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shù)娘L帶著草木萌發(fā)的微腥，拂過常愿的臉頰。
她靠坐在露天長洞盡頭那塊巨大的巖石上，左眼神經(jīng)端口殘留的灼痛，在進入這個名為“方舟”的游戲世界后，好像全部情緒感知都被一種奇異的溫水般的麻痹感取代了。
那感覺并不難受，甚至有些舒適。
像浸泡在溫度恰到好處的溫水里，意識被一層粘稠的糖漿包裹，緩緩下沉。
磐石的數(shù)據(jù)庫、夜鶯空洞的眼眸、E7區(qū)永不消散的血腥味、植入病毒時那句冰冷的“游戲里見”……這些如同跗骨之蛆的執(zhí)念，此刻竟變得遙遠而模糊。
它們并未消失，只是沉入了意識海洋的最深處，被那層粘稠的糖漿溫柔地隔絕。
一種令人沉溺的疲憊感從四肢百骸蔓延開來。
復仇？通關？離開？這些念頭像水底的泡泡，偶爾浮起，又迅速破滅，激不起半點漣漪。
她現(xiàn)在只想躺在這里，像一截被雷劈過后徹底碳化的朽木，在每一次十五天的倒計時里，等著血月升起，等著獸潮將自己連同這虛假的安寧一起碾碎。
然后在生命本源帶來的伴隨著神經(jīng)灼燒感的回溯中，再次短暫地“活”過來，繼續(xù)躺平。
“姐姐！”清脆得像山澗溪流碰撞卵石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喜悅，由遠及近。
常愿甚至懶得掀開眼皮，她知道是誰。上一個輪回中遇到過的一個npc，相較于村里其他似乎有著固定程序的村民，這個叫千千的npc少女，總是帶著最純粹的笑，一次一次的靠近她。
第一次輪回的第三天，由于受不了這個少女的嘰嘰喳喳，猜測是不是什么強制發(fā)布任務的npc，常愿選擇了和她去到村子里，想著給她解決后繼續(xù)躺著。
然后就被拉著到處去看剛下蛋的母雞，剛出生的小狗，在河里撲騰的鴨子，蘆葦蕩里的鳥窩……
終于走到村里，常愿嘗試和村民搭話，問到小姑娘的身世，每一個村民都如同設定好的程序般，重復著一樣的話……
“15年前，就溪邊的那一片千鳥花，我們村里小孩子都愛去那玩耍，有一天早上在那聽到了小女娃的哭聲，住在村邊的安婆婆被小孩子們帶著，顫顫巍巍拄著拐杖過去，抱回了一個女娃子，因為是在千鳥花那邊撿著的，就取名叫千千?！?/p>
然后是沉默6秒，所有村民都如同固定程序一樣，嘆口氣，繼續(xù)道：“就這么養(yǎng)了下來，這個女娃子啊，長到五歲好像就停了下來，個子也在長，但是天天一直跟5歲小娃一樣，后來安婆婆在2年前去世，她就自己生活在那邊，每天起來就是去撿柴，然后來跟村里人換一頓飯。”
“哎，安婆婆在走之前，拄著拐杖一家一家的拜訪我們村里的人，讓大家照顧一下女娃子，可是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啊……”
常愿嘗試問點其他的，每一天，村民都只會說著一樣的話，問千千身世，就是上面的回答；問有沒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就會死機一樣的停頓一下，然后對她身后的千千說：“妹妹來啦，來吃飯。”“妹妹今天這么早呢，嬸嬸還沒做好飯呢，去溪邊找田田玩一會吧?！薄懊妹媒裉鞊炝撕枚嗖瘢鄄焕?，下次不要背那么多，小心不長個?！?/p>
如果不帶上千千，不管是問什么，他們都只會對常愿說：“來旅游的女娃子啊，不要去后山吶。有大蟲?！薄芭拮右粋€人啊，你的同伴呢？”
永遠都是重復著兩句話，千千好像就是一個唯一的智能npc，心智只有5歲，但是能跟她聊天，雖然偶爾回答天馬行空。
想到這里，那個帶著青草和泥土氣息的身影已經(jīng)像一陣風卷到了她身邊。
一雙沾著泥巴和草屑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用淡粉色和白色野花編織得歪歪扭扭的花環(huán)。
“看！給姐姐編的！”千千獻寶似的將花環(huán)舉到常愿臉前面，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里盛滿了純粹的快樂和期待。
見常愿閉著眼沒反應，她也不氣餒，反而伸出小手，輕輕抓住了常愿垂落在身側的手。
