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藥片撞擊塑料分裝盒的脆響,在寂靜的臥室里顯得格外刺耳。咔,咔,咔。
小時背對著門口,像在執(zhí)行某種精密但毫無生氣的程序,將一瓶瓶花花綠綠的藥片倒進去,
再依次扣上星期一到星期日的蓋子。何璟行站在門口,攥緊的拳頭指節(jié)泛白。
這間臥室里常年彌漫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藥味,今天似乎格外濃重,嗆得他喉嚨發(fā)緊。
他往前挪了一步,木地板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呻吟。何璟行輕聲說:“你又在整理這些?
”時曉之的動作沒有停頓,似乎連頭頂的空氣都凝固了。她抓起一整板安眠藥,撕開錫紙,
利落地塞進隨身的背包側袋。“以防萬一。”她的聲音沒有起伏,像在陳述天氣。
今天的陳璟行還是忍不住問:“小時,我們好好談談,行嗎?就五分鐘?!睍r曉之終于停下,
卻沒回頭。她將分裝好的藥盒丟進背包,拉鏈一拉到底,發(fā)出刺啦一聲?!罢勈裁矗?/p>
談體檢報告上醫(yī)生沒說出口的那些話?還是談我這種爛在骨子里的人,
壓根就不配擁有一個孩子?或者,談談我有多害怕,生下一個像我一樣的怪物?
”“你不是怪物!”陳璟行終于忍不住,快步上前,想從后面抓住她的手臂?!皠e過來!
”時曉之猛地轉身,用那個塞滿了藥的背包擋在兩人中間,像一道冰冷的屏障。
她的眼睛里沒有淚,只有一片燒盡后的灰燼?!瓣惌Z行,別忘了我們的協(xié)議。
你拿到你需要的研究數據,完成你導師的任務;我滿足我奶奶的心愿,讓她以為我過得很好。
各取所需,互不干涉。”陳璟行看著她,忽然扯出一個近似于笑的表情。
“協(xié)議第三條第七款,甲乙雙方有義務就共同生活事宜進行‘有效且必要的溝通’。
你現在屬于單方面違約?!睍r曉之愣住了,她顯然沒料到他會來這么一句,
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澳恪标惌Z行看似不經意的說:“我什么?
你以為我沒讀過那份協(xié)議?我逐字逐句都看過,連標點符號都沒放過?!彼蚯氨平徊?,
目光灼灼,“現在,我要求履行協(xié)議條款,進行一次‘有效且必要的溝通’。
”他刻意加重了那幾個字。時曉之眼中的灰燼似乎被這股無賴勁兒吹得起了點波瀾,
她避開他的視線,嘴角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沉默片刻才開口:“那協(xié)議上有寫,
如果乙方是個基因有缺陷的怪物,該怎么辦嗎?”這句話像一盆冰水,
澆熄了陳璟行剛剛燃起的所有氣焰。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然后無力地垂下。
那雙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眼睛,此刻也黯淡了下去。他看著她,
看著她用背包和一身尖刺把自己層層包裹,心里某個地方鈍鈍地痛。原來在她心里,
他們之間,真的只剩下冷冰冰的條款。臥室里再次陷入死寂,
只剩下時曉之略顯急促的呼吸聲。半晌,陳璟行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不帶一絲玩笑,
“那你奶奶呢?滿足她的心愿,就是讓她閉眼之前,親眼看著你一個人爛掉?
”陳璟行最后那句話,像一枚釘子,楔進了臥室死一樣的寂靜里。門被輕輕帶上,
發(fā)出“咔噠”一聲。他走了?!啊H眼看著你一個人爛掉?”時曉之背對著門,
這句話在她腦子里反復回響,每一個字都帶著他的體溫,灼得她耳膜生疼。
她維持著站立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只要不動,那句話就會失去目標,自己飄散掉。爛掉。
她扯動了一下嘴角。說得真好聽,她這叫精準的自我降解,從基因層面開始,高效,環(huán)保,
不留痕跡。終于,緊繃的身體支撐不住,她晃了一下,跌坐在床沿。
窗外商業(yè)街的霓虹燈牌亮起,光怪陸離的色彩透過窗簾縫隙,在她臉上切出明暗交錯的條紋。
床頭柜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嗡嗡的,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巨大飛蛾,執(zhí)拗地撞擊著。
她沒看,任由它叫囂。震動停了,幾秒后,又固執(zhí)地響起。這股不依不饒的勁兒,
有點像陳璟行。她終于不耐煩地拿過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兩個字:醫(yī)院。心臟猛地一停。
她劃開接聽,放到耳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電話那頭是公式化的女聲,
背景里有儀器發(fā)出的滴滴聲和嘈雜人聲。“請問是時曉之女士嗎?
