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紡”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瞬間飛出了工房,飛遍了縣衙后院,又迅速傳向了市井街巷。無數靠紡紗貼補家用的婦人聞風而動,紛紛托關系打聽,甚至有人直接跑到縣衙門口張望,想一睹“神車”真容。更有精明的布商嗅到了巨大商機,開始打聽能否購買或仿制。
石遠沒有藏私。他深知技術唯有推廣,才能真正惠及百姓。他簡化了“八仙紡”的圖紙(尤其是核心的連桿滑架結構),標注了關鍵尺寸和制作要點。由李三牽頭,在縣衙告示欄旁設立了一個臨時的“技授點”,由石老蔫的徒弟坐鎮(zhèn),免費為有興趣的木匠和百姓講解制作方法。鳳陽縣城內外的木匠鋪子,一時間生意火爆,訂單排到了幾個月后!粗糙但實用的“八仙紡”開始出現在千家萬戶,無數盞油燈下,那“嘎達嘎達”的歡快節(jié)奏,取代了昔日單錠紡車那令人疲憊的“吱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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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八仙紡”掀起的熱潮席卷鳳陽之際,石遠的目光,卻投向了另一個困擾他已久的問題——粘合劑。
西山橋工程進展順利,他那三角空心橋墩和筏基的設計,經受住了施工考驗,主體結構已然成型。然而,在橋墩石條壘砌、以及后續(xù)橋面鋪設時,傳統的糯米汁混合石灰砂漿(灰漿)暴露出了明顯的缺陷:凝結慢(往往需數日甚至十余日才能達到一定強度),強度有限(尤其在潮濕環(huán)境下易粉化),成本高昂(糯米是糧時!大量使用耗費甚巨)。
石遠蹲在西山橋工地旁,用手指捻起一點剛剛攪拌好的糯米灰漿。粘稠,帶著米香,但干固后的強度,遠不能滿足他對這座橋“百年大計”的期望。他看著堆放在一旁的石灰石料(西山附近就有小石灰窯),又看看遠處山腳下開采橋石產生的廢棄石粉(主要是砂巖、石灰?guī)r粉末),眉頭緊鎖。
“水泥……水泥……” 這個念頭再次強烈地浮現。現代硅酸鹽水泥的原理他懂,但在這個時代,高溫煅燒熟料、研磨成粉的工業(yè)化生產根本是天方夜譚。必須找到一種土法替代品!一種利用現有材料,通過相對簡單的工藝,就能獲得更高強度、更快凝結、成本更低的粘合劑!
他的目光在石灰、黏土、廢棄石粉之間逡巡。石灰(CaO)加水生成熟石灰(Ca(OH)2),具有粘結性,但強度低、耐水性差。黏土?富含硅錳酸鹽……石粉?富含硅質……火山灰!對!天然火山灰(富含活性SiO2、Al2O3)與石灰混合,遇水后能發(fā)生類似水泥的水化反應,生成硅酸鈣凝膠,強度高且耐水!這是古羅馬“天然水泥”的原理!但鳳陽哪來的火山灰?
石粉!砂巖、石灰?guī)r粉末雖然活性不如火山灰,但主要成分也是SiO2和CaCO3!CaCO3高溫煅燒分解就是CaO(生石灰)!如果……如果把生石灰和富含硅質的材料(黏土、石粉)混合,在接近其分解溫度下煅燒,是否能激發(fā)出類似水泥的活性?再將其磨細,就是最原始的土法水泥熟料!
這個大膽的想法讓石遠心跳加速!實驗!必須實驗!
