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凌晨三點的病房外,突發(fā)心肌炎患者的父親緊緊攥住我的手:
“姜大夫,求您幫忙聯系一輛救護車,我兒子連一分鐘都耽擱不起了!”
我違反醫(yī)院規(guī)定,將我朋友私人醫(yī)院的救護車介紹給他,他談好價格即刻出發(fā)。
將患者平安送到目的地后,患者父親把我投訴了:
“你幫忙叫的救護車太貴了!還連發(fā)票都沒有!”
我被醫(yī)院停職,朋友公司的救護車暫停運營。
三個月后,患者病情反復,他跪在醫(yī)院門口大聲哭喊:
“為什么沒有人幫我叫轉運救護車!”
同事們像見了瘟神一樣瘋狂躲避:“我們醫(yī)院沒有這項業(yè)務”。
他跪在地上磕頭求我再幫他一次,我頭也不回的走了。
......
下夜班剛睡了不到一個小時,我接到院長的電話。
他讓我立刻回一趟醫(yī)院。
見到院長,他朝我嘆了口氣:
“小姜啊,看來你得歇一段時間了?!?/p>
我頓時一愣:“院長,怎么了?”
“你兩個月前幫一個患者聯系轉院救護車,那個患者家屬把你投訴了?!?/p>
院長平靜地說。
“兩個月前?不是,那他怎么現在才來投訴?”我懵了。
“他說你幫忙找的救護車費用不合理,沒有發(fā)票,是黑救護?!?/p>
我努力回想兩個月前的事,終于想起來院長口中的患者家屬是誰。
“院長,那個病人當天確實情況危急,再不送走人怕是就......”我想解釋。
“行行行你不用解釋,我都知道,但是衛(wèi)健委介入,我們醫(yī)院得給出態(tài)度。你先休息幾天,等衛(wèi)健委調查完了再說?!?/p>
車是我拖朋友找的,是私人醫(yī)院的車,由于事出緊急,并沒有開具發(fā)票。
衛(wèi)健委根據路程計算出了大概的費用,1.1萬元,讓朋友那邊退還多余費用1.7萬。
我想起那天我跟朋友打電話時,他開玩笑般跟我說:
“你都親自給我打電話了,我能多收患者錢嗎?你放心吧,我爭取少賠點就行。不過這事兒你得欠我個大人情啊,這車可不是誰想用就能用上的?!?/p>
我笑著說:“行,回頭我安排你吃頓好的,市里頭的館子你隨便挑?!?/p>
出了事我不能連累朋友,我跟院長說:“多出的費用我給他退。”
院長卻搖搖頭:
“現在這個事兒已經不是你和我的事兒,不是你想怎么處理就能處理的?!?/p>
“你別管了,再回去休息幾天,等著上面的通知?!?/p>
“院長,那車是我朋友醫(yī)院的,我不能連累他,這錢我給他退了得了。”
我再次堅持要自己退了這錢。
院長一皺眉,問我:
“你還不知道?那個患者家屬把你朋友的醫(yī)院一起告了,你現在想不連累怕是晚了!早就告訴過你不要跟患者共情,你早干什么去了!”
院長把水杯往桌子上一摔,茶水灑了一圈。
我頓時被罵得打了一個激靈,心頭一陣發(fā)慌。
就因為我?guī)退撓盗四芸缡∞D院的救護車,我自己被停職不說,我朋友公司也被告了?
可當時明明是他自己說,只要能救他兒子他什么都行的嗎?
我一臉頹廢地從院長辦公室出來,正好碰見護士長小高。
她二話不說,直接把手機遞給我:“你自己看?!?/p>
她給我看的是一段視頻,視頻博主質問:
“什么路這么貴,一個晚上2萬8?這不是趁火打劫嗎?”
而那個將整張臉懟進鏡頭中的發(fā)布者不是別人,正是我那位患者的父親,梁先生。
視頻點贊量五十多萬,底下的評論蓋了幾千層樓。
我點開一條一條地看,字字句句扎在我心上。
“什么救護車一晚上收費2萬8?這車輪子鑲金邊了嗎?”
“醫(yī)院是多少家庭的期望,家屬滿心期待等來的確是醫(yī)生推薦的黑救護!”