關于住院部的林秀英女士……”是醫(yī)院的來電。時曉之喉嚨里擠出一個音節(jié):“……是。
”“……心搏驟停,搶救無效。時間是晚上九點零三分。我們已經盡力了,請您……節(jié)哀。
”節(jié)哀。手機從她脫力的指間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像一塊啞掉的石頭。通話被切斷了。
世界徹底安靜了。原來,她這場曠日持久的戲,連最后一位觀眾都退場了。
她精心維系的那個“我過得很好”的謊言,再也沒有人需要了。她緩緩抬起頭,
目光越過桌上她和奶奶唯一的合照,落在那個被她塞得滿滿的背包上。她拉開側袋的拉鏈,
動作慢得像電影里的特寫鏡頭。她撕開那整板安眠藥的錫紙,白色的藥片嘩啦一下,
全倒在她攤開的手心。不多不少,正好鋪滿。奶奶,不等了。我來陪你。
就在她要把手心湊到嘴邊時,地毯上的手機屏幕又亮了起來,發(fā)出一聲輕快的提示音。
是一條新消息。借著那點微光,她看見了鎖屏上方的發(fā)信人:陳璟行。
信息內容清晰地顯示出來:“協(xié)議補充條款:未經甲方書面同意,
乙方不得單方面終止生命體征,否則視為嚴重違約。”時曉之舉著滿手藥片的手,僵在半空。
這算什么?最后的審判嗎?還是一個不好笑的笑話?她盯著那行字,
看著那個明晃晃的“違約”,一股荒謬絕倫的感覺沖垮了所有悲傷。
她喉嚨里發(fā)出一聲被硬生生卡住的、介于嗚咽和嗤笑之間的怪響,整個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02陳璟行幾乎是逃回了實驗室,他反手帶上門,沉重的金屬門“砰”一聲巨響,
震得墻壁上的線路圖都在顫動。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不受控制地滑落,
最終頹然坐在地上。“基因有缺陷的怪物……”時曉之的話在他腦子里鉆來鉆去,
每一個字都像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他最不堪一擊的地方。他掏出手機,
屏幕還停留在剛剛發(fā)出的那條消息上?!皡f(xié)議補充條款:……”他自己都覺得荒謬,
用一份冷冰冰的協(xié)議去阻止一場熱烈的死亡??沙诉@個,他想不到任何能絆住她的東西。
屏幕暗了下去,沒有回復。一分鐘。五分鐘。這種死寂,比任何尖銳的斥責都更令人恐慌。
就在他快要被自己的心跳聲逼瘋時,實驗室主控電腦突然發(fā)出“?!钡囊宦暣囗憽?/p>
這聲音他設計過無數次,是項目成功的提示音,但他從未想過會在今天聽到。
一行綠色的數據流在主屏幕上一閃而過,最終定格成一行大字:【時常數擾動結束,
穩(wěn)定閾值已達成,允許單人躍遷】。陳璟行盯著那行綠色的數據,像看一個天外來物。
【時常數擾動結束,穩(wěn)定閾值已達成,允許單人躍遷】。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干澀的笑,
成功了。導師的畢生心血,他搭進去的半條命,就在這個全天下最糟糕的夜晚,成功了。
為了什么?榮譽?改變世界?他腦子里只有一件事:基因缺陷。這東西能修正一切錯誤,
回到一切開始之前。他猛地從地上彈起來,抓起桌上的手機,指尖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他找到了時曉之的號碼,撥了出去。電話里的等待音每響一聲,他的心臟就跟著抽緊一次。
他想好了開場白,
就用那份協(xié)議的口吻——“協(xié)議補充條款之二:甲方現有能力對乙方的基因缺陷進行修復,
乙方須無條件配合?!彪娫挓o人接聽,自動掛斷了。他再撥?!皩Σ黄穑?/p>
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冰冷的系統(tǒng)女聲和臥室里醫(yī)生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一種滅頂的恐慌攥住了他。他發(fā)的那條短信,那句半是恐嚇半是乞求的“違約”,
