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玉階生苔紫宸殿的銅鶴在暮色里泛著冷光,沈微捧著食盒踏過玉階時(shí),
裙角掃過階縫里新生的青苔?!氨菹?,太后娘娘親手燉了烏雞湯?!彼怪酆煟?/p>
聲音比殿角的銅鈴更輕。蕭徹批閱奏折的手沒停,狼毫在明黃奏章上拖出細(xì)長的墨痕。
御案上堆疊的奏折像座沉默的山,壓得這方天地都透著沉悶?!胺畔掳?。
”年輕帝王的聲音里裹著未散的寒氣,昨日剛處置了太后安插在戶部的眼線,
鮮血的腥氣似乎還縈繞在龍涎香里。沈微將描金食盒放在紫檀木幾上,動作輕得像一陣風(fēng)。
她垂著頭,烏黑的發(fā)髻一絲不茍,只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頸,頸側(cè)有顆極淡的朱砂痣,
不仔細(xì)看幾乎發(fā)現(xiàn)不了?!澳锬镎f,陛下近日為國事操勞,需得溫補(bǔ)。”她補(bǔ)充道,
聲音平穩(wěn)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蕭徹終于抬眼,目光落在她身上。這雙眼睛生得極美,
眼尾微微上挑,卻總覆著層薄冰,仿佛能看透人心最深處的隱秘。
沈微是太后身邊最得力的掌事宮女,從潛邸到皇宮,寸步不離。宮里人都說,
沈微就是太后的影子,沉默,卻無處不在。他想起三日前深夜,
御花園假山下那攤未干的血跡。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跪奏是刺客伏誅,
可他分明在假山石縫里瞥見一抹藕荷色裙角——那是沈微常穿的顏色。更讓他心頭一凜的是,
第二天就傳來太后的遠(yuǎn)房侄子暴斃的消息,據(jù)說是急病?!疤笥行牧恕?/p>
”蕭徹指尖敲了敲御案,目光如炬,“這湯,沈掌事嘗過了?”沈微的睫毛顫了顫,
像受驚的蝶。“回陛下,娘娘宮里的膳食,按例需試毒?!彼龔男渲腥〕鲢y簪,
輕輕探入湯碗。銀簪依舊光潔如新,映著她平靜無波的臉。蕭徹看著她將銀簪收回袖中,
忽然笑了:“朕倒忘了,沈掌事是太后身邊最得力的人?!彼似饻耄?/p>
溫?zé)岬挠|感透過瓷碗傳來,“只是不知,沈掌事自己的性命,誰來試毒?
”沈微的身子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如常?!芭举v命一條,不敢勞煩陛下掛心。
”“是嗎?”蕭徹呷了口湯,雞湯醇厚,帶著淡淡的藥材香,“可朕瞧著,
沈掌事的命金貴得很?!彼畔聹?,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三日前夜里,沈掌事在何處?
”沈微垂著頭,聲音依舊平穩(wěn):“回陛下,奴婢在太后宮中值夜?!薄笆菃幔?/p>
”蕭徹拖長了語調(diào),“可朕怎么聽說,太后那晚歇得早?”他站起身,緩步走到她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陰影,將她完全籠罩其中。沈微的呼吸微微亂了,
放在身側(cè)的手悄悄攥緊了帕子。帕子是藕荷色的,邊角繡著細(xì)密的纏枝蓮紋,
那是太后親賜的?!氨菹旅麒b,”她的聲音里終于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奴婢確實(shí)在宮中值夜,有宮人可以作證?!笔拸乜粗o繃的側(cè)臉,忽然伸手,
指尖輕輕拂過她頸側(cè)的朱砂痣。那觸感細(xì)膩溫?zé)幔褚活w小小的火種,燙得沈微猛地一顫,
抬起頭來,眼里滿是驚惶。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她。她的眼睛很美,
像含著一汪秋水,此刻卻盛滿了恐懼,像受驚的小鹿。長長的睫毛上沾著細(xì)小的淚珠,
晶瑩剔透,惹人憐愛。“沈掌事怕什么?”蕭徹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絲玩味,
“怕朕發(fā)現(xiàn)什么?”沈微慌忙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奴婢不敢。”蕭徹收回手,
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她肌膚的溫度。他轉(zhuǎn)身回到御座上,重新拿起奏折,
語氣恢復(fù)了平日的淡漠:“退下吧?!鄙蛭⑷缑纱笊?,福了福身,捧著空食盒快步退出殿外。
走到殿門口時(shí),她回頭望了一眼,只見蕭徹端坐御座,目光落在奏折上,
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她的錯(cuò)覺??深i側(cè)那處被他觸碰過的地方,卻依舊燙得驚人。
沈微回到長樂宮時(shí),太后正斜倚在軟榻上,手里捻著一串紫檀佛珠。殿內(nèi)彌漫著濃郁的檀香,
幾乎要將人溺斃其中。“他喝了?”太后閉著眼,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回娘娘,
喝了?!鄙蛭⒋故质塘?,將剛才的情形一一稟報(bào),隱去了蕭徹試探的部分。
太后捻佛珠的手停了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這小子,倒是越來越多疑了?!彼犻_眼,
目光銳利如刀,“你做得很好,沒露出破綻?!鄙蛭⒌拖骂^:“是娘娘教導(dǎo)有方?!薄爸皇?,
”太后話鋒一轉(zhuǎn),目光落在她頸側(cè),“那處朱砂痣,倒是顯眼得很。”她頓了頓,