“費用不透明!連發(fā)票都沒敢開!擺明了是看家屬著急故意要高價!”
“倒霉的家屬啊,一邊是生命垂危的孩子,一邊是天價黑救護,換成是你,你坐還是不坐?”
“費用直接打到了司機賬戶,嚴查司機和醫(yī)生的關系!建議醫(yī)院開除他!”
我把手機還給小高,當即就給患者父親打去電話。
打到第四遍他接了電話:“姜大夫,您找我有什么事兒嗎?”
“你在網上發(fā)的視頻是什么意思?”我直接質問他。
“嗨,這不是,我后來打聽了一下救護車的單價,就覺得我那天的價格有點......不透明,所以想讓廣大網友給參謀參謀,看看是什么救護車這么貴!”
“價格不是你自己談的嗎?嫌貴你當時為什么不說?”我當時就火了。
“這不是姜大夫你拖熟人找的車么?我哪好意思和他劃價。”電話一頭傳來幾聲干笑。
聽著他不走心的笑,我揉了揉太陽穴。
出了事兒之后我一直沒休息好,疲憊地跟他說:
“這個價格我當時沒參與,具體的收費標準我會找機會問一下,你這邊先把視頻撤了,行嗎?”
“那可不行,我憑什么多花錢?”
不等我說下一句,他就掛了電話。
在醫(yī)院這種地方上班,最忌諱的就是和病人共情。
護士小高總這樣提醒我,可我總是記不住。
這時候朋友忽然打電話過來,怒氣沖沖的:
“兄弟,咋回事啊這是?你知道我廢了多大力氣才給你弄到那輛車嗎?結果你那個患者家屬居然把我給告了,說我沒給他開發(fā)票?!”
朋友的憤怒我聽得出來,我閉了閉眼:
“錢我會退給他的,真是過意不過啊兄弟,我連累你了?!?/p>
“我倒是不怕連累,可是衛(wèi)健委把我們救護車的運營資格給暫停了。我那些排隊等著用車的病人可咋辦?出了事誰給擔著?想想我都愁得慌?!迸笥寻β晣@氣地說。
“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聯系一下患者家屬,看看讓他把投訴撤了?!?/p>
我又連著給患者父親打了十幾個電話過去,他都拒接。
我心急如焚,恨不得把手機扔了。
沒過一會兒,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我一把接起電話,卻是院長打來的。
院長語氣無奈:“小姜,醫(yī)院經過討論決定暫時讓你停職,你有空來把近期手上的工作交接一下?!?/p>
我頓時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
一個小時后,我把車停在梁先生家門口,敲門。
他剛好從外頭回來,看清楚是我他瞬間堆起了一臉笑:
“姜醫(yī)生?您來找我是出了什么事兒嗎?”
“你能不能把投訴撤了?”我一個字都不想跟他多說。
“姜醫(yī)生,你這讓我很為難?。 被颊吒赣H雙手握在一起來回搓弄。
“怎么?難道你忘了當時是你跪在地上求我?guī)湍阏业木茸o車?說你兒子連一分鐘都耽擱不起?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們醫(yī)院的救護車不能出省,沒法送你們去?是你死乞白賴地跪在那求我,我才幫你和朋友那緊急找了一臺能出省的救護車,不是嗎?”
我用眼睛冷冷地盯著他。
“是是是,姜醫(yī)生,你說的都是事實。所以我是很感激您的?。≈皇呛髞砦野咽聝喊l(fā)到網上啊,就有好多人都說我是找了黑救護,網友們紛紛勸我應該討回公道?!?/p>
“我一想,2萬8的車費還沒給我發(fā)票,錢呀也是直接就轉給司機了。這任誰遇見這種事也得心理犯嘀咕,是吧姜大夫?”患者父親一拍大腿,一邊說一邊搖頭。
“那當時你為什么不說?別告訴我說你當時不好意思劃價,現在你兒子沒事兒了你又好意思了?”我問他。
“嗨,我當時不是著急嘛!你換位思考一下,你也是孩子的父親!無論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我都要救他?。 ?/p>
這人怎么說都有理,一邊說覺得貴又一邊說自己無論付出什么樣的代價都會救孩子?
