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明白玉釧的心思，這種事少一個人知道內(nèi)情，金釧便少一份異樣的眼光，當(dāng)下只安慰道：“她不說自然有她的道理，反正她倆人都在府里，她什么時候想說自然會告訴你的?！?/p>
麝月隱隱約約猜測到發(fā)生了什么，不然好端端的王夫人干嘛要自斷一條臂膀。但她人微言輕，最終也只能無奈嘆口氣：“多事之秋，哪個屋子都不安生?！?/p>
正說著，就見秋紋著急忙慌地跑過來，抽抽噎噎道：“不好了，二爺挨了老爺?shù)拇蛄耍犝f都血肉模糊差點(diǎn)就不中了。”饒是晴雯上輩子知道這件事，聽了也不免突地心頭一跳。
她原以為寶玉挨二老爺一通毒打是為著金釧之死，如今她及時救了金釧，寶玉仍免不了這頓板子，看來他犯的事遠(yuǎn)不止這些。
麝月一時也被唬住，不過她很快冷靜下來問道：“你先別急，這話你是聽誰說的。襲人說是找二爺去了，如今在哪里？”
秋紋抽泣著答道：“就是襲人托了老媽子來報的。老爺只一個勁打?qū)氂?，還是老太太和太太都來了才勸住了，現(xiàn)將他挪到老太太屋里療治呢。襲人姐姐脫不開身，叫我們收拾了床鋪，一會兒二爺要被抬回來了?！?/p>
晴雯同麝月對視一眼，搶先道：“我去準(zhǔn)備替換的里衣和蓋著的袷紗?！边@兩項都是不露臉的事，麝月暗自感嘆她到底是變了，自承了她的情道：“也好，我就留在屋內(nèi)收拾床鋪。秋紋，你去通知院里的丫鬟們回避，即是挨打了走不動路，多半是小子們抬回來，若是撞上了倒顯得我們院亂糟糟的?！?/p>
秋紋聽到寶玉挨打的消息慌得六神無主，見她能頂事就仿佛抓住了主心骨，也不計較給自己派了什么活忙奔了出去。果然不多時院子里熱鬧起來，一眾人抬了擔(dān)架鬧哄哄地?fù)碇鴮氂襁M(jìn)了房中，襲人跟在最后一個勁的抹淚。
晴雯收拾了里衣袷紗，等眾人離開了才進(jìn)房，將換洗的里衣交給襲人。又有丫鬟來報說“寶姑娘來了”，晴雯忙拉了麝月讓到側(cè)間，只留了襲人一個人在內(nèi)接待。
她心中疑惑寶玉為何又挨了這一頓打，偷偷問麝月。麝月只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剛才拉住茗煙問了幾句，他只說是忠順王府的事，我待要再問他急著要出去，只要我們?nèi)栆u人?！?/p>
正說著襲人走進(jìn)來，面上愁容不減。麝月給她遞了茶問道：“寶姑娘走了？”
襲人點(diǎn)點(diǎn)頭：“特地過來送了傷藥，說了一會兒話就走了。我看寶玉昏昏沉沉的要睡，也不好去打擾他了?！?/p>
麝月替晴雯問出心中的好奇：“怎么好端端的又挨了老爺?shù)拇颍壳靶┤兆硬徊趴夹＿^他功課嗎？”
襲人苦笑，卻不愿意說詳細(xì)：“還能是什么事？不過是爺們兒爭風(fēng)吃醋，挑唆到老爺跟前去了。”
麝月卻偏要刨根究底：“我剛才聽茗煙說什么忠順王府，怎么咱們二爺又得罪上王爺了？姐姐也說得明白些，免得我們?nèi)蘸笳f話間犯了忌諱?！?/p>
襲人知道瞞不過去沒辦法，只好把琪官的事告訴兩人，只因著感念寶釵的緣故把薛蟠告密的事粗粗略過。