語氣意味深長,“以后,用脂粉遮上吧?!鄙蛭⑿念^一緊,低聲應(yīng)是。她知道,
太后這是在提醒她,不該讓皇帝注意到任何不該注意的地方。夜深人靜,沈微坐在銅鏡前,
看著鏡中頸側(cè)的朱砂痣。那是她自小就有的,像一顆小小的紅豆,藏在衣領(lǐng)下,
平日里極少有人看見。今日被蕭徹觸碰時(shí),她心頭的驚惶遠(yuǎn)超想象。她取過脂粉,
小心翼翼地將那處朱砂痣遮蓋住。鏡中的女子面容清麗,眉眼間卻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陰郁,
像蒙著一層薄霜。她想起三日前的夜晚,那把淬了毒的匕首握在手里有多沉,
那人臨死前驚恐的眼神有多可怖。她也想起太后冰冷的吩咐:“斬草,需除根。
”沈微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在這深宮里,她早已沒有選擇。
從她被太后從死人堆里撿回來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就不屬于自己了。可不知為何,
腦海里卻反復(fù)浮現(xiàn)蕭徹那雙深邃的眼睛,和他指尖拂過頸側(cè)時(shí)的溫度。
那溫度燙得她心慌意亂,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漾開圈圈漣漪。
二、步步驚心接下來的幾日,沈微沒再去紫宸殿。太后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將她留在身邊,
愈發(fā)頻繁地差遣她做些隱秘的事。蕭徹卻像是忘了那日的試探,依舊如常上朝、批閱奏折,
只是偶爾會在朝堂上不動聲色地敲打太后的勢力,讓太后氣得摔了好幾個(gè)茶盞。這日午后,
沈微奉太后之命去御膳房取些新制的點(diǎn)心。剛走到長信宮的回廊,
就見幾個(gè)小太監(jiān)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差點(diǎn)撞在她身上。“沒長眼嗎?”沈微側(cè)身避開,
聲音清冷。為首的小太監(jiān)認(rèn)出是她,嚇得臉色發(fā)白,連忙跪下:“沈掌事饒命!
是、是陛下……陛下在前面發(fā)脾氣呢!”沈微皺眉:“陛下為何發(fā)怒?”“回掌事,
”小太監(jiān)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話,“是、是西域進(jìn)貢的一匹汗血寶馬,不知怎地突然發(fā)狂,
傷了馴馬的侍衛(wèi)……”沈微心頭一動,正想再問,就聽見前方傳來蕭徹的怒喝聲。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提著食盒,緩步走了過去。御花園的空地上,
一匹通體赤紅的駿馬正焦躁地刨著蹄子,鼻孔里噴出粗氣,眼睛里滿是戾氣。
旁邊躺著幾個(gè)受傷的侍衛(wèi),哼唧不止。蕭徹站在不遠(yuǎn)處,臉色鐵青,周身散發(fā)著駭人的怒氣。
“廢物!連一匹馬都制不??!”蕭徹一腳踹翻了旁邊的矮桌,上面的茶具摔得粉碎。
沈微站在廊下,靜靜地看著。她認(rèn)得這匹馬,是太后特意讓人從西域?qū)恚I(xiàn)給蕭徹的。
說是賀他平定邊疆之喜,實(shí)則……她心里清楚,這匹馬性子烈,極難馴服。就在這時(shí),
那匹汗血寶馬突然長嘶一聲,猛地朝蕭徹沖了過去!眾人驚呼,侍衛(wèi)們想要上前阻攔,
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蕭徹也沒想到馬兒會突然發(fā)難,瞳孔驟縮,下意識地后退一步。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沈微幾乎是本能地提著食盒沖了過去,擋在了蕭徹身前。
她的動作快如閃電,誰也沒看清她是怎么做到的。只見她將食盒猛地朝馬眼砸去,
同時(shí)右手快如閃電般在馬頸上劈了一下。那匹烈馬吃痛,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嘶鳴,
猛地人立而起,隨即重重摔倒在地,抽搐了幾下,竟沒了聲息。全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驚呆了。誰也沒想到,看似柔弱的沈掌事,竟有如此身手。蕭徹也愣住了,
他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纖細(xì)身影,心頭巨震。剛才那一刻,他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決絕,
那是一種不計(jì)生死的勇氣。沈微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都在抖。
她剛才幾乎是憑著本能行事,根本沒想過后果。此刻看著倒在地上的駿馬,
和周圍人震驚的目光,她才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芭驹撍?!”她連忙跪下,
聲音里帶著后怕的顫抖,“奴婢驚擾了圣駕,請陛下降罪!”蕭徹看著跪在地上的她,
她的身子還在微微發(fā)抖,剛才那股子狠勁蕩然無存,又變回了那個(gè)謹(jǐn)小慎微的宮女。
可他忘不了,剛才她擋在自己身前時(shí),那雙閃爍著異樣光彩的眼睛?!捌饋戆?。
”蕭徹的聲音有些沙啞,“你救了朕,何罪之有?”沈微愣了一下,抬起頭,
眼里滿是難以置信。蕭徹看著她迷茫的樣子,忽然笑了:“怎么?
