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昭然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淬冰的針,扎進劉金斗耳中,凍結(jié)骨髓。
劉金斗雙眼緊閉,仿佛那層薄薄的眼皮是隔絕索命低語的最后屏障。牙關緊咬,耗盡了殘存的所有氣力,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破碎、嘶啞如鬼嚎的字:“大!……世子大人……我選……大!”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嗒…嗒…嗒…”
三聲輕響,在這死寂中格外瘠人。骰子在光滑的骨盤內(nèi)瘋狂彈跳、旋轉(zhuǎn)、相撞,然后驟然僵死!
三點森白。
三點嶙峋。
四點如墨。
十點!白骨映著墨痕,死死卡在“小”字的邊緣!
“哦?” 陸昭然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帶著倦意的鼻音。沒有意外,也無欣喜,只有深入骨髓的百無聊賴?!笆c啊,”他眼皮半耷著,掃過那定格的刺眼骰點,“是小。” 語氣平淡得像在說窗外的雪。
“真沒意思?!?他搖了搖頭,墨云錦袍微蕩,慵懶起身,將身后凝固的殺意與絕望視若無物。那塊被他信手擲出、又經(jīng)血色骨骰觸碰的雙龍蟠螭白玉牌,躺在案上,如同棄履。他看也未看。
“賭局,我贏了。我還以為你能把這玉牌贏走呢!” 輕飄飄一句,帶著索然無味的嘲諷,落在這狼藉暖閣。
“走了?!?/p>
音落身動。他目標明確,穿過癱軟的尸體般的富豪,掠過那座金山銀海散發(fā)的腐臭富貴氣,未給絕望的眼神半分停留。
他徑直走向角落,步履無聲。
在他動身的剎那,暖閣里那些凝固如玄鐵雕像的夜不收,活了。
胸前繡有銀絲夜梟徽記的高瘦身影率先側(cè)身,無聲讓開通路。其余十一道玄影隨之移動,如同精確的鬼影陣列,保持半步之距,沉默如影,緊隨其后,將他的背影完全籠罩在無形的陰寒氣場中。
停步于雪衣素裙的撫琴女前。
陸昭然伸手,直接扣住她腕骨。隔著薄紗,觸感冰涼滑膩。沒有言語,只給力道。
女子被輕易拉起。她順從,無反抗,螓首低垂,目光釘在前方寸許之地,由他牽引,一同走向緊閉的雕花格門。
經(jīng)過那張承載著無數(shù)貪婪與噩夢的紫檀長案時,陸昭然腳步未停。右手隨意一抄——
——那塊凝脂白玉為底、血髓點睛的雙龍蟠螭牌已入掌中。動作自然如拂塵。
門無聲而開。兩名玄衣人不知何時完成了動作。刺骨寒風裹挾雪粒子尖嘯灌入,燭火狂舞,光影明滅。
陸昭然拉著女子,一步踏入門外風雪交織的黑暗。身影瞬間被濃墨吞噬。
幾乎在兩人背影沒入黑暗的同一剎那,那十二名玄色身影驟然消失。如同沉入靜水的墨汁,不留漣漪,沒有聲息。只余下驟然被風撞回的沉重門扉,“哐”地一聲砸在門框上,震落一層浮灰。
內(nèi)外徹底隔絕。留了一室惡臭、喘息和凍結(jié)的絕望,以及那壓在心上的、滲入骨髓的死寂氣息。
“嗚……呃……活……”劉金斗終于從椅上滑落,爛泥般癱在地毯上,蜷縮成團,發(fā)出壓抑扭曲的嗚咽,渾身篩糠般抖著。