他立刻行動。工房角落再次成了他的“化學實驗室”。他找來幾個厚實的舊陶罐充當小型煅燒窯。材料很簡單:生石灰粉(從石灰窯買來)、本地常見的黃黏土(曬干磨細)、西山采石場廢棄的砂巖粉、石灰?guī)r粉。
實驗是枯燥且充滿失敗的。第一次,石灰+黏土,比例不對,煅燒溫度和時間沒控制好,得到的是燒結成塊、毫無活性的廢渣。第二次,石灰+石粉,溫度過高,燒成了玻璃狀的硬塊,無法磨細。第三次,調整比例,石灰:黏土:石粉 = 6:3:1,煅燒溫度控制在石灰石分解溫度(約900-1000°C)附近,用簡易的鼓風皮囊控制柴火……
幾天后,當石遠小心翼翼打開冷卻的陶罐時,一股刺鼻的石灰味混合著焦糊味撲面而來。罐內物質呈暗紅色,塊狀,質地比生石灰塊疏松,但遠未達到理想的粉末狀態(tài)。
“還是失敗了?”李三湊過來,看著那堆“石頭”,一臉失望。
石遠卻拿起一塊,用力一捏!咔!竟被捏碎了!他眼中閃過一絲異彩!他找來石臼,將碎塊搗磨成細粉。粉末呈灰褐色,顆粒感明顯。他取出一部分粉末,加入適量清水,快速攪拌成漿。
灰漿的初始狀態(tài)并不好,粘稠度一般,甚至有些粗糙。石遠將其涂抹在兩塊粗糙的青磚接縫處。按照以往糯米灰漿的經驗,至少要等一天才能初凝。
然而,奇跡在幾個時辰后就出現了!
當李三傍晚再來看時,驚愕地發(fā)現,那抹在磚縫處的灰褐色漿體,竟然已經變得非常堅硬!用手指用力去摳,只能留下一點白印!而旁邊用傳統糯米灰漿粘合的磚縫,還軟趴趴的!
“石……石兄弟!硬了!硬得好快!”李三激動地叫道。
石遠也難掩興奮,他拿起兩塊磚,用力對敲!砰!磚體本身出現了裂紋,但那灰褐色漿體粘合的接縫處,卻異常牢固,幾乎沒有破壞!
“成了!雖然粗糙,但強度、凝結速度遠超糯米灰漿!”石遠看著手中灰褐色的粉末,如同看著稀世珍寶,“就叫它……‘三合土膠泥’吧!” 取石灰、黏土、石粉三合之意。
他立刻優(yōu)化配方和工藝:確定了石灰:黏土:石粉 = 7:2:1 的黃金比例(黏土提供鋁硅酸鹽,石粉提供硅質和惰性填充);摸索出最佳的煅燒溫度和時間(用觀察火焰顏色和持續(xù)時間來控制);冷卻后必須搗磨成細粉(越細活性越好)。制作出來的“三合土膠泥”粉末,使用時只需加水調和,初凝時間縮短到兩個時辰左右,終凝后強度驚人,耐水性也大大提升!最關鍵的是,原料易得(石灰、黏土、石粉遍地都是),成本低廉(無需糯米),工藝相對簡單(小窯即可燒制)!
石遠迫不及待地將這“三合土膠泥”用在了西山橋最后的橋面石鋪設和勾縫上。效果立竿見影!鋪砌速度大大加快,粘合牢固無比!負責施工的匠人們嘖嘖稱奇。
消息傳到陳縣令耳中。恰逢縣衙后一段年久失修的夯土城墻因連日陰雨發(fā)生了小范圍坍塌。陳縣令正為修繕經費和工期發(fā)愁(傳統夯土或糯米灰漿砌磚,費時費錢)。他立刻召見石遠。
“石遠,你那‘三合土膠泥’,真如李三所說,堅固異常且成本低廉?”陳縣令眼中滿是期待。
“回大人,確是如此。凝結快,強度高,耐水泡,原料皆是本地尋常之物,成本不足糯米灰漿三成?!笔h肯定地回答,并呈上一小塊用三合土膠泥粘合青磚的樣品。
陳縣令拿起兩塊磚,用力掰扯,紋絲不動!又命人取水澆淋,依舊堅固!他大喜過望:“天助我也!即刻征調人手,就用你這‘三合土膠泥’,修補坍塌城墻!本官要親眼看看效果!”
