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兩雪花銀被石遠隨意地丟在屋角,如同幾塊礙眼的石頭。石家小院的氣氛卻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招攬”而變得凝重起來。
“周扒皮?遠哥兒,這周員外…名聲很壞?”二狗子看著那堆銀子,咽了口唾沫,小聲問道。
“能好到哪去?”石遠冷笑,“前腳瘟疫橫行,尸橫遍野他不聞不問,后腳看到‘蒜油神水’有利可圖,就立刻派人來‘共商大計’?還‘廣施恩澤’?呸!不過是看上了這塊肥肉,想獨吞罷了!真要把法子給了他,信不信轉頭他就能把這‘神水’賣成天價?到時候,還有咱們窮苦百姓什么事?”
石老蔫沉默地點點頭,布滿老繭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柴刀冰冷的刃口。徐壽則拄著拐杖,眉頭緊鎖,眼中閃爍著憂慮:“石小友所慮極是。這周安,看似禮數周全,實則綿里藏針,步步緊逼。他留下這二十兩銀子,既是利誘,也是脅迫。三日后若是不從…恐怕…后患無窮。”
“怕他個鳥!”李鐵柱啐了一口,揮舞著手里的石錘,瘸腿踩得地面咚咚響,“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俺們有東家的‘五毒追魂彈’!還有那閃瞎狗眼的‘神光粉’!管他什么員外老爺,敢來硬的,炸他個人仰馬翻!閃他個生活不能自理!”
石遠被李鐵柱這粗豪的宣言逗樂了,但眼中寒光更盛:“李叔說得對!硬的咱們不怕!但周扒皮這種人,更擅長玩陰的。他既然想要‘秘法’,那咱們就給他點‘秘法’嘗嘗!”
他眼中閃爍著惡作劇般的光芒,招手將李鐵柱和徐壽叫到身邊,低聲吩咐起來。
接下來的三天,石家小院仿佛變成了一個神秘的煉丹工坊。李鐵柱在石遠的指揮下,將那些“五毒追魂奪魄閃光霹靂彈”進行了“升級改造”!不僅加大了鉛粉、辣椒粉、硫磺硝石粉的劑量,還特別加入了雙倍的“秘制香料”——也就是那些曬得干透、磨得極細的狐貍糞、狼糞粉末!混合之后,再用熬得更稠的米湯粘合,搓成一個個比拳頭略小的、沉甸甸的黑色泥球,外面裹上一層薄薄的、特意染成灰白色的黏土,偽裝成不起眼的土塊。
石遠還給這些“加強版”糞彈設計了一個巧妙的延時引信——用浸透了油脂、搓得極細的麻繩做捻子,捻子外面再裹上一層薄薄的蠟,控制燃燒速度。
“東家…這…這玩意兒威力是不是太大了點?”李鐵柱看著那一排排散發(fā)著濃烈“異香”的黑色球體,尤其是想到里面那加倍的“秘制香料”,只覺得胃里一陣翻騰。
“不大怎么叫‘終身難忘’?”石遠嘿嘿一笑,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周先生大老遠來一趟,總得帶點咱們石家坳的‘土特產’回去,才不枉此行嘛!”
徐壽在一旁看得嘴角直抽搐。他這位小友,心思之奇巧,手段之…不拘一格,實在讓他嘆為觀止。這哪里是“秘法”,簡直是生化武器!不過…對付周安那種偽善小人,似乎…也挺解氣的?
第三天,日頭剛過晌午。
那輛熟悉的青帷馬車,果然準時出現在了石家坳的村口。周安依舊是那副文質彬彬、笑容可掬的模樣,在兩個健仆的護衛(wèi)下,不疾不徐地朝著石家小院走來。他篤定,二十兩銀子砸下去,再加上周員外的名頭,對付一個山野小子,手到擒來。今日,必要將這“蒜油神水”的秘方拿到手!
然而,當他走到距離石家院門還有十幾步遠的時候,腳步卻不由得一頓。
院門敞開著。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想象中受寵若驚的迎接,也沒有堆積如山的草藥和忙碌的景象。只有石遠一個人,正蹲在院子中央,背對著門口,似乎在專心致志地…玩泥巴?
他面前擺著幾個灰白色的、拳頭大小的泥疙瘩。石遠手里拿著個小木片,正小心翼翼地在一個泥疙瘩上刻畫著什么圖案,神情專注得仿佛在雕琢一件藝術品。
周安皺了皺眉,心中升起一絲不悅。這小子,架子倒是不小!
“咳!”周安清了清嗓子,臉上重新堆起和煦的笑容,邁步走進院子,“石小神醫(yī),好雅興??!三日之期已到,不知小神醫(yī)考慮得如何了?我家員外可是翹首以盼…”
他話音未落!