朱老板靠著冰冷的墻根,雙眼空洞,大口倒氣。
角落琴案空著。無人去望那張賭桌。
只有那三枚定格的猙獰骰子旁,不知何時多了一樣東西:
一只寒鐵鑄成的夜梟小印。梟眼兩點墨綠幽芒,在昏暗燭火下,幽幽閃動。印下,壓著一方折痕銳利的黑絲絹。
風雪深處,一條幽窄后巷。
一輛罩著尋常青氈、毫無飾物的馬車靜靜蟄伏。落雪在車頂積了薄薄一層。車轅上空無一人,只有雪無聲飄落。
陸昭然推開車門。寒氣裹雪涌入,旋即被車廂內(nèi)蘊的熱氣吞沒。他一步跨入,看也未看身后,隨手合門。身后的素衣女子姜星遙身形一閃,緊隨著滑入車廂,無聲隔絕了門外的酷寒與風雪。
車內(nèi)空間并不寬敞。厚實的黑色狼皮褥子鋪陳,角落嵌著一只暖玉小爐,烘出近乎醉人的暖意。一盞樣式粗陋的銅皮油燈掛在側(cè)壁,火光如豆,勉強在逼仄空間里驅(qū)散一小團昏暗,勾勒出對面蜷縮的身影輪廓。
隱于風雪中的十二道玄影并未再現(xiàn)形,更不會靠近這輛馬車。他們?nèi)缤@北境刺骨的寒流,消融于無形。
陸昭然整個身體砸進狼皮褥子,昂貴的皮草深深凹陷。如同卸下了千斤重的無形甲胄,暖閣中那張狷狂冷漠、視王府重器如玩物的世子假面瞬間剝落。眉宇間只剩下難以言喻的焦躁,混雜著一絲幾乎不該出現(xiàn)在他身上的、近似虛弱的煩亂,像沸水下的氣泡,驟然在他眼底翻騰。
“嗤啦——”
他粗暴地扯開墨云錦大氅的系帶,那象征身份的外袍被他像塊破布般甩落一旁。五指不耐地揪住緊束的領口向外一扯,甚至懶得解玉扣,雪白的里襟被扯得微敞,露出清晰的鎖骨線條。腰袢間那塊剛剛還承載著王府威儀、猶帶體溫的雙龍蟠螭白玉牌,被他毫不憐惜地一把抓下,隨手甩在身旁的小幾上。玉牌撞擊硬木,發(fā)出冰冷短促的“啪嗒”聲,如同丟棄了什么累贅。他的目光,銳利得幾乎能穿透車廂昏暗的光線,瞬間鎖死在角落那團素白的身影——姜星遙。
她將自己徹底嵌在車廂最深的角落陰影里,如同與黑暗融為一體。上車后便維持著這個姿勢:蜷縮抱膝,螓首深埋,瀑布般的墨發(fā)掩去大半邊臉龐。昏黃的油燈吝嗇的光暈邊緣,只能勾勒出一段緊繃到失去血色的下頜線條,以及微微顫抖的、覆蓋著眼簾的鴉羽長睫。整個人像一塊拒絕融化的萬年玄冰。
死寂。
只有車外風雪鞭笞廂壁的嗚咽,暖玉爐里炭核細微的嗶剝,以及車輪碾過薄雪單調(diào)重復的咯吱聲。這粘稠的安靜如同實質(zhì),緊緊裹住了陸昭然的心肺,悶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姜星遙!”
他終于爆發(fā)。身體猛地前傾,幾乎跨越了兩人之間的狹窄距離,聲音驟然拔高,帶著一股被長久漠視后混合著不甘與被刺痛的怒意。這聲呼喚全無半分世子應有的雍容或算計,只剩下一個男人面對心愛之人驟然隔絕的困惑與焦灼。
“看著我!”他近乎低吼,每一個字都像在砸開那層無形的冰壁,“給誰看這副生人勿近的樣子?!嗯?這里只有你和我!”他凌厲的視線飛快掃過緊閉的車門,那眼神是純粹而隱秘的宣告——外面護衛(wèi)的夜不收,在“自己人”的概念之外,此刻根本就是被遺忘的存在。
他的聲音驟然轉(zhuǎn)低,壓得又沉又急,帶著難以置信的困惑和更深的怨懟:“以前那個敢跟我對著嗆、眼睛里有光的姜星遙呢?跟我說話這么難嗎?”