常愿的手下意識地微微一動，卻沒有掙脫。
千千笨拙的將那個粗糙的花環(huán)套在了常愿的手腕上，野花柔嫩的花瓣蹭著常愿冰涼的皮膚，帶著微弱的香氣和陽光的溫度。
“姐姐的手好涼，”千千的聲音帶著孩子氣的認真，她用手指輕輕碰了碰常愿的手腕，又摸了摸花環(huán)上的花瓣，“戴上花花就暖啦！花花有太陽的味道！”
這個npc少女純粹的愛意，熱烈得像正午毫無遮攔的陽光，直白又滾燙，帶著一種與這個殘酷輪回格格不入的天真。
她不懂什么是獸潮，什么是死亡，什么是輪回。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這個村子，小到只有每天撿拾足夠取暖的木柴換一口飯吃，小到……眼前這個“像星星一樣好看”、卻總是懶洋洋躺著的姐姐，是她貧瘠世界里最耀眼的存在。
她會拉著常愿去看巖縫里新長出的小草；會獻寶似的捧來一顆形狀奇怪但是被溪水沖刷得光滑的鵝卵石；會坐在常愿身邊，小嘴叭叭地說著村里誰家的雞今天又下了兩個蛋，誰家的阿婆又給她一小塊甜餅……
常愿不想回應，她只是閉著眼，任由那小手擺弄她的手腕，任由那嘰嘰喳喳的聲音在耳邊環(huán)繞，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鳥。
千千其實也不需要回應，她散發(fā)出來的愛，像一種自我燃燒的火焰，熱烈到幾乎要灼傷常愿冰冷的靈魂。
偶爾，她會掀開眼皮，淡淡的掃過那張因興奮而泛紅的小臉。那眼神里沒有溫度，只有一片荒蕪的疲憊。千千卻總能精準地捕捉到她睜眼的瞬間，然后綻放出更加燦爛的笑容，仿佛那一眼就是對她最大的獎賞。
日子在這奇異的“陪伴”中滑過，常愿的“腦域”似乎也被那層麻痹的糖漿包裹，不再試圖掃描規(guī)則漏洞，不再思考破局之法。
她像個真正的旁觀者，或者說，像個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麻木地看著霍謄又一次被石爪蜥蜴撕碎，陸熙涔的綠光湮滅在獸潮里，江上荻一次次在獸潮中廝殺、負傷、然后隨著她的死亡回溯重啟。
千千成了她世界里唯一的“色彩”，那熱烈到溢出的愛意，像細小的針，時不時刺破那層麻痹的糖漿，帶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刺痛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暖意。
當千千把一塊省下來的的甜餅硬塞進她手里時；當千千因為常愿隨口一句“石頭挺圓”而開心得在溪邊泡了一下午只為找到“最圓的石頭”時；當千千指著常愿手腕上那個早已枯萎卻依舊戴著的花環(huán)說“姐姐戴著真好看”時……
常愿的左眼視野里，偶爾會閃過一些極其模糊的的亂碼，快得無法捕捉。那是被屏蔽的警告嗎？她懶得去想，那層溫水般的麻痹感溫柔地撫平了一切躁動。
直到第十五天的血月再次如約而至，將天空染成不祥的猩紅。
熟悉的獸吼撕裂了山間的死寂，由遠及近，匯成毀滅的狂潮。
村子的寧靜被瞬間撕碎，驚恐的哭喊、奔逃的腳步聲、洞穴被撞塌的轟鳴……交織成來自地獄的序曲。
常愿依舊靠在那塊巖石上，沒有動一下，她甚至懶得睜開眼。
又結束了一次。她疲憊地想，神經(jīng)灼燒感很快就會到來，然后一切重來，反正都習慣了。
風聲帶來濃重的腥臊氣，地面?zhèn)鱽沓林氐恼饎?。巨大的陰影籠罩了她。帶著死亡氣息的腥風撲面而來，吹亂了她的發(fā)絲，也吹落了手腕上那個早已干枯的花環(huán)。
要結束了。
常愿等待著那熟悉的撕裂感。
然而，預想中的劇痛沒有降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熱的帶著濃烈鐵銹味的液體，猛地濺了她一臉，黏膩地糊在臉頰上。
什么東西？
常愿的眼睛猛地睜開！這是之前都沒有出現(xiàn)過的情況。
視線被一片刺目的猩紅模糊，她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一把臉，指尖沾滿了粘稠滾燙的液體——血！
不是她的血！
視線聚焦的瞬間，常愿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
