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國營第二招待所那兩扇新刷過綠漆的木門,在午后的陽光里蒸騰出刺鼻的油漆氣味,門框上方紅漆刷就的“為人民服務(wù)”五個大字,沉默地俯視著街上往來的人流。這氣派確實把前日那寒酸的工農(nóng)兵旅社甩開了幾條街。
推開厚重的木門,倒懸在屋頂正中的白熾燈泡亮得晃眼,光暈在擦得尚算干凈的玻璃窗上跳動,映出柜臺后那位中年女服務(wù)員深藍色制服的輪廓。她低垂著頭,兩根竹針在她指間翻飛,一團深灰色的毛線糾纏其上,織著一種無人知曉的、永無盡頭的針腳。空氣里浮動著淡淡的樟腦味與塵?;旌系臍庀ⅲ衽_光亮的木質(zhì)表面,清晰地映出陳默那張風塵仆仆、輪廓分明的臉。
“開間房!”洪鐘般的聲音驟然撞碎了這方寸之地的沉悶。陳默那沾著干涸泥點、袖口磨損的胳膊有力地一揮,兩張簇新的十元“大團結(jié)”被重重拍在光可鑒人的柜臺上,“要最好的!單間!”那嶄新紙幣特有的脆響和不容置疑的聲調(diào),帶著一股子驟然暴發(fā)、急于宣告的蠻橫氣息,在寂靜的大堂里震蕩開來。
女服務(wù)員像被這聲音燙了一下,織毛線的動作猛地頓住。她皺著眉,帶著被打斷的不耐煩抬起頭,視線本能地粘在那兩張綠得耀眼、挺括嶄新的鈔票上。她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像是從未見過如此嶄新挺括的票子。
她的目光這才真正落在眼前兩個年輕人身上:打頭這位,身材高大結(jié)實,雖然一身粗布衣裳沾滿泥漿、膝蓋處磨得發(fā)白,但臉上那副神情,兇悍得如同剛搏斗過的豹子,眼神更是亮得驚人,帶著灼人的熱度;后面那個,身形清瘦許多,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學生裝,此刻卻臉色煞白,眼神飄忽不定,仿佛剛從一場無形的風暴中逃出,魂魄還未歸位。這兩人身上,實在嗅不出一絲能掏錢住單間的闊氣。
“介紹信?!迸?wù)員公事公辦地伸出手,語氣像初冬的冰面,又冷又硬,不容置疑。
介紹信?陳默臉上那副豪橫的笑容瞬間凍住,如同驟然被潑了一盆冰水。他心下一沉——陳大雷這身份,是個連村里都開不出張證明的黑戶!這玩意兒,他上哪兒去變?
“大姐——”剛才那副豪橫瞬間無影無蹤,陳默臉上迅速堆起一種近乎諂媚的江湖式笑容。他身體微微前傾,幾乎要伏在柜臺上,湊近了壓低聲音,那語調(diào)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親昵和熟稔,“您慧眼識人!我們兄弟倆,真是來省城尋親的,山高水長路難行,走得急火燎心,那要命的介紹信……唉,半道上不知怎么,就給弄丟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極其自然、行云流水般,用食指和中指夾住其中一張十塊錢,仿佛只是不經(jīng)意地往前一推,讓它悄無聲息地滑過光滑的柜臺,精準地停在了女服務(wù)員正在編織的毛線針旁,幾乎要觸碰到那冰冷的金屬針尖。
“就要一間房,湊合一晚,我們保證安分守己,像兩只進了籠子的鵪鶉!您看……大姐您抬抬手,給行個方便?”
那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沙啞,每一個字都敲在人心坎上。
女服務(wù)員的目光,像是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地釘在那張距離自己蜷曲手指僅僅幾厘米的十元鈔票上。簇新的紙幣,在頭頂白熾燈明晃晃的光線下,邊緣泛著一種近乎神圣的、金屬般誘人的光澤,那嶄新的油墨氣息仿佛穿透了樟腦與灰塵的屏障,直往她鼻子里鉆。她的指尖在毛線針上無意識地痙攣般蜷縮了一下,又猛地伸直。十塊錢!她腦子里轟的一聲,這得是她弓著腰、低眉順眼在柜臺后站上小半個月才能換來的血汗錢!
