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西紅柿午后，京南的天色灰白，遠(yuǎn)處巷子口傳來賣米糕的小販吆喝聲，
拖著漫長的尾音，帶著夏末的慵懶。廚房里，阿姜正低頭切西紅柿。刀刃每落下一次，
便在木案上濺起一粒晶瑩的汁水，微微的酸香彌漫在狹小的屋子里，
與柴火的溫?zé)釟庀⒒煸谝黄?，令人昏昏欲睡?！跋喙?，”她忽然抬頭，聲音柔軟卻不小，
透過半掩的廚房門傳到院子里，“進(jìn)來一下。”院中，肖歡正同鄰居老周下棋。
棋盤擱在一方小石桌上，棋子黑白交錯(cuò)，落子聲清脆如玉。聽見阿姜喚他，他立刻應(yīng)了一聲，
起身快步跑進(jìn)廚房。廚房不過數(shù)步之遙，他卻走得有些急，
腳步帶起窗欞上懸掛的干紅椒微微晃動，發(fā)出輕輕的摩挲聲。
阿姜將一塊切好的西紅柿遞給他，指尖沾著微涼的汁液?！皣L嘗，新摘的。”他接過，
輕輕咬下一口，酸意霎時(shí)涌入口腔，舌根微微發(fā)麻。他卻笑了，唇角帶著滿足，
含糊道：“甜?！卑⒔α?，眉眼彎彎，繼續(xù)低頭切菜。刀光落下，他看見她素白的手腕上，
一粒淺褐色的細(xì)痣，像一滴干涸的淚。肖歡返回院子，重新在石凳上坐下，棋局已過半，
白子被黑子緊緊圍困。老周抬眼看他，見他一手捏著西紅柿，邊咬邊皺眉，
便問：“你喜歡吃生西紅柿？”肖歡愣了愣，吞下口中那股澀酸，抬頭望了望廚房的方向，
微微一笑：“不太喜歡。”“那她為什么切給你吃？”老周又落下一子，冷不丁問道，
“還切了這么大一塊?！薄八詾槲蚁矚g?！毙g輕聲說。棋盤上，黑子落地，
發(fā)出“嗒”的一聲，像雨滴砸進(jìn)積水。肖歡凝視那顆棋子，仿佛看見多年前那個(gè)夏天。
那時(shí)他剛與阿姜成親，家中貧寒，連米都吃得節(jié)省。
她總是偷偷摘下院角唯一一株西紅柿苗上最紅的果子，切下一塊，塞到他嘴里，
笑著說：“給你補(bǔ)補(bǔ)?！蹦菚r(shí)，他確實(shí)愛吃。酸澀的滋味帶著一點(diǎn)草腥氣，卻讓他覺得，
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東西。棋局漸入尾聲，老周看著肖歡沉穩(wěn)的落子，
嘖嘖稱奇：“今日怎么如此專注，連我這老骨頭都輸?shù)眯姆诜?/p>
”肖歡咬完最后一口西紅柿，將剩下的蒂子放到桌邊的竹籃里，抬頭望見廚房門口，
阿姜正端著碗，將切好的西紅柿放進(jìn)沸水中，白氣升起，蒸得她面頰微紅。
“吃了她切的西紅柿，精力充沛，思路清明?！彼χ?，嗓音不高，卻足夠讓廚房的她聽見。
阿姜回頭看他，眼里一片柔亮，像初夏夜空，帶著隱約的星光。老周放下棋子，
輕聲嘆道：“你們這般，真好啊?！毙g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手，
將最后一顆棋子放到棋盤中央。“我贏了?！碧焐迪聛?，暮靄如水墨暈染，
慢慢浸透了整個(gè)院子。老周告辭回家，院中只剩下肖歡與阿姜。廚房里，
西紅柿雞蛋湯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湯面上漂著薄薄一層黃油，
襯得那幾塊紅艷的西紅柿更加鮮亮。阿姜盛了一碗遞給他，微笑道：“吃吧，趁熱。
”他接過，舀起一塊，輕輕吹了吹，放入口中。酸香混著雞蛋的鮮嫩，滑入喉嚨，
暖意緩緩升起，驅(qū)散了身上被夜風(fēng)吹涼的薄寒?！昂贸詥?？”阿姜問。肖歡抬眼看她，
燭火映著她的臉，白凈，柔和，眼角的微細(xì)紋路淺淡如刀刻。他輕聲回答：“甜?！币股?，
阿姜收拾碗筷，肖歡坐在門檻上，看見遠(yuǎn)處天際微有閃光，夏雨將至。他忽然想起什么，
轉(zhuǎn)頭喚她：“明日若下雨，別出門，我去鎮(zhèn)上買米。”阿姜應(yīng)了聲“好”，抬頭看他，
眼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與溫柔。他微微一笑，望著陰云翻涌的夜空，
心中浮現(xiàn)出一個(gè)念頭：【雨要來了。】第二章 · 秋雨夜半，秋雨終于落下。
雨絲細(xì)密如綢，輕輕拍打著窗欞與瓦片，發(fā)出柔軟卻不停歇的聲響。屋檐滴水成珠，
順著房角的青苔滴落在院中石板上，濺起一圈圈碎小的水花。阿姜醒了，聽著窗外的雨聲，
