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呼嘯的北風撞在游泳館玻璃上,發(fā)出陣陣嗚咽,館內(nèi)暖氣雖開著,離了泳池還是能感到絲絲寒意。陳燁摘下泳鏡,擦了擦臉上的水珠,目光又不自覺地投向了老地方——周易又來館里了,正戴著黑色泳帽,一頭扎進泳池里。
幾乎整個寒假,這小子都泡在泳池里,也不嫌冷。陳燁從儲物柜里拿出兩瓶還溫乎的運動飲料,裹緊外套,踩著微冷的瓷磚走過去:“我說學霸,歇會兒?你這閉氣練得比我這專業(yè)運動員的還勤快?!?/p>
周易接過飲料喝了一口:“這水溫剛好,在水里待著比岸上舒服?!?/p>
“天天悶頭練閉氣圖啥?。俊标悷顢Q開瓶蓋,“泳池又不結(jié)冰,再說游泳會換氣不就夠了?”
周易笑:“就覺得好玩唄,你不也天天重復那幾個動作,不嫌膩?”
“那不如咱倆比比?”陳燁猛地把周易踢進泳池,自己也跟著跳了進去。 周易浮出水面時,陳燁已經(jīng)在水面上大口喘氣了。
周易抹了抹臉上的水珠,若有似無地笑:“我贏了。”
“唉,我又不是閉氣運動員?!标悷畈戎拷剡?,“要真有這個項目,你倒是可以參加一下,說不定還能奪冠呢?!?/p>
周易盯著波光粼粼的水面,突然問他:“在海里閉氣,也是一樣的感覺嗎?”
陳燁想起去年在國外訓練時,海水灌進鼻腔的刺痛?!皼]辦法睜眼吧,”他認真地說,“眼睛會很疼,還可能會感染,有些人甚至會皮膚過敏?!?/p>
“這樣啊,我還想去冬泳呢。”
“冬泳?鹽水能把眼角膜磨出血,上岸后整張臉腫得像被水母蟄過——你真要試試?”
“照你這么說,難不成救生員都得裹著紗布上班?”
“他們身上裹著防水面罩、氯丁橡膠衣,防護比宇航員還嚴實。你要不在零下五度的海水里泡半小時?到時候就知道,過敏和失溫哪個先來找你?!?/p>
“我就隨口一說,還能真去玩命啊?”周易說著攬住陳燁脖子,故意壓低聲音,“要真凍進醫(yī)院,誰陪你半夜去網(wǎng)吧開黑?”
“少來這套,”陳燁嘴角勾起一抹嫌棄的笑:“真想找刺激,改天陪你去攀巖——再敢提冬泳,信不信我把你泳褲扒了?”
2
海風卷著碎雪渣子掠過青島的海岸線,灰白色的天空壓得極低,仿佛要將整個海面都凍成鐵板。周易裹緊羽絨服站在巖石后方,盯著空蕩蕩的沙灘,幾個紅色身影如同寒冬里的火焰——即便二月的海水已經(jīng)冷得能把骨頭凍透,經(jīng)過幾天的觀察,他發(fā)現(xiàn)即使在淡季,救生員們的排班依舊嚴絲合縫。
二十個救生崗在寒風中輪流值守,從清晨九點到深夜九點,每兩小時換一次班。遠處瞭望塔下,紀濤正跺著腳取暖,紅色救援服在海岸線上格外顯眼。他經(jīng)常輪班到一片因離岸流復雜鮮有人踏足的海域,岸邊的礁石結(jié)著厚厚的海冰,更襯得這片區(qū)域冷清。最重要的是,這片海域背靠嶙峋山崖,附近沒有房屋建筑,更沒有安裝攝像頭。
每天下午太陽最暖和的時候,總會有幾個冬泳愛好者結(jié)伴而來,毫不猶豫地扎進泛著冰碴的海水里。
但他們只在劃定的安全區(qū)域內(nèi)游動,最多游出幾十米便折返。海水雖冷得刺骨,卻因無風而平靜,浪花像結(jié)了霜的綢緞,輕輕拍打著岸邊礁石。救生員們的紅色制服依舊在瞭望塔下晃動,紀濤握著望遠鏡的手始終穩(wěn)定,每當有人靠近安全線,擴音器里粗曠的提醒便準時響起。
