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想要什么？”
嘶啞的聲音在封閉而溫暖的馬車車廂內(nèi)回蕩，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撞上四壁包裹著名貴絲綢的軟壁，顯得格外突兀和沉重。林筱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袖中毒丸冰冷的觸感如同附骨之蛆，提醒著他隨時可能爆發(fā)的血腥結局。他死死盯著公主，目光不再偽裝呆滯，只剩下屬于穿越者最本能的警惕和冰冷審視。
公主倚在雪白的狐裘軟枕上，并未因這近乎冒犯的直白質(zhì)問而動怒。她甚至微微彎了彎唇角，那弧度極淺，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憫的嘲諷。纖長的手指依舊優(yōu)雅地拂著青玉茶盞的杯沿，目光卻似笑非笑地掠過林筱緊繃的臉，最終落在他下意識護住的袖口位置。
“急什么？”她的聲音清冷依舊，卻多了一分難以言喻的慵懶，仿佛在逗弄一只誤入陷阱的困獸，“本宮既帶你出來，自有用處。你的命，”她頓了頓，指尖在杯沿輕輕一叩，發(fā)出清脆的微響，“暫且寄下?！?/p>
這話如同冰水，瞬間澆滅了林筱心底那點孤注一擲的瘋狂，卻帶來了更深沉、更粘稠的寒意。寄下？他的命，不過是她棋盤上暫時保留的棋子？用途？是什么用途能讓她不惜在皇帝密旨追索、滅口者環(huán)伺的當口，強行將他從侯府帶走？
馬車在沉默中行駛，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聲響單調(diào)而壓抑。車廂內(nèi)馥郁的暖香此刻聞來，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甜膩。林筱背脊僵硬地貼著冰冷的車壁，不再言語，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警惕著任何一絲可能的異動。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下。
車簾掀開，一股不同于車廂暖香的、帶著清冽夜風和草木氣息的空氣涌入。眼前并非想象中金碧輝煌的宮殿，而是一處雅致清幽的庭院。月光如水，傾瀉在錯落有致的假山、精巧的回廊和一池泛著微瀾的碧水上。亭臺樓閣掩映在扶疏的花木之中，少了幾分皇宮的森嚴，多了幾分書卷氣的靜謐。匾額上，“漱玉軒”三個清俊飄逸的大字在月色下依稀可辨。
這里是公主在宮外的別苑。
林筱被一名沉默寡言、眼神卻銳利如鷹的侍女引著，穿過曲折的回廊，最終來到一處臨水的軒閣前。軒閣內(nèi)燈火通明，明亮的燭光透過雕花的窗欞流瀉出來，在青石地面上投下?lián)u曳的光斑。
侍女無聲地推開雕花木門，躬身退至一旁。
一股濃郁而復雜的書墨香氣撲面而來，混合著淡淡的、類似松節(jié)油的奇特氣味。林筱腳步微頓，深吸一口氣，邁步走了進去。
軒閣內(nèi)部空間開闊，陳設清雅。最顯眼的，是幾乎占據(jù)了一整面墻的巨大書架，上面塞滿了各種書籍、卷軸，甚至還有不少用木匣裝著的、不知名的器物。中央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案頭堆疊的并非尋常的詩詞歌賦或公文奏章，而是……一堆堆形態(tài)各異、顏色古怪的礦石、幾件結構復雜、泛著金屬冷光的精巧器具、幾卷攤開的巨大圖紙，上面繪滿了密密麻麻、林筱無比熟悉卻又絕不該出現(xiàn)在此世的線條和符號——齒輪、杠桿、滑輪組……
而書案后，公主已換下宮裝，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常服，烏發(fā)松松挽起，只簪了一支白玉簪。她正背對著門口，俯身看著書案上攤開的一卷圖紙，纖細的手指在那些復雜的機械結構上緩緩移動，神情專注而沉靜。
這景象，與林筱預想中任何可能的場景都截然不同！沒有刑具，沒有逼問，沒有刀斧手……只有這滿室奇異的“格物”氣息和一個專注于圖紙的、謎一樣的公主。
“把門關上?！惫鞑⑽椿仡^，聲音平靜無波。
林筱依言，回身輕輕合上門扉。隔絕了外面的夜風和水聲，室內(nèi)只剩下燭火燃燒的噼啪輕響，以及他自己沉重的心跳。
公主終于直起身，轉(zhuǎn)了過來。她的目光越過書案上那些奇異的物件，落在林筱臉上。燭光跳躍，在她清澈的鳳眸中投下兩簇小小的、躍動的火焰，也照亮了她手中拈著的一疊明顯被翻看過無數(shù)次、邊緣已經(jīng)磨損泛黃的紙頁。
“過來?！彼穆曇粢琅f聽不出情緒。
林筱遲疑了一瞬，還是邁步上前，在距離書案三步遠的地方停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那些礦石、器具和圖紙，心中的驚疑如同沸水般翻騰。
公主將那疊泛黃的紙頁輕輕放在書案上，指尖沿著紙頁的邊緣緩緩劃過，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珍視的意味。她的目光并未離開林筱，那眼神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直視著那個來自異世的靈魂。
“本宮要你教的，”她的聲音清晰地響起，在寂靜的軒閣內(nèi)回蕩，“不是詩詞歌賦，不是八卦文章?！?/p>
她的指尖，點在了那疊泛黃紙頁的中央。
燭火的光芒，清晰地照亮了紙頁上那些用炭筆書寫的、極其熟悉卻又荒謬絕倫的字跡！
那不是這個世界的文字！
那是——
“H?O”！
“CO?”！
“Fe + O? → Fe?O?”！
甚至還有一幅簡陋卻特征鮮明的原子結構示意圖！