心中莫名生出一絲不安。她轉(zhuǎn)頭看向身旁，枕邊空著，只有一方微涼的褥痕?！跋喙?？
”她輕聲喚。無人應(yīng)答。她披了件素灰色外衣，挽起鬢邊散發(fā)，推門走到院中。雨夜微冷，
風(fēng)裹著雨絲吹到臉上，帶來一絲涼意。她看見院門半掩，燈籠掛在門側(cè)，被雨打得微微晃動，
映著地面潮濕的青石。院外，肖歡撐著一把舊油紙傘，正站在桂花樹下，望著前方的巷子。
他聽見她的腳步聲，回頭，笑了笑：“怎么醒了？”“你在做什么？”阿姜走過去，
接過他手里的傘，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已被雨水打濕了一大片，衣料貼在他瘦削的背上，
微微發(fā)冷。“天涼，桂花落得快，我想掃干凈些，免得堵了溝渠。”他說。阿姜看著地上，
那一層薄薄的桂花，被秋雨泡成淺黃，浮在水面，仿佛一張張被遺棄的舊信箋?！跋掠晏欤?/p>
掃什么桂花……”她嗔怪地說，語氣卻是柔軟的，帶著一絲心疼。雨漸漸大了，
傘面被打得噼啪作響。肖歡接過傘，舉在兩人頭頂。他的手有些發(fā)抖，傘面傾斜，
大半都遮著她，雨水順著傘沿滑落，淋濕了他半邊肩膀。“傘歪了?！卑⒔焓窒肴シ稣?。
“這樣就好?！彼p聲說。她抬頭，看見他唇色略顯蒼白，眉眼間卻帶著笑意，
眼神里倒映著傘上那圈昏黃的燈籠光。雨水打在他的發(fā)上，順著鬢角滑落到頸項(xiàng)，
再滲進(jìn)衣領(lǐng)?！翱旎匚莅桑瑫鴽龅?。”她輕聲勸?！霸僬疽粫??！彼粗?，
目光溫暖而堅(jiān)定，“我喜歡看你淋雨時(shí)的樣子，像小時(shí)候在河邊撿石子的白鷺，干凈、自在。
”阿姜怔住，鼻尖有些酸，眼眶里盛滿了潮濕的霧氣。那一年，阿姜還是鄰村藥鋪的學(xué)徒，
十三歲，穿一件青布短衫，夏天喜歡赤腳走在河邊。肖歡常常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不敢上前，
只在她走后，悄悄拾起她踩過的碎貝殼，放進(jìn)自己的荷包。后來成親，他才告訴她，
那個(gè)荷包他一直帶著，連新婚夜都藏在枕邊。她笑他傻，說：“有什么好留的，那些都碎了。
”他卻說：“你的腳印在上面?！庇曷曉桨l(fā)密集，夜風(fēng)吹過，
帶起桂花的香氣與泥土的潮腥氣，混成秋夜特有的冷香。阿姜伸手，輕輕握住肖歡握傘的手。
那只手因?yàn)槌Ｄ曜鳟嫞腹?jié)修長，卻布滿細(xì)小的繭子。她一寸寸撫過他的手背，指腹冰涼。
“回屋吧，相公?！彼吐曊f。他看著她，終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傘遞到她手中，自己走到雨里，
彎腰拾起竹掃帚，掃去溝渠里的桂花葉。阿姜撐著傘，看著他瘦削的背影被雨打濕，
衣衫顏色漸深，仿佛融入這夜色與雨聲里，心口一陣一陣發(fā)澀。待他收拾好，天已微亮，
雨也停了。他走到她面前，衣襟上帶著未干的水痕，發(fā)上沾著幾朵碎桂花。
他笑著說：“回屋歇著吧，明日我去鎮(zhèn)上買米?！薄昂谩！卑⒔?/p>
眼里藏著無數(shù)想說的話，卻最終只是輕輕答應(yīng)。他抬手，將她鬢邊的散發(fā)攏到耳后，
指尖冰冷，卻帶著熟悉的溫柔。晨光透過屋檐，照亮院子潮濕的青石地面，
西墻下那株西紅柿苗結(jié)了新的果子，葉子上還掛著未干的水珠，閃著微弱的光。
阿姜看著那一顆微青的西紅柿，忽然有些恍惚。她想起那晚廚房的燈火，
想起他咬下酸澀果肉時(shí)，嘴角揚(yáng)起的笑。——【甜?！康谌?· 寺廟雪落冬意漸濃，
昨夜的一場雨，將桂花打落殆盡。早晨，天光清冷，灰白的云層壓得人透不過氣。
阿姜披著厚棉衣，提著一籃子供品，跟在肖歡身后，緩緩走上寺廟的臺階。臺階濕滑，
石縫中長著青苔與細(xì)小的白草，踩上去微微打滑。她小心地走著，耳邊是廟鐘深遠(yuǎn)的回聲，
混著檐角銅鈴的脆響，仿佛敲在心上?！奥c(diǎn)，別滑了?！毙g回頭，伸手扶住她。
他的手掌干暖，指骨分明，帶著熟悉的力量感。阿姜心中一暖，輕聲應(yīng)了，
抬頭看見他眉眼間淺淡的笑意，心底那絲莫名的不安才稍稍散去。寺中香火鼎盛，紅燭成排，
青煙裊裊升入梁間，與冬日昏暗的天光交織，像無數(shù)看不見的命運(yùn)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