根本就不是什么牢不可破的鎖鏈。他沖出實驗室,金屬門在他身后劇烈搖晃。
他甚至沒關主控電腦的電源,那行綠色的成功字樣,就這么在空無一人的實驗室里,
徒勞地發(fā)著光?;丶业穆窂奈慈绱寺L,每一盞紅燈都像一次審判。他用鑰匙打開門,
幾乎是撞進去的?!靶r!”客廳里沒人。他沖向臥室,門虛掩著。他推開門。
窗外的霓虹燈光依舊,房間里卻暗得讓人心慌。時曉之躺在床上,姿勢很安靜,像是睡著了。
可床邊的地毯上,散落著十幾片白色的藥片,還有一個被撕得亂七八糟的錫紙板。
她的手機掉在藥片旁邊,屏幕已經黑了。陳璟行的血液瞬間凝固了。他一步步走過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渣上。他伸出手,顫抖著探向她的頸側。沒有搏動。
指尖傳來一片冰涼的、屬于死物的溫度。世界在他耳邊轟然倒塌。協(xié)議,數據,爭吵,
未來……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他跪倒在床邊,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個冰冷的觸感,
反復烙燙著他的神經。爛掉。他沒能阻止她。就在這片死寂的廢墟中,
實驗室里那行孤零零的綠色代碼,毫無征兆地在他的手機里亮起?!驹试S單人躍遷】。
他僵住了。他緩緩抬起頭,看著床上已經沒有呼吸的時曉之,一個瘋狂的、瀆神的念頭,
從地獄深處破土而出。他的眼睛里,燃起了某種比絕望更可怕的東西。陳璟行的動作僵住了。
他抬起頭,
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房間中央那個由無數環(huán)形軌道和精密線路構成的龐然大物。
時空穿梭儀。一個被理智和倫理死死壓制住的念頭,此刻像是掙脫了所有鎖鏈的野獸,
咆哮著占據了他整個大腦。他猛地從地上竄起來,跑回實驗室。他的手指不再顫抖,
穩(wěn)得像機器,在鍵盤上化作一片殘影,一行行指令被飛速敲下。他沒有片刻遲疑,
調出一個被加密隱藏了多年的坐標文件。那是一個他以為永遠不會用到的日期,
一個他刻在骨子里的地址。躍遷目標鎖定?!靶r,”他看著屏幕,聲音低啞,
像是在對另一個人,又像是在對自己許諾,“等我?!彼D身,邁開腿,
沒有一絲留戀地踏入儀器中央那片幽藍色的光暈之中。強光閃過,房間里恢復了原樣,
仿佛從未有人來過?!鹃W回】陰暗的小巷里,雨后腥濕的泥土味混著垃圾的酸臭,
熏得剛從躍遷光暈里出來的男人一陣干嘔。陳璟行扶著斑駁的墻壁,
強壓下時空躍遷帶來的眩暈感。他看著自己身上一塵不染的實驗服,跟這個環(huán)境格格不入。
不遠處,一個瘦小的身影背著沉重的書包,安靜地走在去學校的路上,是她。是時曉之。
不是床上那具冰冷的身體,而是活生生的,眼中有光的少女。陳璟行的心臟被攥了一下,
他跟了上去,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03教室內,晨讀聲瑯瑯。時曉之剛拿出課本,
一個打扮精致的女孩就湊了過來。是琴歌?!靶r,”琴歌的聲音帶著哭腔,
抓著時曉之的胳膊,“這次獎學金,你讓給我好不好?求求你了。”時曉之皺眉,
抽回手:“為什么?”“我爸說,我再考不好,就把我趕出家門,我會被打斷腿的!
”琴歌眼淚說來就來,演得情真意切。周圍的同學都投來目光。時曉之沉默了片刻,
搖了搖頭:“不行。我需要這筆錢。”她的聲音很輕,但沒有絲毫退讓。
奶奶的醫(yī)藥費賬單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里。琴歌的表情僵了一瞬,隨即哭得更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