她心中自認(rèn)為寶玉是受了無妄之災(zāi)，不免有些憤憤不平，又不敢嚼賈政的舌根，又不愿說出薛蟠名字連累寶釵，只一個勁的咒罵琪官，說那些優(yōu)伶戲子都不是什么好東西，賣溝子的玩意明明有主的人還來勾搭寶玉。
晴雯在一旁靜靜聽著她罵，反正在襲人和上輩子的她眼中，都是壞人把好好的爺們兒教壞了，也不知上一世襲人暗地里是否也曾這般怨懟過金釧。
她突然為金釧感到不值，上一輩子她只以為寶玉是因為金釧的死被罰，原來其中還有琪官和忠順王府的關(guān)節(jié)，想必沒有麝月的追問，襲人也就這么對她們含糊過去了，而當(dāng)時自己被金釧的死和寶玉的傷牽住了全部心神，又哪里會注意到她的隱瞞呢。
原來寶玉這個加害者受懲罰不是因為受害人的死，而僅僅是因為他自身的不肖，不符合更上一層的上位者對他的期許。賈政甚至不會記得金釧的名字，她只是一個符號化的“母婢”，是寶玉混賬貪玩不符合他那套老儒生標(biāo)準(zhǔn)的證據(jù)，是他可以對他懲罰杖責(zé)的理由。
他從來不是公正的判官，不是金釧要用一死渴求的清白和公道。這所宅院里沒有人會為她們證明清白。晴雯更加慶幸，她讓金釧活了下來，而不是毫無意義的死去。
襲人略坐了一會，又憂心著寶玉挨了打半天沒動水米，又要去翻庫房里糖腌的玫瑰鹵子兌水涼著，還沒走出側(cè)間就見一個婆子過來，口稱“太太叫一個跟二爺?shù)娜四??！?/p>
襲人下意識望向晴雯，見她正低頭裁著更換的紗布也不接這話，不知是有心相讓還是單純老鼠畏貓不敢去王夫人那里。她滿肚子對寶玉的憂心要同王夫人剖析，下意識抓住這個機(jī)會道：“既然是太太來叫，小丫頭們怕應(yīng)對不好，還是我去吧。”
她讓婆子先走，自己絮絮叨叨囑咐道：“你們?nèi)嗽谖葑永镆獣r刻注意著寶玉醒沒醒，一醒來先給他喝水，再把玫瑰鹵子給他墊肚子。他若要酸梅湯可不能給他，這是收斂的東西，喝了熱毒藏在心里，對身體不好的?！?/p>
麝月忙點(diǎn)頭答應(yīng)。晴雯只揚(yáng)了揚(yáng)手上的剪子道：“我得先把這幾日要用的紗布剪好，避免到時候沒得換，只叫麝月她們幾個留意罷了。”
襲人欲言又止，明知她是推脫的借口，只是一來她借口找得好襲人真要與她論個短長口舌又比不過她，二來她自己私心里也不愿晴雯多親近寶玉，沒遮沒攔地又惹出禍來。當(dāng)下也不再管，只丟下一句你有心了便匆匆離開了。
等她走遠(yuǎn)，麝月才用胳膊肘肘晴雯：“花大奶奶可是去太太房里現(xiàn)眼去了。我還以為你又要嘲諷她兩句?！?/p>
晴雯卻知道不只是現(xiàn)眼，可真是改變她襲人命運(yùn)的一晚。襲人這一去也不知同王夫人說了什么，卻是正貼了王夫人的肺腑，又是送衣服又是抬待遇，儼然成了怡紅院主子之下第二人。
但自己已打定主意要逃離怡紅院，又去爭什么排名呢？難道有了這個名次就不是奴才了嗎？
“嘲諷她干什么？大家相安無事不好嗎？”反正這輩子她離寶玉遠(yuǎn)遠(yuǎn)的，大家各過各的日子，襲人吃飽了撐著特地針對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