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腹中空空如洗，胃壁像兩只干瘦的手互相揪扯，一陣陣尖銳的餓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將秦生從混沌中拽醒。意識回籠的剎那，不是對食物的渴望先占了上風，而是那個人的影子，
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他抬手抹了把臉，指腹蹭過嘴角，
牽起一抹自嘲的弧度——秦生啊秦生，你這樣的人，滿身泥濘，又配得上誰的真心？
她當初那點好，大抵是看他可憐，施舍罷了。清明的雨，細得像春蠶吐出的絲，
織成一張灰蒙蒙的網(wǎng)，把天地都罩在里頭。秦生就著冷掉的粥墊了墊肚子，
發(fā)動那輛吱呀作響的舊摩托，往鄉(xiāng)下趕。車轱轆碾過濕漉漉的柏油路，濺起細碎的水花，
像他心里那些沒頭沒尾的悵惘。八歲那年的記憶，像塊生銹的鐵片，總在陰雨天隱隱作痛。
父母走得突然，連句叮囑都沒留下，他攥著奶奶枯瘦的手，在大伯家寄人籬下的日子里，
硬是把高中念完了。那些年，大伯家的屋檐再寬，也擋不住他心里的寒。
公墓的青石板路被雨泡得發(fā)亮，像一條冰冷的蛇。雨絲沾在秦生的發(fā)梢，凝成細小的水珠，
順著額角滑進衣領，他卻渾然不覺。膝蓋跪在冰涼的水泥地上，隔著薄薄的褲子，
寒意順著骨頭縫往里鉆。他把帶著晨露的白菊擺好，又將洗得锃亮的蘋果碼在墓前，
指尖撫過墓碑上父母的名字，那凹陷的刻痕被雨水浸得發(fā)黑，像兩道永遠淌不干的淚。
就這么跪著，直到雨絲漸漸歇了，天邊透出點昏白。他點燃火盆里的黃紙，火苗舔著紙角，
卷出細碎的黑灰，在風里打了個旋，飄向遠處?；鸸饷髅鳒鐪纾吃谒鄣?，忽明忽暗的，
像他這些年起起落落的日子。不遠處傳來收傘的“咔嗒”聲，接著是壓抑的啜泣，
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一顆砸在濕漉漉的空氣里?！敖憬?，對不起……若不是我，
你也不會……”那聲音，像根細針，猝不及防扎進秦生的耳膜。熟悉得讓他心口一縮，
又陌生得讓他發(fā)慌。他以為是幻聽，喉結動了動，干澀地呢喃：“這……這不是她的聲音嗎？
”下意識轉過頭，視線撞在那塊新立的墓碑上?！翱嘴`”。兩個字像兩記重錘，
狠狠砸在他天靈蓋上。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猛地沉下去，渾身的溫度仿佛被抽干了，
指尖僵得像塊冰。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先狠狠凍住，再猛地捏碎，
疼得他喘不過氣，眼淚毫無預兆地涌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淌，混著沒干透的雨水，冰涼一片。
“怎么會是她？”他張著嘴，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只有那兩個字，帶著哭腔，
從喉嚨里擠出來——“孔靈”。墓前的女孩聞聲回頭，梳著馬尾，額前的碎發(fā)被雨打濕，
貼在臉上。她望著秦生，眼里滿是疑惑：“你是？”秦生的目光落在女孩左眼下那顆淚痣上，
像被雷劈中，渾身一震，混沌的腦子突然清明了。原來如此。
他看著那顆和記憶里某張臉重合的淚痣，突然低低地笑起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瘋，
帶著無盡的自嘲和絕望：“哈哈，原來如此……我真是愚不可及啊！”心里像是破了個大洞，
什么東西滾燙地往外涌，帶著血腥味，逼得他呼吸都急促起來，胸口起伏得像要炸開。
他往前挪了半步，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被他瘋癲的樣子嚇了一跳，往后縮了縮，
怯生生地攥著衣角：“我叫孔晴……請問你是？”“哈哈哈哈……果然如此！真的是這樣！
秦生，你真該死啊！”秦生突然嘶吼起來，聲音在空曠的公墓里回蕩，驚飛了枝頭的麻雀。
“你是秦生？”一個女人的聲音插進來，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她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臉色瞬間煞白?？删驮谶@時，秦生突然眼前一黑。連日加班熬出的紅血絲還沒退去，
雨里淋了半晌，心肌炎像頭蟄伏的野獸，猛地撲了上來。他直直地倒下去，
意識消散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孔靈笑著朝他伸出手，陽光落在她發(fā)梢，像鍍了層金邊。
也好，這樣就能和她在一起了。他永遠地閉上了眼。
