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殿下，您慢些！”小桃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
安樂郡主趙明瑤卻像只撒歡的小兔子，提著鵝黃的裙擺，熟門熟路地直奔漱玉軒偏室。陽光穿過窗欞，在她粉嫩的臉頰上跳躍，烏溜溜的大眼睛里滿是期待。
“林先生！林先生！我來學(xué)‘格物’啦！”清脆的童音打破了偏室的沉靜。
林筱放下手中正在打磨的一塊水晶石薄片（這是他以“為郡主磨制新奇玩意兒”的名義，從府庫要來的廢料），臉上不自覺地浮現(xiàn)一絲溫和的笑意。肩傷雖未痊愈，動作間仍有些滯澀，但小郡主身上那種純粹的好奇與活力，是這陰霾重重的公主府里難得的光亮。
“參見郡主?！彼鹕硇卸Y。
“免禮免禮！”小郡主毫不在意地?cái)[擺手，湊到書案前，一眼就看到了那塊晶瑩剔透的水晶薄片，“哇！這是什么？好漂亮！是寶石嗎？”
“這是水晶，一種特殊的石頭?！绷煮隳闷鸨∑?，對著陽光，“郡主請看。”
陽光透過水晶薄片，在書案的白紙上投下清晰的光斑。林筱緩緩移動薄片，光斑也隨之移動。
“咦？它在動！”小郡主驚奇地拍手。
“這還不是最神奇的?！绷煮阄⑽⒁恍?，又拿起一塊邊緣磨得厚、中間磨得極薄的水晶片（一塊簡陋的凸透鏡雛形），疊放在之前那塊薄片上，調(diào)整角度。幾經(jīng)嘗試，當(dāng)兩塊水晶片的角度恰好時(shí)，紙上的光斑驟然收縮，變成一個極其明亮、刺目的小點(diǎn)！
小郡主下意識地瞇起眼，小手捂住了嘴：“好…好亮！比上次那個鏡子還亮！”
“對，”林筱的聲音帶著引導(dǎo)，“兩塊形狀不同的水晶片疊在一起，就能把更多的陽光聚攏在一個點(diǎn)上，讓它的力量變得更強(qiáng)。這就像…”他想了想，拿起案頭一支毛筆，“郡主你看，如果我用手指捏住筆的尾端，筆尖就軟軟的，寫不好字。但如果我握在靠近筆尖的地方，”他示范著，“筆就能聽我的話，寫出有力的字。力量，需要聚集和引導(dǎo)?！?/p>
小郡主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大眼睛里閃爍著思考的光芒：“那…先生，我們能不能用這個‘聚光’，來…來烤栗子吃？”她舔了舔嘴唇，顯然想到了某個冬日里香甜的記憶。
林筱啞然失笑，心中卻是一動。孩童的思維總是如此直接而充滿生活氣息。“理論上可以，”他謹(jǐn)慎地回答，“但需要更大、更精密的透鏡，還要有足夠的陽光?，F(xiàn)在這個，只能點(diǎn)燃非常干燥的紙屑。”
“哦…”小郡主有些失望，但很快又被新的想法吸引，“那先生，水為什么是濕的？火為什么是燙的？鳥兒為什么會飛？它們也都是‘格物’的道理嗎？”
一連串稚氣卻觸及本質(zhì)的問題，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林筱心中激起層層漣漪。他仿佛看到了無數(shù)雙這樣充滿求知欲的眼睛，在簡陋的屋檐下，在廣袤的土地上，渴望著被點(diǎn)亮。
“是的，郡主。”林筱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放輕，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和，“天地萬物，日月星辰，草木蟲魚，飛鳥走獸，它們的存在、變化、運(yùn)行的規(guī)律，都是‘格物’要去探究的道理。明白了這些道理，我們就能更好地理解這個世界，甚至…改變它。”
他拿起一塊木炭，在紙上畫下一個簡單的杠桿示意圖，用最簡單的話語解釋著省力的原理。小郡主聽得入神，不時(shí)發(fā)出“原來是這樣！”“好厲害！”的驚嘆。
窗外，負(fù)責(zé)照顧郡主的管事嬤嬤安靜地立在廊下陰影里，臉上帶著慣常的、略顯刻板的恭敬。只是，當(dāng)林筱提到“改變世界”時(shí)，她低垂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目光如同最細(xì)的針，透過窗欞縫隙，精準(zhǔn)地落在林筱專注的側(cè)臉和被水晶片折射出的光斑上。
接下來的幾日，小郡主幾乎天天都來。林筱避開了一切敏感和危險(xiǎn)的內(nèi)容，用她能理解的方式，演示著浮力（用木片和小石子）、磁力（用天然磁石吸引鐵屑）、甚至是最簡單的酸堿變色（用搗碎的花瓣汁液滴入廚房要來的白醋）。每一次小小的實(shí)驗(yàn)成功，都讓小郡主興奮不已，對“格物”的興趣越發(fā)濃厚。