我都被氣笑了。
“行,你不就是想要退多余的費用么,1萬7我退給你。”
我掏出手機打開支付寶準備給他轉賬。
“哎哎哎,我就知道姜大夫您是個明白事理的好人。”
我正打算掃他的二維碼,他卻忽然把手機收回去了,我一愣。
他撓了撓腦袋,又堆出一個假笑。
“姜大夫,有句話啊,我不知道當說不當說?!彼掏掏峦碌?。
“快說?!蔽艺媸菈蛄?,一個字都不想跟他多說。
“誒,就是,您跟這個司機肯定是朋友吧?或者跟這車的主人是朋友,所以您才能幫我找到救護車,對吧?”
“司機我不認識,車是我兄弟公司的,怎么了?”我都懶得抬頭看他。
“啊,那你看你能不能和你兄弟說說,就別收我救護車車費了,你直接給我退2萬8?”
我有點沒聽懂。
“你什么意思?”我皺著眉盯著他,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
“咳咳,我是說啊,你能不能和你兄弟打聲招呼,就給我把車費免了得了。你們都那么熟了,他不會連這點面子都不給你吧?”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眼睛通紅。
“你說什么?你特么的還要不要點臉了?!”
“我兄弟跟我熟不熟,跟你特么有什么關系?!”
我抓住他的手止不住地發(fā)抖,我怎么遇上了這種人!
“哎哎哎?干什么?你要動手打人?。看蠹铱靵砜窗】靵砜窗?,濱海兒童醫(yī)院的姜大夫動手打人啦!”他扯著嗓子嚎起來。
他這么一吼,來回路過的鄰居都忍不住往這邊湊。
我強忍下怒氣,把他衣領松開。
“姓梁的,我好心幫你,沒想到你竟然是個人渣?!蔽覛獾猛屏怂话?。
“你怎么說話呢?治病救人本就是你們醫(yī)生的職責!我住院費醫(yī)療費花了那么多錢,我說什么了嗎?可你們醫(yī)院竟然都派不出一輛救護車給患者,還把責任都推到患者身上,這合理嗎?”他捋了捋被我攥出褶皺的衣領,趾高氣昂的。
“責任?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你孩子的病情容易反復,讓你早點聯系轉院?是你三番五次地說相信我們院的大夫,再觀察觀察。怎么,你的腦子被抽糞水的給抽空了嗎?這才幾天就全忘了?”
“你怎么罵人啊你?信不信我投訴你,我讓你丟飯碗!”他指著我的鼻子威脅我。
“去,你現在就去?!蔽疑宪囮P上車門就走。
我去醫(yī)院辦理交接手續(xù),遇到一個小朋友的母親。
她盯著我看了好半天,我問她怎么了。
她說:“你是姜大夫嗎?”
我點了點頭:“對,您有什么事兒嗎?”
她毫無征兆地將手里的熱水直接澆到我臉上:“我最恨你這種衣冠禽獸!醫(yī)院明明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卻被你們這些黑心爛肺的醫(yī)生搞得烏煙瘴氣!”
“你趕緊把多收的救護車費用給患者家屬退回去,不然我見你一次潑你一次!”
說完,她將口水呸一聲吐到我衣服上。
周圍的護士急忙幫我拿來毛巾和冰塊,安慰地說:“姜大夫,她們是看了網上的視頻才對你產生誤會的,你不是她說的那種人。”
我嗤笑了一聲,沒說話。
9床的小朋友問我:“叔叔,你什么時候給我做手術?我想回去上學?!?/p>
我張了張嘴,最后告訴他:“我不能給你手術了,你需要重新掛一個專家號?!?/p>
“我爸說,老專家的號提前半年就約滿了,你真的不管我了嗎?”
我心里升起一絲愧疚,頓時覺得自己很失敗。
我的手機上每天不停地接到騷擾電話、惡意短信。
那些躲在鍵盤后面的人讓我去死,讓我給好人騰地方。
有自媒體跑到我家門口直播,我的各種信息被營銷號公然掛在網上。
我在家反省一個月后,決定去辭職。
辭職當天,我在兒科門口又遇見了梁先生。
可他卻忽然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姜大夫,求求您再幫我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