林筱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剎那間褪得干干凈凈！一股巨大的、近乎荒謬的眩暈感猛地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書架，發(fā)出“哐”的一聲輕響！書架上一個銅制的星象儀被他撞得搖晃起來，發(fā)出細微的金屬摩擦聲。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這個世界！這個時空！怎么可能出現(xiàn)化學式？！怎么可能出現(xiàn)原子結構圖？！
巨大的震驚如同海嘯，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冷靜和偽裝！他死死地盯著書案上那疊泛黃的筆記，又猛地抬頭看向公主，臉上血色盡褪，眼神中充滿了無法置信的驚駭和茫然！嘴唇微微翕動，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三個冰冷的字母和箭頭符號在瘋狂旋轉(zhuǎn)！
公主將林筱這瞬間失態(tài)、如同見了鬼般的反應盡收眼底。她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她輕輕拿起那疊筆記，如同捧著一件稀世珍寶，指尖拂過那些奇異的符號，目光悠遠，仿佛陷入了回憶。
“三年前，”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追憶的恍惚，“太子太傅沈清源大人的獨女沈知微，隨父前往西山秋狩。歸途遇險，馬車墜下懸崖?！?/p>
林筱的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沈知微？墜崖？
“車毀人亡，慘不忍睹?！惫鞯恼Z氣平淡，卻透著一股沉痛，“護衛(wèi)們尋了三天三夜，才在崖底一處寒潭邊，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沈小姐?！?/p>
燭火跳躍，在她眼中投下?lián)u曳的光影。
“萬幸，撿回一條命。然……”公主頓了頓，抬起眼，目光再次銳利地盯在林筱臉上，“自那以后，她便得了‘離魂癥’。時而清醒，時而渾噩。清醒時，所言所行，與過去判若兩人。滿口皆是…天外之語。”
天外之語！
林筱的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一個瘋狂的念頭在他腦中炸開！
公主的目光掠過書案上那些礦石和奇異的器具，最終定格在一件不起眼的東西上——那是一小片被燒灼得焦黑扭曲、邊緣銳利的鐵片，像是某種巨大器物的殘骸。
她伸出纖纖玉指，拈起那片焦黑的鐵片，舉到燭光下。冰冷的金屬反射著跳躍的火光，映照著她沉靜的側臉。
“她說，”公主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的力量，清晰地敲打在林筱的靈魂上，“此物能撕裂長空，載人飛天，瞬息千里。其名為——”
她紅唇輕啟，吐出兩個在林筱聽來如同驚雷炸響的字眼：
“‘飛機’?！?/p>
轟——！
林筱只覺得耳邊一陣轟鳴！仿佛有驚雷在腦中炸開！飛機！沈知微！墜崖未死！離魂癥！天外之語！化學筆記！
所有的線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根無形的線瞬間串聯(lián)起來！那個同樣來自異世的靈魂！那個墜崖后占據(jù)了太傅之女身體的……穿越者！沈知微！
巨大的震撼讓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他猛地扶住旁邊的書架，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慘白！原來如此！原來公主身邊早已有過一個穿越者！這些化學筆記，這些奇特的“格物”器具，甚至公主那異于常人的眼界和對他身份的洞悉……一切都源于那個墜崖的沈知微！
那么…沈知微現(xiàn)在何處？她為何沒能改變什么？那焦黑的鐵片…是“飛機”的殘??？這背后又發(fā)生了什么？
無數(shù)疑問如同沸騰的氣泡，在他腦中瘋狂翻涌！
公主放下那片焦黑的鐵片，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穿透林筱眼中的驚濤駭浪，再次落回他身上。那眼神不再有絲毫的玩味，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近乎執(zhí)拗的期待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壓力。
“本宮翻閱了她留下的所有筆記，尋訪了能工巧匠，試圖理解她口中的‘科學’，重現(xiàn)那些不可思議的造物。”她的指尖拂過書案上那些復雜的圖紙和冰冷的金屬零件，語氣帶著一絲挫敗和更深的渴望，“然，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如同盲人摸象，徒勞無功。”
她抬起眼，鳳眸中跳動的燭光，此刻仿佛燃成了兩簇灼熱的火焰，直直地刺向林筱：
“沈小姐曾言，你所在的那個世界，有鐵鳥飛天，有鐵牛耕地，有千里傳音，有移山填海之力！”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和一種近乎狂熱的期盼，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林筱的心上：
“本宮要你教的——”
她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宣告：
“就是這能讓鐵鳥飛天、讓鐵牛耕地的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