沈掌事還想讓朕親自扶你起來?”沈微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站起身,低著頭不敢看他。
“謝陛下恩典?!薄斑@匹馬,”蕭徹瞥了一眼地上的死馬,語氣平淡,“既然如此頑劣,
留著也是禍害。拖下去處理了吧?!笔绦l(wèi)們連忙應(yīng)是,七手八腳地將死馬拖了下去。
蕭徹的目光重新落在沈微身上,看著她手里還提著的食盒,問道:“這是太后宮里的點(diǎn)心?
”“是?!鄙蛭Ⅻc(diǎn)頭,“太后娘娘說,陛下近日勞累,讓奴婢送些點(diǎn)心過來?!薄俺噬蟻?。
”蕭徹轉(zhuǎn)身,朝旁邊的涼亭走去。沈微遲疑了一下,還是提著食盒跟了上去。
涼亭里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吹散了剛才的戾氣。蕭徹坐在石凳上,看著沈微將點(diǎn)心一一擺在石桌上。
精致的梅花糕、酥脆的杏仁餅、軟糯的蕓豆卷……都是他小時(shí)候愛吃的。他拿起一塊梅花糕,
放在鼻尖聞了聞,熟悉的甜香讓他想起了早逝的母妃。母妃也很喜歡做梅花糕,
只是自從母妃去世后,他就再也沒吃過了?!疤蟮故怯行牧恕!笔拸氐恼Z氣有些復(fù)雜。
沈微垂手站在一旁,不敢接話。蕭徹吃了一口梅花糕,軟糯香甜,和記憶中的味道很像。
他看著沈微,忽然問道:“你剛才,為什么要救朕?”沈微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會問這個(gè)。
她想了想,說道:“陛下是九五之尊,奴婢護(hù)駕是本分?!薄氨痉??”蕭徹挑眉,
“可剛才那情形,稍有不慎,你就會被馬踏成肉泥。這也是你的本分?”沈微沉默了,
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其實(shí)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剛才為什么會那么沖動?;蛟S是因?yàn)椋?/p>
在那一刻,她看到了蕭徹眼中一閃而過的脆弱,像個(gè)迷路的孩子,讓她莫名地心軟。
“怎么不說話了?”蕭徹步步緊逼,“還是說,沈掌事有什么難言之隱?”沈微抬起頭,
迎上他探究的目光,鼓起勇氣說道:“陛下是天子,是天下百姓的依靠。奴婢就算粉身碎骨,
也要護(hù)陛下周全?!边@番話說得義正辭嚴(yán),可蕭徹卻從她眼中看到了一絲慌亂。他知道,
這不是她的真心話。但他沒有再追問,只是笑了笑:“沈掌事真是忠君愛國。
”他拿起一塊杏仁餅,遞給沈微:“賞你的?!鄙蛭蹲×?,看著遞到面前的杏仁餅,
又看了看蕭徹含笑的眼睛,一時(shí)間竟忘了反應(yīng)?!霸趺??不喜歡?”蕭徹故作不悅。
“不、不是!”沈微連忙接過杏仁餅,緊緊攥在手里,“謝陛下賞賜!
”蕭徹看著她緊張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他原本以為,像她這樣心狠手辣的女子,
應(yīng)該是無所畏懼的,沒想到也會有如此膽小的時(shí)候?!跋氯グ伞!笔拸?fù)]了揮手?!笆?。
”沈微福了福身,轉(zhuǎn)身快步離開。走到?jīng)鐾らT口時(shí),她回頭望了一眼,
只見蕭徹正望著遠(yuǎn)處的宮墻出神,夕陽的余暉灑在他身上,勾勒出落寞的剪影。
沈微的心莫名地抽痛了一下。她快步走出御花園,手里的杏仁餅還帶著余溫,
像一顆小小的火種,在她冰涼的心底燃起微弱的暖意?;氐介L樂宮,太后正坐在窗邊看書。
看到沈微回來,她放下書卷,淡淡地問道:“事情辦得怎么樣了?”“回娘娘,點(diǎn)心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