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那本《雪國》的借書卡上,我和他總在空白處留言。他寫葉芝的詩句,
我抄北島的散文,靈魂在紙頁間共鳴。我以為他是化學(xué)系的高冷學(xué)長,
他以為我是中文系的溫柔?;?。直到畢業(yè)那天,他捧著花在雨中追我的背影。
救護車刺耳的鳴笛撕裂雨幕時,他懷中滑落一張泛黃的紙條。
上面是我昨天寫的字跡:“今天在實驗室門口,穿白大褂的是你嗎?
”---《雪國》第三十七頁夾著第十一張紙條時,
蘇晚終于記住了那個學(xué)號末尾是0719的人。圖書館老舊木桌特有的干燥氣味彌漫在四周,
窗欞切割開午后的陽光,將空氣中懸浮的微塵照得纖毫畢現(xiàn)。
她小心翼翼展開那張從書頁里抽出的紙條,泛黃的便簽紙上,
一行藍黑色墨水字跡清晰利落:“‘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葉芝。今天陽光很好,
像書里寫的駒子第一次遇見島村的那天?!敝讣鈸徇^那行字,
蘇晚的唇角不自覺揚起一絲微小的弧度。她掏出自己那本淡藍色封面的便簽本,撕下一頁,
略作沉吟,筆尖在紙上游走:“‘玻璃晴朗,橘子輝煌’。北島。陽光的確慷慨,
但窗邊那盆綠蘿更添生氣?!甭涔P后,她將紙條仔細地夾回原處,手指在書頁邊緣停留片刻,
仿佛能感受到那個陌生書寫者殘留的溫度。那本《雪國》被放回文學(xué)區(qū)“日本文學(xué)”那一格,
書脊緊挨著夏目漱石的《心》,像一個沉默的約定。幾天后,她再次抽出那本《雪國》,
指尖習(xí)慣性地翻向那個熟悉的頁碼。果然,新的紙條安靜地躺在那里,
字跡依舊沉穩(wěn):“‘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倉央嘉措。
綠蘿的確生機勃勃,像某種無聲的守望者?!碧K晚的心輕輕一跳,
一種隱秘而雀躍的電流竄過神經(jīng)。她飛快寫下回復(fù),
字跡因興奮而略顯潦草:“‘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楊絳。
守望者有時也渴望一場酣暢淋漓的雨。”紙頁間的對話如同無聲的潮汐,起起落落。
他們談川端康成的虛無之美,談博爾赫斯迷宮般的隱喻,
談普魯斯特筆下那塊瑪?shù)铝盏案鈫拘训臎坝坑洃?。蘇晚感覺自己的靈魂正通過這方寸紙條,
與另一個遙遠而親近的存在進行著深度共振。
她幾乎能勾勒出他的模樣——一定是中文系那位總穿著熨帖襯衫、戴金絲邊眼鏡的學(xué)長顧言,
氣質(zhì)清冷疏離,像一本封面精美卻難以輕易翻開的大部頭著作。
她曾在圖書館深處瞥見過他安靜閱讀的側(cè)影,燈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薄唇,
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的光。閨蜜陳露的調(diào)侃言猶在耳:“聽說沒?
顧言學(xué)長可是出了名的‘冰山’,多少小姑娘撞上去頭破血流。不過嘛……要是能融化冰山,
嘖嘖……” 蘇晚搖搖頭,甩開那些紛亂的思緒,將寫好的紙條輕輕撫平,夾進書頁深處。
他是誰,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張紙頁承載的每一次呼吸般的共鳴。
這微妙的默契卻在一個尋常的午后遭遇了第一次錯位。那天,蘇晚剛從悶熱的實驗室出來,
額角還沁著細汗,白大褂隨意地搭在臂彎。她特意繞到圖書館二樓那排熟悉的書架前,
指尖掠過熟悉的書脊,停在《雪國》的位置。抽出書,她習(xí)慣性地翻到第三十七頁,
一張嶄新的紙條正靜靜躺在那里。字跡力透紙背:“‘凌晨四點鐘,看到海棠花未眠’。
川端康成。今日實驗數(shù)據(jù)異常順利,仿佛得到祝福?!毙奶偷芈┝艘慌?。祝福?
