地和諧的力量——一股溫潤蓬勃的碧綠生機,一股幽深內斂的灼熱金芒——仿佛被無形的紐帶連接,跨越了空間,在沐清漪握著殘玉的手掌上交匯、纏繞!一股溫暖的熱流從殘玉中汩汩涌出,一股清涼的生機從玉佩中絲絲滲透,兩股力量在她的掌心交融,化作一股奇異的暖流,順著她顫抖的指尖,緩緩注入那片焦土般的傷口!
嘶嘶…滋滋…
這一次,景象截然不同!
那頑固蠕動的金煞之氣,如同被投入熔爐的冰雪,在碧綠與金芒交織的光流沖刷下,發(fā)出密集而劇烈的消融之聲!焦黑翻卷的傷口邊緣,肉眼可見地,暗沉的顏色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被灼傷但尚算完好的暗紅血肉!金煞退縮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何止數倍!更神奇的是,那股糾纏不休、深入骨髓的冰火劇痛,被一股奇異的、溫暖包容又帶著清涼撫慰的洪流沖刷著,大大緩解!仿佛干涸龜裂的土地,終于迎來了甘霖。
“真…真的…”沐清漪的聲音虛弱得如同囈語,卻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一絲血色艱難地爬回她慘白的臉頰。
凌燼也清晰地感受到了!不僅僅是傷口的舒緩,當那交融的力量通過沐清漪的手注入時,他仿佛感覺到自己胸口空蕩的位置(殘玉被取下)與沐清漪手中的殘玉、她腰間光芒四射的玉佩之間,架起了一座無形的橋梁!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而堅實的聯(lián)系感,短暫地驅散了所有的恐懼和陰霾,帶來一種近乎安詳的撫慰。
這奇跡般的景象并未持久。沐清漪本就透支的身體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弦,維持這種共鳴的消耗如同最后的重壓。僅僅幾個呼吸,她身體猛地一晃,手中殘玉險些滑落,碧光與金芒的交融瞬間黯淡、搖曳。
“停下…沐師妹…”凌燼立刻伸出右手,穩(wěn)穩(wěn)接過那溫熱的殘玉,重新按回自己滾燙的胸膛。熟悉的暖意和那份奇異的聯(lián)系感回歸,左臂傷口的劇痛雖然如影隨形,但比之前那地獄般的折磨已如天壤之別,金煞的侵蝕被牢牢壓制在肘部以下,不再向上蔓延。
沐清漪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軟軟地癱倒,背脊緊貼著冰冷的土墻,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聲,汗水徹底浸透了她單薄的衣衫,臉上、脖頸間一片水光,眼神渙散,仿佛剛從鬼門關被拉回來。然而,她渙散的目光落在凌燼手臂上那片被凈化出的、帶著生機的暗紅傷口上,眼底深處,卻燃起了一小簇微弱卻無比執(zhí)拗的希望之火。兩塊玉…真的可以…她的玉佩,他的殘玉…
凌燼看著地上虛脫如紙的沐清漪,看著她為這一點點凈化付出的幾乎生命的代價,胸腔里那冰冷的火焰不再只是憤怒,更沉淀為一種沉重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決心。他抬起還能動的右手,五指深深扣進胸口那塊溫潤的殘玉,感受著它穩(wěn)定的脈動和裂紋深處那點如同生命印記般的金芒,仿佛要從這冰冷的玉石中汲取足以焚毀一切枷鎖的力量。
他沒有咆哮,沒有賭咒。窩棚外,夜色如墨,窺視的陰影仿佛無處不在。他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沐清漪那雙疲憊得幾乎睜不開、卻又帶著一絲微弱希冀的眼眸深處。聲音低沉,沙啞,如同兩塊粗糙的巖石在摩擦,卻字字清晰,帶著血與火淬煉后的重量,砸在這方狹小的空間里:
“這傷,這痛,你受的苦…我都刻在骨頭上了?!?/p>
“宗門小比,我去定了?!?/p>
“欠下的血,欠下的淚…我親手,一筆一筆,討干凈!”
喘息聲在寂靜中格外沉重。兩顆在絕境中被玉光短暫系在一起的心,在沉重的黑暗里,跳動著同樣不屈而冰冷的節(jié)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