一個瘦小的身體，正擋在她和那頭撲到眼前的巨獸之間！是千千！
她不知何時沖了過來，張開雙臂，像一只不自量力想要保護巢穴的雛鳥，死死擋在常愿身前！那頭巨獸鋒利的前爪，已經(jīng)深深嵌入了她單薄的胸膛！
常愿感覺自己的手在抖，她想問，“為什么會在這里，這個時間你是在木屋的?！?/p>
npc的刷新點，會變嗎？
千千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因為劇痛而瞪得滾圓，里面充滿了無法理解的恐懼。
她似乎想回頭看一眼常愿，脖子卻只發(fā)出“咔”的一聲輕響，無力地歪向一邊，然后倒在了常愿腳下的巖石旁邊。
就在常愿感受著被穿心的劇痛，意識徹底渙散的最后一刻，千千那只沾滿自己鮮血的小手，竟然顫抖地伸向常愿垂落在身側的手。她沾滿血污和泥土的手指，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一朵被壓得扁扁的染上了血跡的的千鳥花——和她每天早晨采來送給常愿的那種一模一樣——無比珍重的塞進了常愿冰涼僵硬的掌心！
那朵小花，帶著她掌心的余溫，也帶著她溫熱血漿的粘膩觸感，重重地壓在了常愿的指尖！
千千的瞳孔徹底失去了光彩，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
巨獸的獠牙帶著腥風，朝著常愿再次落下！
“吼——！”
視野被一片猩紅和黑暗徹底吞沒。神經(jīng)末梢傳來熟悉的穿刺的劇烈灼燒感——回溯開始了。
然而，這一次！
就在那神經(jīng)灼燒感如同潮水般涌來的瞬間！掌心那朵被血浸透的千鳥花，那粗糙花莖的斷裂處，一根極其微小的木刺卻猛地扎進了常愿的指尖！
“呃啊——”
一聲壓抑的的痛吼從常愿喉嚨里迸發(fā)出來！那根木刺，像一把燒紅的鑰匙，狠狠捅進了她被麻痹的神經(jīng)深處！
無數(shù)被掩蓋的猩紅代碼，如同噴發(fā)的火山巖漿在她的眼睛里滾動刷屏。
夜鶯擋在她身前被精神絞殺湮滅的殘影。
E7區(qū)永不消散的血腥味！
磐石特遣隊冰冷的槍口！
她親手植入病毒時那句“游戲里見，劊子手們”！
還有……還有眼前這片迅速被黑暗吞噬的猩紅，千千塞進她掌心那朵染血的千鳥花，那孩子擋在她身前時瞪大的充滿恐懼的眼睛！
所有的記憶！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痛苦！被麻痹的一切！在這一刻被那朵染血的千鳥花和指尖的刺痛徹底喚醒，沖破了那層虛偽的糖漿！
神經(jīng)灼燒感從未如此清晰劇烈的狠狠穿刺著她的腦髓，燒灼著她的靈魂。
常愿的意識在劇烈的痛苦和洶涌的仇恨中沉浮。最后的感知，是掌心那朵染血千鳥花冰冷又滾燙的觸感，以及左眼視野里那瘋狂閃爍的最終定格為一行冰冷指令的猩紅代碼：
「凈化……」
「情緒抑制模組：運行中」
然后，冰冷的黑暗徹底吞沒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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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
山頂?shù)娘L再次拂過臉頰。
常愿猛地睜開右眼！瞳孔深處不再是荒蕪的疲憊，而是如同淬火刀鋒般的銳利！左眼深處的灼痛清晰而劇烈，如同永不停歇的戰(zhàn)鼓，敲打著她的神經(jīng)！
她緩緩抬起手。
掌心干干凈凈，沒有血，沒有花。
但指尖那被木刺扎過的細微痛感，仿佛還殘留著。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手腕。那里，曾經(jīng)戴著一個粗糙的花環(huán)。
常愿緩緩站起身，黑發(fā)在風中揚起。她的眼睛掃過這片虛假寧靜的山頂村落，瞬間鎖定了山坡下那個正費力拖著一小捆木柴朝著這邊張望的瘦小身影——千千。
這一次，沒有麻痹，沒有沉溺。
她抬步，朝著那個小小的身影走去。步伐堅定，踏碎了腳下虛假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