他……他也在做實驗?他不是中文系的顧言?一絲困惑的漣漪在她心頭蕩開。她捏著紙條,
目光下意識地投向不遠處那間燈火通明、門牌上標著“化學(xué)系重點實驗室”的房間。
門虛掩著,里面?zhèn)鞒鰞x器低微的嗡鳴。鬼使神差地,她走到門邊,躊躇片刻,
將一張早已寫好的、準備夾進書里的紙條,匆匆塞進門縫下方狹窄的縫隙。
紙條上寫著:“‘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fēng)不改舊時波’。賀知章。祝福收到,回贈春風(fēng)一縷。
”做完這一切,她像只受驚的兔子,抱著書快步離開,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臉頰有些發(fā)燙。
她躲在兩排書架構(gòu)成的陰影夾角里,屏住呼吸,目光緊緊鎖住那扇實驗室的門。
時間在塵埃漂浮的光柱里緩慢爬行。幾秒鐘后,門被從里面拉開了。
一個穿著同樣白色實驗服的男生走了出來,身形挺拔。蘇晚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然而,
當(dāng)那人彎腰拾起紙條,疑惑地展開并抬頭張望時,映入蘇晚眼簾的,
卻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孔,帶著理工科學(xué)生常見的、專注于課題的些微茫然。那張臉年輕,
卻找不到一絲她想象中的沉靜書卷氣,只有實驗帶來的疲憊感。蘇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一股說不清的失落迅速淹沒了方才的悸動。她悄悄后退,徹底隱入書架的更深處,不敢再看。
不是他。那紙條……會是誰撿到?會轉(zhuǎn)給他嗎?混亂的念頭像糾纏的毛線團,
塞滿了她的腦袋。更大的錯位發(fā)生在校運會的喧鬧中。四月的陽光暖得有些晃眼,
塑膠跑道蒸騰起特有的氣味,混合著汗水和此起彼伏的加油吶喊。蘇晚坐在看臺陰涼處,
遠遠地,望見顧言學(xué)長坐在對面看臺更高處的位置。他依舊穿著熨帖的襯衫,
側(cè)臉輪廓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清俊,正低頭專注地看著一本書,周遭的喧騰似乎與他毫不相干。
這幅畫面瞬間擊中了她心中那個關(guān)于“他”的完美想象。就在這時,一個身影闖入她的視野。
又是那個穿實驗服的男生!他正擠過人群,手里拿著兩瓶運動飲料,額頭帶著薄汗,
目標明確地朝著……朝著顧言學(xué)長旁邊那個耀眼的身影走去——文學(xué)院的“系花”秦薇薇。
秦薇薇今天穿著清爽的運動短裙,笑容明媚,正和身邊的同學(xué)說笑著。
男生將一瓶飲料遞給秦薇薇,另一瓶自己擰開喝了一口。秦薇薇笑著接過,
自然地說了句什么,男生也回以笑容。陽光落在他微汗的額角和舒展的眉眼上,
竟有種意外的生動。蘇晚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是他嗎?
那個在紙條里和她談川端康成、談實驗數(shù)據(jù)的人?他認識秦薇薇?那瓶遞過去的飲料,
那短暫而自然的交流……無數(shù)個念頭像受驚的蜂群在她腦中亂撞。
也許他真的是顧言學(xué)長的朋友?也許……他喜歡的是秦薇薇那樣光彩照人的女孩?
一種混雜著酸澀和自慚形穢的情緒悄然滋生。
她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那瓶原本打算“偶遇”時遞出的礦泉水,冰涼的塑料瓶身硌著掌心。
喧鬧的聲浪仿佛瞬間退潮,只剩下她擂鼓般的心跳和那個陽光下遞水的畫面,刺眼地定格。
她默默低下頭,將礦泉水瓶悄悄塞回背包深處。誤解如同藤蔓,在沉默的土壤里悄然瘋長。
蘇晚開始有意無意地避開那本《雪國》所在的書架區(qū)域。紙條上的字跡依舊出現(xiàn),
內(nèi)容依舊讓她心動,但每次看到,
那個陽光下手持飲料、走向秦薇薇的身影就會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來,像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
她回復(fù)的字句變得簡短,間隔也拉長了。一次在擁擠的食堂,她端著餐盤艱難地尋找座位,
目光掃過喧鬧的人群,忽然定格——那個穿實驗服的熟悉背影!
他正和一個女生面對面坐著吃飯,女生背對著蘇晚,只看到一頭柔順光澤的長發(fā)披散下來,
背影纖細優(yōu)雅。蘇晚的心猛地一沉,幾乎瞬間就認定那是秦薇薇。
餐盤里的飯菜瞬間失去了所有吸引力。她沒有勇氣再看第二眼,更不敢繞過去確認,
只是迅速低下頭,像只急于躲避危險的鴕鳥,匆匆轉(zhuǎn)身,朝著遠離那個角落的方向擠去,
只想盡快逃離這令人窒息的“證實”。餐盤里的湯因為急轉(zhuǎn)身而晃出,濺濕了手背,
帶著油膩的溫?zé)幔瑓s絲毫比不上心底那股冰冷的、被驗證的失落感。
紙條上的靈魂共鳴是真的,可現(xiàn)實的差距,如同食堂這嘈雜的人聲,喧囂而不可逾越。
畢業(yè)季的氣息如同初夏升溫的空氣,無聲無息地滲透了校園的每一個角落。
海報欄里貼滿了花花綠綠的畢業(yè)照征集啟事和跳蚤市場廣告,
空氣中彌漫著離愁別緒和對未來的迷茫。那本《雪國》最后一次被蘇晚取出。
書頁已經(jīng)顯得更加陳舊,邊緣微微卷起。她翻到第三十七頁,最后一張紙條安靜地躺在那里。
字跡依舊沉穩(wěn),卻似乎比以往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此去經(jīng)年,
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柳永。明日散場,書當(dāng)歸架。山高水長,紙短情長。
” 落款處沒有名字,只有一個簡潔的日期。指尖拂過那行字,
蘇晚的眼眶毫無預(yù)兆地酸脹起來。四年間紙頁里的靈魂私語,
那些隱秘的歡喜、悸動和隨之而來的苦澀猜疑,在這一刻洶涌地拍打著心岸。她拿出筆,
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在紙條下方鄭重地寫下最后一行字:“‘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