“哎呀!周先生您可算來了!”石遠像是剛發(fā)現他,猛地站起身,臉上露出夸張的驚喜表情,手里還沾著泥巴,“快請進快請進!小子正琢磨著給員外爺準備一份特別的回禮呢!您看看!這可是小子新琢磨出來的‘清心辟邪安神鎮(zhèn)宅吉祥如意富貴平安球’!用后山靈土混合七七四十九種珍貴藥材秘制而成!放家里,能驅邪避穢,安神定魄!放身上,能百病不侵!妙用無窮??!”
石遠一邊熱情洋溢地胡吹大氣,一邊順手抄起腳邊一個剛剛“刻畫”好的灰白色泥球,不由分說就往周安懷里塞!
周安被石遠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和一連串天花亂墜的名頭砸得有點懵,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入手只覺那泥球沉甸甸、涼冰冰的,表面刻畫著一些歪歪扭扭、如同鬼畫符般的線條,還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難以形容的土腥味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古怪氣味?
“這…”周安看著手里這其貌不揚的泥疙瘩,又看看石遠那張寫滿“真誠”和“期待”的臉,心里直犯嘀咕。清心辟邪?安神鎮(zhèn)宅?這小子搞什么名堂?難道是被銀子砸暈了頭,想用這種破爛玩意糊弄過去?
“小神醫(yī)…這禮…太過貴重了…”周安干笑著,想把泥球放下。他總覺得這玩意兒有點邪性。
“哎!周先生千萬別客氣!”石遠哪里肯放過他,一把按住周安的手,力氣大得出奇,臉上笑容更加燦爛,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戲謔,“這可是小子的一片心意!您看,這球上還刻著您的名字呢!專屬定制!靈驗加倍!您可千萬要收好!來來來,小子教您怎么用!這球啊,得用火點著里面這根‘引靈線’,讓它慢慢燒,香氣散出來才有效!”
石遠說著,飛快地從懷里摸出一個火折子,噗地一聲吹燃!沒等周安反應過來,那跳躍的小火苗,就精準地點燃了泥球上預留的那根細細的、裹著蠟油的麻繩捻子!
嗤啦——!
捻子被點燃,冒出一縷細微的青煙,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著泥球內部燃燒進去!
周安看著手中泥球突然冒煙,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想把這燙手山芋扔掉!
“周先生小心!拿穩(wěn)了!這球金貴!摔壞了靈氣就散了!”石遠眼疾手快,再次死死按住周安的手腕!臉上依舊是那副人畜無害的“真誠”笑容,但眼神里卻充滿了惡作劇得逞般的促狹!
“你…你放手!”周安又驚又怒,拼命掙扎!兩個健仆也察覺到不對,上前一步就要動手!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
那燃燒的捻子,終于燒穿了泥球外層的蠟封,引燃了內部混合的、干燥易燃的“秘制香料”粉末!
轟——?。?!
一聲并不響亮、卻極其沉悶的爆鳴在周安手中炸開!
沒有火光沖天,只有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著鉛粉硝煙、辛辣刺鼻的辣椒味、以及…濃郁得如同化糞池炸裂般的惡臭濃煙,如同火山噴發(fā)般,猛地從炸開的泥球中洶涌噴薄而出!
瞬間就將猝不及防的周安和他身邊兩個健仆籠罩其中!
“嘔——?。?!”
“咳咳咳!咳咳…嘔…!”
“我的眼睛!辣!辣死我了!”
“什么味兒…嘔…救命…我要吐了…”
無法形容的惡臭和辛辣如同無數根鋼針,狠狠刺入三人的眼睛、鼻子、喉嚨!周安首當其沖,只覺得一股無法言喻的、混合著硝煙、辣椒和濃郁糞臭的濃烈氣味瞬間灌滿了他的口鼻,直沖天靈蓋!胃里翻江倒海,眼淚鼻涕瞬間狂飆!他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干嘔和慘叫,手中的泥球早已炸得粉碎,黏糊糊、臭烘烘的渣滓濺了他滿手滿臉!
那兩個健仆也好不到哪去,被濃煙和惡臭熏得涕淚橫流,劇烈咳嗽,彎腰狂嘔,別說抓人了,連站都站不穩(wěn)!
整個石家小院,瞬間被一股難以形容的、令人作嘔的恐怖氣味所籠罩!連躲在屋里的石老蔫、石母、徐壽等人,都忍不住捂住了鼻子,臉色發(fā)白!
