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店,341團團部。
"報告師座!我341團自今晨十時接防羅店陣地以來,已連續(xù)擊退日軍第11師團五次整建制沖鋒!"
鄭大川緊握著野戰(zhàn)電話,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浸透了軍裝的領(lǐng)口。這位保定軍校出身的團長,聲音雖已嘶啞,卻仍保持著職業(yè)軍人特有的克制與條理。
"目前全團傷亡已達七成有余,一線作戰(zhàn)連隊建制殘缺,彈藥儲備僅剩兩成......"
一發(fā)150毫米榴彈在掩體附近爆炸,震得電話機劇烈晃動。鄭大川本能地壓低身形,待爆炸余波過后立即挺直腰板繼續(xù)報告:
"師座,懇請速派援軍,我341團已至強弩之末。"
電話那端的王學民沉吟片刻,聲音沉穩(wěn)而有力:
"鄭團長,依你判斷,你部還能堅持多久?"
鄭大川抬手抹去臉上的硝煙,目光掃過掩體內(nèi)傷痕累累的參謀人員。作戰(zhàn)地圖上,代表敵我態(tài)勢的紅藍箭頭已犬牙交錯。
"報告師座,若無增援......"他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最多還能固守一小時。"
又是一輪猛烈的炮擊,電話線發(fā)出刺耳的電流雜音。鄭大川不得不提高聲調(diào):
"師座明鑒!日軍此番投入的是第11師團12聯(lián)隊主力,其火力密度遠超戰(zhàn)前預(yù)估!我團三營陣地已三度易手......"
暫七十二師師部。
王學民緩緩擱下話筒,轉(zhuǎn)身凝視著作戰(zhàn)地圖。參謀長周震立即呈上最新戰(zhàn)報,聲音沉重:
"296團已失去建制,341團傷亡數(shù)字仍在攀升......"
"羅店乃淞滬會戰(zhàn)之鎖鑰,絕不可在我王學民手中丟失。"
王學民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圖上,指甲因用力而泛白。王師長此刻眉宇間盡是凝重。
"羅店若失,日軍便可沿蘇州河實施戰(zhàn)術(shù)迂回,屆時我左翼集團軍側(cè)翼將完全暴露。"
周震面露憂色,謹慎進言:
"師座明鑒,332團確為我?guī)熥詈笾畱?zhàn)略預(yù)備隊。若過早投入,恐......"
"戰(zhàn)局危急,不容猶疑!"
王學民斬釘截鐵地打斷,聲音中透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著令332團即刻馳援341團。但需明確任務(wù)性質(zhì):系接防固守,而非增援反擊。341團撤下后,立即收攏殘部,與296團余部合編。"
他轉(zhuǎn)身望向窗外,遠處的炮火將夜空染成暗紅色。王師長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
"以當前戰(zhàn)況來看,縱然332團投入,恐怕也難以持久......"
周震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沉重地嘆息:
"師座,一日之內(nèi)折損兩個主力團,這般消耗......"
王學民挺直腰板,目光如炬:
"此戰(zhàn)關(guān)系國家存亡,當寸土必爭,寸步不讓!傳令各部:凡我七十二師將士,務(wù)必戰(zhàn)至最后一兵一卒!"
羅店前線,三連陣地。
硝煙在戰(zhàn)壕上空盤旋,顧家生倚靠在坍塌的胸墻邊,用滾燙的步槍槍管點起一支煙,猛吸一口。
日軍第七次沖鋒的余波尚未平息,零星的槍聲仍在陣地上此起彼伏,那是重傷員在給垂死的日軍補槍,也是撤退的日軍散兵在做最后的頑抗。
"連長!還剩最后兩箱手榴彈了。"
張小刀那張被硝煙熏黑的臉上,一道新鮮的傷口還在滲血。他踉蹌著爬過來,懷里緊抱著的彈藥箱上沾滿了暗紅色的手印。
顧家生沒說話,只是吐出一股煙氣。他的耳膜還在嗡嗡作響,方才那輪150毫米重炮的轟擊,讓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銅鐘。
"全連......報數(shù)!"
他的聲音嘶啞得像是破棉布。
陣地上響起參差不齊的回應(yīng):
"一排......還剩九個能動的......老李腸子流出來了,還在撐著......"
"二排......十五個......王麻子左眼沒了......"
"三排......十九個......機槍組就剩大劉了......"
顧家生的三連,那個曾經(jīng)滿編139條漢子的三連,現(xiàn)在能站著的,算上那些掛著彩還能挪動的,勉強湊出七十來個活人。
突然,后方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此起彼伏的口令:
"341團的弟兄們!332團奉命接防!"
顧家生猛地抬頭,看見一隊士兵快速躍進戰(zhàn)壕。領(lǐng)頭的年輕軍官鋼盔下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
"三連連長,顧家生。"
他撐著坍塌的胸墻站起身,敬禮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332團一營二連連長,周中林。"
回禮的動作干凈利落,但顧家生注意到對方的目光在掃過陣地時微不可察地凝固了一瞬。那里橫七豎八地躺著數(shù)十具尸體,有些還保持著射擊的姿勢。
兩人相對無言。有些話不必說出口,周中林看見的是滿地殘缺的肢體和染紅泥土的鮮血;顧家生看見的是332團士兵迅速進入射擊位置時,那些嶄新的軍裝和飽滿的彈藥袋。
"傷亡情況?"周中林的聲音很輕。
"陣亡61,重傷13,輕傷28。"
顧家生報出這串數(shù)字時,語氣平靜得像在匯報今天的伙食。
"能撤下去的,就這七十來號人。"
周中林沉默了片刻,突然從口袋里摸出半包皺巴巴的老刀牌香煙。他遞給顧家生一支,劃亮的火柴在暮色中格外明亮。
"你們安心撤吧,"他吐出一口青煙,"陣地交給我們來守。"
顧家生沒有立即回答。他轉(zhuǎn)頭看向自己的兵。王鐵栓正背著昏迷的機槍手,瘦小的文書李墨文在收集犧牲戰(zhàn)友的遺物,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那種劫后余生的麻木。
"周連長。"
他深吸一口煙,突然說道:
"小鬼子第12聯(lián)隊的進攻很有章法。炮火準備后必定是步兵沖鋒,間隔不會超過二十分鐘。他們的擲彈筒喜歡打右側(cè)迂回......"
周中林的眼神驟然銳利起來。他掐滅煙頭,重重地點頭:
"明白了。"
顧家生最后看了一眼這片浸透鮮血的陣地。夕陽將戰(zhàn)壕染成血色,那些尚未收斂的遺體在余暉中投下長長的影子。他轉(zhuǎn)身,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三連全體都有!跟我撤!"
七十多個搖搖晃晃的身影開始移動。有人攙扶著昏迷的戰(zhàn)友,有人拖著被打斷的腿,還有人固執(zhí)地要帶走陣亡弟兄的遺物。在他們身后,332團的士兵正在加固工事,嶄新的捷克式機槍槍管在暮色中泛著冷光。
遠處,日軍新一輪的炮火準備已經(jīng)開始了。沉悶的轟鳴像喪鐘般回蕩在羅店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