石遠親自監(jiān)工。將“三合土膠泥”粉末運至城墻下,現場加水調和成粘稠漿體。工匠們用其直接替代糯米灰漿,拌入砂土作為骨料(類似簡易混凝土),用于填充坍塌部分并加固墻體裂縫。僅僅三天,坍塌部分修補完成!又過了五日,新修補的城墻段已經硬如鐵石,顏色也與老墻渾然一體!
就在城墻修補完工驗收的當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襲擊了鳳陽縣城!雨水如注,沖刷著城墻。陳縣令不顧勸阻,親自打著傘登上城樓查看。只見新修補的城墻段在暴雨沖刷下巋然不動,雨水順著墻體流下,修補處沒有一絲一毫的松軟、剝落跡象!而旁邊幾處用老法子修補的地方,卻已出現了輕微的泥濘和滲水!
“好!好一個‘三合土膠泥’!堅如磐石!遇水不蝕!”陳縣令在城樓上撫掌大笑,雨水打濕了他的官袍也渾然不覺,看著石遠的眼神,已如同看著一座取之不盡的金礦!“此物當大用于水利堤防、道路橋梁!石遠,你立下大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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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陽縣衙工房出了個“石魯班”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
“龍吟斗輪”解旱情,“八仙紡”惠及萬家,“三合土膠泥”固城墻……這三項實打實、看得見摸得著的奇巧發(fā)明,其效用之神奇、影響之深遠,早已超出了“奇技淫巧”的范疇!鳳陽縣城內外,街頭巷尾,茶館酒肆,無不在談論石遠的名字和他那些不可思議的創(chuàng)造。商旅們將這些消息帶往四方。
而此刻,鳳陽府城,知府衙門后堂。
知府張汝賢端坐主位,面沉似水。下首,鳳陽縣令陳文正垂手肅立,神情恭謹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妥?,則坐著肥頭大耳、一臉悲憤的周扒皮,以及他的管家周旺。
“張大人!您可要為小民做主?。 敝馨瞧ぢ暅I俱下,演技精湛,“那鳳陽縣工房幫閑石遠,依仗陳縣尊寵信,無法無天!他私動河工物料,擅造奇巧水車,名為解旱,實為邀買人心!更可恨的是,他那水車霸道無比,截盡下游之水,致使我周家百頃良田水源枯竭,秧苗枯萎!此乃斷人生路啊!陳縣尊非但不加約束,反而縱容包庇!致使小民損失慘重,求告無門!求青天大老爺明察!” 說著,還呈上了一卷按滿了紅手印的“萬民書”(自然是花錢買來的)。
張知府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沒抬一下。他宦海沉浮多年,周扒皮那點小心思,他一眼就能看穿。什么水源枯竭?無非是壟斷不成,利益受損罷了。不過……石遠?這個名字最近似乎頻繁出現在一些風聞里……
他目光轉向陳文正,語氣平淡卻帶著壓力:“陳縣令,周員外所告之事,你作何解釋?”
陳文正心中冷笑,面上卻恭敬回道:“回稟府尊大人,周員外所言,與事實大相徑庭!石遠研制新式水車‘龍吟斗輪’,所用木料,乃是西山橋工地富余邊角料,下官默許調用,并未動用正項河工物料,且有賬可查。此物設計精妙,僅憑平緩水流即可高效提水,解清流河下游十余村燃眉之旱,活民無數,百姓感恩戴德,稱其為‘萬家生佛’,何來邀買人心之說?至于周家田地受旱……”
陳文正話鋒一轉,語氣帶著一絲譏誚:“據下官查證,清流河上游水量雖減,但周家自有筒車數架,水源并未斷絕。所謂‘枯竭’,實乃其往年借水閘盤剝下游、今歲不得逞之怨言!下官這里,亦有清流河沿岸各村百姓自發(fā)聯名簽押的‘陳情書’,盛贊石遠之功、感念府縣恩德!更有其新近所創(chuàng)‘八仙紡車’之圖樣、實物,以及加固城墻之神效‘三合土膠泥’樣品在此,請府尊大人明鑒!” 說著,示意隨從將早已準備好的紡車小模型、一包三合土膠泥粉末、以及厚厚一疊按滿手印的陳情書奉上。
張知府眼中精光一閃!他放下茶碗,首先拿起那架精巧的八錠紡車模型,饒有興致地撥弄了一下那往復運動的滑架,看著那模擬的錠子旋轉,眼中露出訝色。又捻起一點灰褐色的三合土膠泥粉末,在指尖搓了搓,問道:“此泥……真能速凝堅固?”