她眼角的余光如受驚的飛鳥,飛快地掃向空蕩蕩、只有灰塵在光柱里跳舞的大門口,又瞥了一眼同樣空無一人的、寂靜得落針可聞的大堂——只有窗外偶爾傳來模糊的市聲。她喉頭急劇地滾動了一下,艱難地咽下一口發(fā)干的唾沫。臉上那層公事公辦的冰冷面具,如同陽光下的薄冰,瞬間消融瓦解,被一種油滑世故、心照不宣的市儈神情所取代,那眼神里的精明活像見了血的蒼蠅。
“哎呀呀,”她開口了,聲音陡然拔高,透著一股虛假的熱絡(luò),仿佛剛才的冰冷從未存在過,“年輕人出門在外,風餐露宿的,不容易啊!誰還沒個難處?”
話音未落,那只原本握著毛線針的手,已如訓練有素的捕鳥網(wǎng)般閃電探出,精準無比地將那張十塊錢一把抓起,指腹貪婪地感受著新鈔那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挺括質(zhì)感。那錢隨即被更迅捷地塞進了深藍色制服上衣的口袋深處,動作麻利得像千百次重復過同一個隱秘的儀式。緊接著,她拉開身前的抽屜,發(fā)出一聲輕響,從里面摸索出一把拴著菱形木牌的老舊黃銅鑰匙,“啪”地一聲,帶著點塵埃落定的輕快,拍在柜臺上。
她的聲音也隨之放軟,像摻了溫熱的蜜糖,“三樓,308。走廊盡頭鍋爐房自己打熱水,省事。記著,晚上十點準時鎖大門,回晚了,可就真得睡大街了?!彼匾忸┝艘谎哿殖幠鞘Щ曷淦堑臉幼樱Z氣里帶著點微妙的暗示。
“哎喲!謝謝大姐!您真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陳默臉上的笑容瞬間綻放得如同得了雨水的干渴土地,毫不遲疑地一把抓起那把沉甸甸的黃銅鑰匙,指尖傳來金屬特有的冰涼。同時,他另一只手極其自然地順勢一抹,將柜臺上剩下的那張十塊錢“大團結(jié)”收回懷里——那動作流暢得如同變戲法,旁人根本無從察覺,那錢其實從未真正離開過他的手心。他朝旁邊仍有些失魂落魄、眼神茫然望著這一切的林硯使了個不容置疑的眼色,聲音又恢復了那份不容置疑的豪氣,“走,兄弟!上樓歇腳去,天塌下來也等明天再說!”
陳默率先邁開步子,那雙沾滿旅途泥濘的舊布鞋踏在磨得光滑的水磨石樓梯上,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在空曠的樓梯間里回蕩,每一聲都像敲打著這棟舊樓沉寂的骨頭。林硯機械地挪動腳步跟上,蒼白的臉在樓梯間忽明忽暗的光線里,更顯出幾分紙片般的脆弱。
他下意識地回頭,目光掠過柜臺后面——那女服務(wù)員已經(jīng)重新拾起了毛線針,手指翻飛,恢復了之前那種沉浸在編織中的專注姿態(tài),仿佛剛才那場隱秘的交易,連同那兩張嶄新鈔票的閃光,都不過是午后陽光里一場恍惚的錯覺。只有那深藍色制服的口袋,微微鼓起一個不易察覺的方形輪廓,像一個沉甸甸的秘密,無聲地墜在人心深處。這招待所的白熾燈光依舊明晃晃地照著,照著柜臺的亮漆,照著樓梯的拐角,也照著人心深處那點不足為外人道、卻足以撬動規(guī)矩的幽微褶皺——那褶皺里,藏著無聲的默契,也藏著初來乍到者驚心動魄的第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