“我對不起你們啊……”女人探了探他的鼻息，手一抖，隨即狠狠地抽著自己的耳光，
“啪、啪”的脆響在空里回蕩，可一切都晚了。年少時的錯，像條毒蛇，纏在心頭，
啃噬了一輩子，也沒啃出個結果。秦生又被餓醒了。腹中空空的灼痛感格外真切，
他咂了咂嘴，腦子里亂糟糟的：“我不是死了嗎？陰曹地府也會餓？”他偏過頭，
想看看周遭是不是傳說中的奈何橋，可入眼的卻是熟悉的綠色黑板，
上面用白色粉筆寫著“距離中考還有280天”。鼻尖鉆進粉筆灰混著舊書本的味道，
陽光斜斜地從窗欞擠進來，在泛黃的課桌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
桌角還留著他當年用圓規(guī)刻下的歪扭“生”字——是了，這是卓遠初中初二（3）班的教室。
他猛地低頭，校服胸前“卓遠初中”四個藍色大字被陽光曬得微微發(fā)亮，
布料帶著洗過多次的柔軟。重生了？心臟“咚”地跳了一下，隨即像擂鼓般狂跳起來，
血液沖上頭頂，耳朵嗡嗡作響。他不是在做夢，指尖掐了大腿一把，
清晰的痛感告訴他：這是真的。“吶，給你面包?！迸赃呁蝗粋鱽韨€聲音，
像浸了蜜的糯米團子，軟糯得能化在空氣里。秦生猛地回頭，
撞進一雙盛著光的杏眼——孔靈的睫毛上還沾著點陽光的金粉，鼻尖微微翹著，
手里捏著個全麥面包，油紙被指腹捏出淺淺的褶皺。她穿著紅白相間的校服，
領口的扣子系得一絲不茍，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是她。真的是她。
喉嚨突然發(fā)緊，前世臨死前看到孔靈墓碑的窒息感又漫上來，
可眼前的女孩正笑盈盈地舉著面包，睫毛彎成小月牙——這一次，
他絕不會再讓這抹笑從生命里溜走。秦生趕緊轉過頭，飛快地用手背蹭了蹭眼角，
把那點要涌出來的濕意抹掉，再轉回去時，眼底只剩感激：“我不吃了，看你自己都沒動，
你吃吧?！彼⒅~前的碎發(fā)，聲音放得很輕，“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女孩子家，
要多吃點才好?！笨嘴`的臉頰“騰”地紅了，像抹了層胭脂。她把面包往中間一掰，
“咔嚓”一聲，麥香混著奶香飄過來。她把大的那半遞過來，
俏皮地眨眨眼：“那就一人一半，分著吃才香?！鼻厣粗讣庹粗拿姘迹?/p>
心里像被溫水泡過，軟得一塌糊涂。前世他怎么就那么傻，把真心錯付，
讓她一個人在角落里偷偷掉眼淚？他接過面包，指尖碰到她的指腹，溫溫的，軟軟的。
“謝謝你啊，孔靈。”他沖她笑了笑，眼里的光亮得像揉進了星星。咬了一口面包，
麥香在舌尖散開，他在心里暗暗發(fā)誓：這一世，定要護你周全，寸步不離。
孔靈是初二上學期轉來的插班生。剛來時她總低著頭，長長的劉海遮住半張臉，
說話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坐在秦生身后的空位上，像只受驚的小鹿，
稍微有點動靜就會往桌底縮一縮。秦生那時候性子熱，見她總忘帶課本，
就把自己的往中間推一推；知道她怕黑，晚自習后總繞遠路，
陪她走到巷口；她數(shù)學題不會做，他就把草稿紙寫得工工整整，標上詳細的步驟，
偷偷塞給她。一來二去，她看他的眼神漸漸沒了怯意，偶爾會遞顆糖，或是像現(xiàn)在這樣，
分他半塊面包。秦生那時候家境不好，每周總有兩三天啃干硬的饅頭，孔靈發(fā)現(xiàn)了，
就總找借口分他吃食，說“我媽做太多了”“我不愛吃這個”，他傻乎乎地信了，
后來才知道，她自己常常餓肚子。青春期的姑娘，正是貪嘴長身體的時候，
她卻把口糧省給了他。班上不少女生給秦生遞情書，粉色的信紙折成千紙鶴，
塞在他的課桌里，他看都沒看，全塞進了垃圾桶。
心里的位置早就被那個總低著頭、遞面包時會臉紅的姑娘占滿了，再也容不下旁人。
可初三開學，分班把他們拆開了。前世的他，是個十足的傻子。那天他去打水，
在走廊上撞見個左眼下有淚痣的姑娘，背影像極了孔靈，他就傻乎乎地跟了上去，
一路跟到五班門口。那姑娘回頭，沖他笑了笑，他就以為是孔靈，天天往五班跑，
給她帶零食，替她跑腿。那姑娘叫孔晴，是孔靈的妹妹。孔晴知道姐姐喜歡秦生，卻偏要搶。
她對秦生忽冷忽熱，看他像只圍著自己轉的小狗，又瞥見躲在走廊盡頭、眼圈紅紅的孔靈，
心里就泛起病態(tài)的快意。孔靈看著他對妹妹那般殷勤，以為他變了心，
QQ頭像從此灰了下去，再也沒亮過。她本就體弱，那之后更是郁郁寡歡，飯吃得越來越少，
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沒多久就查出重病，走的時候，手里還攥著秦生當年塞給她的草稿紙。
這些，秦生都是后來聽人說的。他只記得，孔晴最后嫌他煩，
叫了幾個混混把他堵在巷子里打了一頓，他躺在地上，看著血從嘴角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