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晴雯做了半宿的亂夢,一會是自己當著寶玉的面賭氣撕扇子,一會又見王夫人站在她面前冷笑“看見了就是這副輕狂樣子,這下給我抓個正著,還不攆出去”,一會是娘在指導(dǎo)自己繡活計,一會娘又變成前世仙姑的模樣對她說“莫要重蹈覆轍”。
醒來天剛蒙蒙亮,她卻已沒什么睡意了。起身從針線簍子里找出炭筆想將夢中花樣畫出來,卻只能記得十之一二。
她正著惱,麝月恰好起床小解,瞥見她這有動靜便趿拉著鞋子走過來。見她在畫花樣便打趣道:“你倒是刻苦,才五更天就起來做學(xué)問了。趕明兒科舉有刺繡,你必是頭一個狀元?!?/p>
晴雯被她打趣得有些臊,忙丟開了筆:“不過偶然夢見個花樣子,醒來怕忘了,哪里就考什么刺繡狀元了。”
麝月望著她的繡繃,嘆了一聲:“我們中就你繡藝最出挑,你既有這本事,是該在上面多花些心思。寶玉說你那句話卻是沒錯,咱們這一年大似一年的,將來總要當家立業(yè)的,繡些小東西雖不值什么,好歹是一份保底的產(chǎn)業(yè)?!?/p>
晴雯心內(nèi)一動,又問道:“你又有什么保底的產(chǎn)業(yè)了,說出來帶我發(fā)財發(fā)財?!?/p>
麝月苦笑道:“我哪里有這些本事?縱然嘴皮子伶俐些,若是個男子還能出去當個堂倌,可搭上這丫鬟的命也是沒轍?!?/p>
晴雯抱著她的腰道:“好姑娘,以后我開了繡品店,聘你來當大掌柜如何?”
麝月戳了戳她腦門:“那也得等你出去開了店再說,別在這做白日夢了。”又輕推了她一把,“你別在這同我鬧,里頭那祖宗昨日在薛大爺那喝了半日酒,今天不到辰時是不會醒的。你動靜大了再把他鬧起來,他頭疼著少不了又朝你發(fā)邪火?!?/p>
晴雯依言放開了她,坐在床上攥著繡繃,想自己若有一日真成功離了榮國府,或許真的能在外面開家小小的繡品店,再也不管這大宅門的勾心斗角是是非非。思緒一轉(zhuǎn)又想著自己還在寶玉房中,離開還是八字沒一撇的事,不免又有些悵然。
果如麝月所言,寶玉賴到辰時才醒,一醒便嚷著口渴,晴雯才端了茶給他,他又揉著頭喊痛,命她去二奶奶那找西洋藥吃了止痛。
這時候還是襲人治得住他:“這藥厲害著,又無大夫處方,二奶奶如何敢給你?少不得驚動老爺太太,若知道你去外面喝酒又不知生出多少話來。我且叫他們煮了蜂蜜水來,你將就喝一口看能否好一點?!?/p>
如此鬧了半個時辰寶玉才起床洗漱。晴雯記著昨日的事問了一句還給不給黛玉畫辟邪圖。寶玉本就是心血來潮想到這么一出,出門喝了一回馬尿就忘到爪哇國去,經(jīng)她提醒這才記得有這么事,忙讓晴雯去書架子上找辟邪的吉祥圖冊,說是做參考。
這廂才把宣紙鋪上,就有小丫頭來報說史大姑娘來了正在老太太房里。寶玉許久不見湘云,也顧不上其他事,丟了筆便隨著小丫鬟去見她。
晴雯留在房間里給他整理書桌,心中暗嘲又是寶玉半途而廢的一天,也不知著這端午節(jié)禮中秋前能否畫好了。
倒是寶玉叫她尋的圖冊有些花樣好看,似乎同繡樣有異曲同工之妙。晴雯坐在桌前,隨手翻著書頁,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見院內(nèi)有熱鬧動靜,卻是襲人引了湘云進來,寶玉跟在身后,似乎在說什么麒麟的事情。
晴雯起身給湘云行了禮,又去外間爐子上取了茶壺給她斟茶。回來時就見湘云正打開手中的帕子,將其中的絳紋戒指取出來送給襲人。
襲人笑道:“你前兒送你姐姐們的,我已得了,是寶姐姐給我的。”又問道,“我看你還包著幾個,不知送給誰的?不如講我這多的一個給其他人,我領(lǐng)你這份心就完了?!?/p>
湘云攤開手帕細數(shù)道:“姐妹們的我都送了。鴛鴦姐姐一個剛才在老太太屋里已經(jīng)給她了,剩下來這兩個一個給平姐姐,一個給太太屋里的金釧姐姐?!?/p>
晴雯心中突地一跳,重生一遭她怎么忘了金釧兒這件事!端午節(jié)的前一日不只是襲人被踹,更兼著金釧因為這位爺?shù)恼{(diào)笑挨了王夫人結(jié)結(jié)實實一巴掌。
而后來也正是今天,金釧受不了羞辱投井而死。重來這一回,她是否有機會救下這無辜的女兒?