公主始終沒有露面，但漱玉軒的供應(yīng)卻悄然提升了一個檔次。除了更好的吃穿用度，林筱試探性地提出需要一些“稀奇古怪”的材料——如純度更高的水晶、各種金屬絲線、不同種類的礦石粉末——竟然也大多能得到滿足，只是送來時(shí)都經(jīng)過了嚴(yán)格的檢查，并由那位沉默寡言的老管事親自交接。
林筱心知肚明。公主在用小郡主這枚最“無害”也最“珍貴”的棋子，一方面安撫他、觀察他、試探他的底線和真正的價(jià)值；另一方面，也在無聲地提醒他——郡主在他身邊，他的一舉一動，都牽系著巨大的責(zé)任和風(fēng)險(xiǎn)。
平靜的表面下，暗流從未停歇。青鳶被抓后再無聲息，仿佛人間蒸發(fā)。但公主府內(nèi)的氣氛卻更加凝滯，仆役們走路都放輕了腳步，侍衛(wèi)的輪換也變得更加嚴(yán)密。偶爾有陌生的、眼神銳利的“工匠”或“賬房先生”被引入府內(nèi)深處，一去便整日不露面。林筱知道，公主的“格物”核心力量，正在她認(rèn)為更可靠的人選手中秘密組建。而他這個“先生”，暫時(shí)只被允許教導(dǎo)一位懵懂的郡主。
一日午后，小郡主正興高采烈地用林筱制作的簡易滑輪組（竹片和絲線構(gòu)成）嘗試吊起一個小香囊，老管事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門口，手中捧著一個紫檀木雕花錦盒。
“林先生，郡主殿下?！崩瞎苁鹿硇卸Y，聲音平淡無波，“殿下有命，此物賜予林先生。”
錦盒打開，里面并非金銀珠寶，而是一副極其精巧的、用黃銅和天然水晶打磨鑲嵌而成的……眼鏡！
鏡框線條流暢，鏡片打磨得異常均勻光滑，在陽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旁邊還放著一張折疊的素箋。
林筱拿起素箋展開，上面是公主娟秀中帶著力道的字跡：
＞ **格物窮理，需明察秋毫。此物助汝觀微。**
＞ **瑤兒好學(xué)，甚慰。**
＞ **“小禮物”已備，靜候佳音。**
沒有落款。
林筱的心猛地一沉。這副眼鏡，是工具，更是枷鎖！公主在告訴他：你的眼睛，從此要為我所用，去觀察那些更細(xì)微、更重要的東西（比如朝堂動向、技術(shù)細(xì)節(jié)？）?！靶《Y物”…是指新的“學(xué)生”？還是新的任務(wù)？那句“靜候佳音”，帶著不容拒絕的催促和冰冷的審視。
小郡主好奇地湊過來：“哇！好漂亮的眼鏡！先生快戴上看看！”
林筱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依言戴上眼鏡。世界瞬間變得無比清晰！窗欞的木紋、紙頁的纖維、甚至空氣中漂浮的微塵都?xì)v歷在目！這副眼鏡的工藝，遠(yuǎn)超這個時(shí)代應(yīng)有的水平！它清晰地昭示著公主手中掌握的資源和她對“格物”之力的野心。
“先生戴上真好看！”小郡主拍手笑道，“像故事里的神仙！”
神仙？林筱透過晶瑩剔透的鏡片，看著小郡主天真無邪的笑臉，只覺得眼前這清晰的世界，仿佛一個巨大而精致的牢籠。他摸了摸冰冷的銅制鏡框，指尖觸到內(nèi)側(cè)一個極其微小的凸起。他不動聲色地移開手指。
“多謝殿下恩典?！彼麑瞎苁抡f道，聲音平靜無波。
老管事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水晶鏡片，直抵人心。他躬身退下。
“先生，”小郡主拉了拉林筱的衣袖，小聲說，“我剛才看到王嬤嬤在窗外，看你的眼神…好奇怪，像…像母妃宮里那只總盯著鳥籠的老貓?！?/p>
林筱背脊瞬間繃緊。王嬤嬤？就是那個總在廊下陰影里、負(fù)責(zé)照顧郡主的管事嬤嬤？老貓盯著鳥籠…這個比喻，精準(zhǔn)得令人心驚！
他透過那副能“明察秋毫”的新眼鏡，緩緩轉(zhuǎn)向窗外。廊下空無一人，只有風(fēng)吹過竹葉的沙沙聲。但一種被毒蛇窺伺的冰冷感覺，卻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公主的“小禮物”還未至，暗處的“老貓”已悄然亮出了爪牙。這看似平靜的啟蒙時(shí)光，不過是暴風(fēng)雨前短暫的喘息。他扶了扶鼻梁上冰冷沉重的眼鏡，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一個更加危險(xiǎn)的漩渦邊緣，而小郡主純真的身影，也被這漩渦的陰影悄然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