石遠早有準備,在引爆的瞬間就屏住呼吸,一個靈巧的后躍,跳出了煙霧范圍。他捏著鼻子,看著濃煙中那三個如同無頭蒼蠅般亂撞、瘋狂嘔吐咳嗽的倒霉蛋,尤其是周安那身價值不菲的綢衫上沾滿了黑黃惡臭的泥點,臉上那精心修剪的山羊胡都黏在了一起,狼狽不堪的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周先生!感覺如何?這‘清心辟邪安神鎮(zhèn)宅吉祥如意富貴平安球’的‘靈氣’,夠不夠勁道?是不是瞬間感覺神清氣爽,百病全消???哈哈哈!”
“小…小畜生!你…你竟敢…嘔…!”周安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石遠,想罵人,卻被濃烈的惡臭嗆得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干嘔,差點把膽汁都吐出來!他這輩子都沒聞過這么臭!這么惡心!這么恐怖的味道!這味道仿佛滲透進了他的皮膚、頭發(fā)、衣服的每一個纖維里!揮之不去!
“你…你給我…等著!”周安用盡全身力氣,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在兩名同樣狼狽不堪、嘔吐不止的健仆攙扶下,如同喪家之犬般,連滾爬爬、跌跌撞撞地沖出石家小院,沖向村口那輛青帷馬車。所過之處,那股濃郁的惡臭經久不散,引得路過的村民紛紛掩鼻側目,驚愕不已。
“哈哈哈!周先生慢走??!歡迎下次再來品嘗咱們石家坳的‘土特產’!”石遠站在院門口,叉著腰,對著那倉皇逃竄的背影,得意洋洋地大聲喊道。
看著馬車如同被鬼追般絕塵而去,留下一路若有若無的“異香”,石遠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眼神變得冰冷。他知道,這下算是徹底把周員外得罪死了。但,他不后悔!對付這種豺狼,示弱只會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痛快!太痛快了!”李鐵柱拄著石錘從屋里蹦出來,看著周安消失的方向,暢快大笑,“東家!您這‘富貴平安球’,簡直神了!看那老小子那熊樣!哈哈哈!”
徐壽也拄著拐杖走出來,雖然被那殘留的惡臭熏得眉頭緊皺,但看向石遠的眼神卻充滿了驚嘆和一絲…哭笑不得的敬佩。這小友…行事當真…不拘一格,驚世駭俗!
石老蔫看著兒子,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拍了拍石遠的肩膀。兒子長大了,有主意了,雖然這主意…味道有點大。
石遠正準備招呼大家清理一下這“生化戰(zhàn)場”,一陣更加急促、也更加威嚴的馬蹄聲,再次從村口方向傳來!
這一次,來的不是一輛馬車,而是三輛!前面兩輛是掛著官燈、由衙役護衛(wèi)的藍呢官轎!后面跟著一輛普通的青帷馬車。儀仗雖然不算盛大,但那肅穆的官威,瞬間讓整個石家坳都安靜了下來!
“縣…縣太爺的轎子?!”
“還有巡檢司的趙大人!”
“他們…他們怎么來了?”
村民們紛紛避讓,敬畏地看著官轎在石家院門前停下。
石遠心中也是一凜。難道周扒皮動作這么快?剛回去就把縣太爺搬來了?
官轎轎簾掀開,第一個下來的果然是巡檢司的趙巡檢,他依舊是一副粗豪干練的樣子。緊接著,另一頂官轎里,下來一個穿著青色七品鵪鶉補子官袍、面容清癯、留著三縷長須的中年官員,正是本縣縣令——陳清源!
而讓石遠瞳孔微縮的是,跟在縣令和趙巡檢身后,從第三輛青帷馬車里下來的人!
竟然是徐壽!而且他換上了一身雖然半舊、卻漿洗得干干凈凈、帶著明顯官宦制式痕跡的青色直裰!雖然拄著拐杖,但腰桿挺得筆直,臉上再無半分落魄書生的頹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久居人上的沉穩(wěn)氣度和…一絲難以掩飾的激動!
陳縣令一下轎,目光便銳利地掃過石家小院,最后落在石遠身上,朗聲道:“你便是石遠?”
石遠定了定神,上前一步,躬身行禮:“草民石遠,見過縣尊大人,趙大人。”
陳縣令微微頷首,目光在石遠臉上停留片刻,似乎想從這少年身上看出什么不同尋常之處。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側身,對著身后整理衣冠的徐壽,做了一個極其鄭重的“請”的手勢!
徐壽拄著拐杖,在陳縣令和趙巡檢的陪同下,緩緩走到石遠面前。他看著石遠,眼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感激、欣賞、震撼,還有一絲即將揭曉答案的激動。
“石小友,”徐壽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莊重,“重新認識一下。在下徐壽,字長庚。蒙圣上隆恩,忝任…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一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