思及此她默默退了出去,也顧不上暑熱,飛快出了大觀園奔向王夫人處。因她素日躲懶沒怎么來過這,幾個大丫頭見了她都有些稀奇,彩云更是陰陽道:“什么風(fēng)把你這二爺房里的大紅人吹來了?”
晴雯也不理她,徑自找到玉釧同她道:“史大姑娘現(xiàn)在我們怡紅院,她給你姐姐帶了戒指,不知你姐姐現(xiàn)在在哪里,二爺打發(fā)了我來叫她去取?!?/p>
玉釧聞言道:“夫人讓我姐姐休息兩天,她現(xiàn)在正呆家里呢。你打發(fā)了小丫頭去一趟,史姑娘的事她必去的?!?/p>
晴雯故意面露急色,扯謊道:“你姐姐的事寶二爺還不清楚?派了人去你家也找不見人,這才要我來這找你。”又怕玉釧沒意識到嚴重性,“你也知道你姐姐小時候服侍過史大姑娘一場,兩人間有點情誼在。叫史大姑娘往太太那求求情,太太看在她面子上也能饒過金釧。只是史大姑娘這次也不知來多久,只怕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p>
玉釧這才著急起來:“我去尋她?!鼻琏┟Φ溃骸拔遗隳悖瑑蓚€人總比你一個人快些?!?/p>
兩人出了王夫人院子,晴雯有意引著她去東南角井邊,果見一女子捂著臉坐在井邊嗚咽。玉釧立刻認出是自己姐姐,慌忙跑上去將她一把抱住,哭道:“你又要做什么傻事?!”
金釧被她抱著整個人似乎都脫了力,泣道:“你讓我跳吧,橫豎我不曾蠱惑過爺們兒,與其擔(dān)了罵名整日縮在家里,不如一死證明我的清白?!?/p>
晴雯在一旁聽著,想起自己上一世臨終前對著寶玉說:“既已擔(dān)了虛名......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p>
為何與她們調(diào)笑玩鬧的是寶玉,擔(dān)了惡名罵名的卻總是她們呢?
她心中酸澀不已,忍不住開口道:“你死了就不擔(dān)惡名了嗎?咱們這位太太的性格你還不清楚嗎,難道她會因為你死就會覺得愧對了你嗎?難道她會突然反省過來不是你勾搭了她兒子,而是錯在他那寶貝玉兒先招惹你嗎?”
金釧愣了一下,旋即嗚哇一聲嚎啕出來。玉釧死命抱著她,瞪向晴雯道:“這生死關(guān)頭你又刺激她做什么?”
晴雯不理會她,只繼續(xù)道:“你一死了之,難道你覺得太太會給你洗刷冤屈,還是寶玉會給你證明清白?你旁邊就是你那可憐的妹妹,她還在太太屋里,你叫她如何自處?每日低眉順眼服侍害死你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