直到一天,他看見冬泳隊伍里那個總愛沖在最前頭的年輕女孩,突然在離岸邊不遠處的地方劇烈擺動四肢??赡苁浅榻盍?,她揚起的手臂像折斷的蘆葦,剛露出水面就被泛著冰碴的海水重新吞沒,濺起的浪花像在反復呼救。
尖銳的哨聲瞬間劃破空氣,只見三個救生員紛紛扎入海里,快速朝女孩游去。戴橙色泳帽的救生員率先抵達,一個側(cè)身攬住她下沉的肩膀,將她整個上半身托出水面。后方支援的救生員迅速架住女孩的雙腿,三人配合著調(diào)轉(zhuǎn)方向,用標準的側(cè)泳姿勢快速向岸邊推進。
不到十分鐘,女孩被平穩(wěn)放在沙灘上,嗆出幾口水后劇烈咳嗽起來。冬泳小分隊的人紛紛圍了上去,有的遞毛巾,有的打電話,都被眼前的一幕嚇到了。
自那以后,海邊的泳區(qū)更是變得空蕩蕩,唯有幾個路過游客的腳印在沙灘上若隱若現(xiàn)。那個冬泳小分隊也再沒出現(xiàn)過。
3
臘月廿九的午后,老宅飄著炸藕合的香氣。程沛然把最后一盤熏魚端上圓桌,瓷盤邊緣的纏枝紋映著暖黃燈光。姥姥往他碗里夾了塊紅燒肉,滿臉笑意地說道:“沛然上了大學,更懂事了?!?/p>
“姥姥,一會我去朋友家坐會,晚上再回來陪你們。”他給長輩添了勺海參羹,語氣自然得像是在說晚飯吃什么。母親夾菜的手頓了頓,瓷勺磕在碗沿發(fā)出輕響。
父親抿了口白酒,慢條斯理擦著嘴角:“剛吃了飯別著急,陪姥姥一個小時再去?!蹦赣H還想說什么,被父親用眼神止住。
一出家門,他就偷偷溜到了懷念多時的海岸。傍晚的天空像被海水泡淡了顏色,程沛然踩著凍硬的沙灘走向大海。遠處零星幾個漁民收著漁網(wǎng),見他這身行頭直搖頭:“小伙子,今兒風邪乎,別下去!”他笑著擺擺手,活動了下肩膀,海水漫過腳踝時,刺骨的寒意讓他瞳孔微縮,卻也更加興奮。
他一個勁猛地往海里沖,海面突然暗了下來。程沛然抹了把臉上的咸水,這才發(fā)現(xiàn)云層不知何時壓得極低。浪頭突然變得暴躁,拍打在身上像鈍刀割肉。岸邊的呼喊聲斷斷續(xù)續(xù)傳來,他意識到不對勁,剛想要調(diào)轉(zhuǎn)方向,一個兩米高的浪頭驟然劈下,將他整個人拽入海底。
咸澀的海水灌進鼻腔時,程沛然本能地屏住呼吸。他奮力劃動四肢,眼前卻只剩一片渾濁的黑暗。意識模糊前,他似乎聽見岸上爆發(fā)的哨聲,聲音似乎想要穿透浪濤,他卻怎么都聽不清,漸漸失去了意識……
4
胸腔處傳來劇烈擠壓,程沛然猛地醒來,咸腥的海水順著鼻腔倒灌,他弓起身子瘋狂咳嗽,嗆出大口海水。夜幕早已籠罩海面,他只覺得頭像是被重錘敲擊般昏沉,喉嚨火燒似的疼痛,咸腥的海水味混合著沙礫殘留在齒間,四周的嘈雜聲忽遠忽近,他卻只能渾身無力地躺在冰涼的沙灘上。
手電筒的光暈在眼前呈現(xiàn)一片模糊的光斑,一個救生員拖起他,將軍綠色的厚棉衣嚴嚴實實裹在他身上,帶著體溫的布料隔絕了刺骨的海風。身邊的人群擠作一團,說話聲也亂成一團,恍惚間他聽到母親帶著哭腔的聲音、父親和幾個親戚在不遠處與救生員交談,還有七嘴八舌的議論:“這孩子怎么起風還敢下海”“今天可是漲潮啊”“幸虧救得及時”。
手電筒的光暈里飄著細雪,不知何時天空竟開始落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