“堅逾磚石,遇水不蝕!修補城墻,五日可固,經暴雨沖刷,巋然不動!”陳文正斬釘截鐵。
張知府沉默了。他掂量著手中的粉末,又看看那巧奪天工的紡車模型,再掃過那厚厚一疊代表著民意的陳情書,最后瞥了一眼旁邊臉色由悲憤轉為驚愕、繼而煞白的周扒皮。
“萬家生佛……速凝堅泥……八仙紡紗……”張知府低聲咀嚼著這幾個詞,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這石遠,哪里是什么工房幫閑?分明是一座尚未完全發(fā)掘的寶藏!周扒皮那點田租損失,與這少年所能帶來的價值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他心中瞬間有了計較。鳳陽府境內,河工積弊、城墻失修、織造不興……哪一樣不需要這等巧思妙手?此子,當為吾所用!
“唔……”張知府清了清嗓子,目光如電射向汗如雨下的周扒皮,聲音陡然轉冷,“周員外!本府看你所告之事,多有夸大不實之處!石遠造器解旱,活民無數,乃是大善!何來罪過?至于水源之爭,當以大局為重,豈容你一家獨斷?念你初犯,且損失屬實(象征性地安撫一下),本府不予深究!退下吧!”
“府尊大人!我……”周扒皮還想爭辯。
“嗯?!”張知府鼻音一哼,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周扒皮渾身一哆嗦,看著知府大人那冰冷的眼神,知道大勢已去,再爭下去恐怕自身難保。他如同斗敗的公雞,面如死灰地躬身告退,臨走前怨毒地剜了陳文正一眼。
打發(fā)走了周扒皮,張知府臉上立刻換上了和煦的笑容,對陳文正道:“文正啊,你治下出了此等大才,實乃我鳳陽府之福!這石遠……區(qū)區(qū)一個工房幫閑,太過屈才了!本府有意……”
他話未說完,一名書吏匆匆而入,呈上一份密封的文書:“啟稟府尊,京城工部,六百里加急,徐壽徐大人呈送!”
張知府神色一凜,立刻接過文書拆開。信是徐壽親筆,字跡蒼勁有力。信中先是例行公事地詢問了鳳陽府河工事宜,話鋒一轉,卻用了大量篇幅,盛贊鳳陽縣衙工房“幫閑”石遠!言其“格物致知,巧思天授”,詳述其“三角橋墩”設計之精妙、“斗輪翻車”解旱之奇效,并懇請張知府“善加栽培,勿使明珠蒙塵”,言下之意,此人前途無量,工部都水清吏司已記下了名字!
張知府看完信,心中更是震動!連京中的徐壽都如此看重此子!他放下信,看向陳文正,臉上的笑容更加熱切,甚至帶上了一絲不容拒絕的意味:
“文正啊!此子才舉,驚動京華!區(qū)區(qū)幫閑,實屬不敬!本府意,擢升其為鳳陽縣衙工房‘技正’!秩同典史(從九品),專司格物營造、水利器械之改良推廣!所需錢糧人手,縣衙當全力支應!其‘斗輪’、‘八仙紡’、‘三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