話語猛地一頓,仿佛在懸崖邊勒馬,聲音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染上了一絲他自己也不愿承認的恐慌,“就從上個月…那幾天…你突然消失…回來之后你就變成這樣了!像被人抽走了魂!為什么躲著我?為什么連一眼都不敢給?!” 他死死盯著她垂落的發(fā)頂,目光灼熱得似要將那層濃密的黑發(fā)燒穿,“告訴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在怕誰?在恨誰?!” 最后那句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嘶聲質(zhì)問。暖閣里翻云覆雨的世子,此刻卻像一頭在心上人緊閉的心門外,茫然無措、焦躁刨門的困獸。
當“上個月…消失…”這幾個字如冰冷的針尖刺入耳中時,姜星遙一直竭力維持靜止的身體,難以自抑地劇烈一顫!如同平靜的湖面被巨石砸開,偽裝的堅冰轟然崩裂!她猛地將臉更深地、更狠地埋進曲起的雙膝之間,仿佛這樣就能將整個人縮進一個絕對安全的硬殼里。只有那雙死命攥著衣角的、用力到指骨凸顯、青筋畢露的手,泄露了內(nèi)心正承受著怎樣的驚濤駭浪和無法言說的劇痛。
陸昭然的心臟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反應狠狠一攥!所有的強勢和戾氣瞬間潰散,只剩下一片兵荒馬亂的惶然。什么世子威儀,什么盤問追索,此刻都化為泡影。
“是……是不是我弄疼你了?”他聲音里的急切帶著從未有過的卑微,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去碰觸她那僵硬的肩胛,“剛才拉你的時候……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指尖在離她冰冷衣料不足一寸的空氣中猛地僵住,如同碰到無形的烈火,又觸電般狼狽收回,蜷縮在身側(cè)緊握成拳,“我剛剛只是在跟你慪氣,要是以往,你不可能會讓我把白玉牌掏出來的,而你今天卻不管不顧?!?/p>
他挫敗地吞咽了一下,聲音艱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別這樣……好嗎?”
剛才還能以王府信物為籌碼,視全場豪富如螻蟻的男人,此刻卻對著角落里沉默的陰影,將自己低到了塵埃里。這份懸殊的反差,讓車廂內(nèi)的空氣凝固沉重得如同水銀。
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持續(xù)了一個世紀。
終于,在那片死寂得能聽到灰塵落地的絕望中,姜星遙埋在膝頭的臉,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
昏黃的油燈光暈,如同垂憐般,顫顫巍巍地攀爬上她蒼白的臉頰。
陸昭然屏住了呼吸,瞳孔驟然收縮——
光線只肯施舍地照亮她半張臉。另一半,依舊頑固地深陷在幽冥般的陰影里。被照亮的那一側(cè),蒼白得不見一絲人氣,像冰雪雕琢的易碎品。濃密的長睫低低垂下,覆蓋著眼窩深處翻涌的波濤。但那色澤淺淡、本應柔軟的唇瓣,此刻卻如同被凜冽寒風凍傷的霜花,在難以抑制地、極其細微地顫抖著,透露著一種隨時都會碎裂的絕望。
緊接著,那雙被濃密睫毛覆蓋的眼眸,猛地抬了起來!
僅僅一瞬!
短暫如寒星掠過天際!
然而陸昭然看見了!那雙眼眸深處,根本不是什么凍土!那里是瞬間爆發(fā)的、足以焚毀一切理智的恐怖風暴!沖天的悲慟?刺骨的恐懼?撕心裂肺的恨意?還是……一種冰冷到讓他血液結(jié)冰、萬念俱灰的決絕?!所有激烈到無法共存、足以撕裂靈魂的情緒,在她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瞳中瘋狂沖撞、炸裂!如同被禁錮深淵的怨靈驟然突破了束縛!但這風暴僅僅顯現(xiàn)一剎!一股更龐大、更幽暗、更絕望的力量,如同冥界的極寒之息,瞬間從她靈魂最深處的寒潭中洶涌而出,將那剛?cè)计鸬哪┤罩鸷莺輷錅?、吞噬、重新拖回永寂的寒冰地獄!快得仿佛是陸昭然的錯覺!
只此一眼!
她如同被自己眼底那恐怖風暴灼傷了神魂,猛地闔上眼簾!力道之大,甚至在那蒼白的眼瞼下留下了一絲痛苦的細痕!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鑿擊,更深地蜷縮進去,肩胛骨因為用力遏制巨大的情緒奔涌而劇烈起伏。從她埋首的膝間縫隙里,溢出一聲微弱、嘶啞、浸透了全部靈魂痛苦的哀鳴:
“…陸昭然…求求你…就讓我……靜一靜…好嗎?”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泣血的心頭摳出來的砂礫。
她用整個蜷縮的姿態(tài),筑起了一道拒絕世界的堡壘。
陸昭然懸在空中的手,僵硬了數(shù)秒,最終無力地、重重地垂落在他身側(cè)的狼皮上。臉上所有的急切、不甘、卑微、以及那一點強行提著的妄念,在那驚心動魄的一眼之后,在那聲泣血般的哀求聲中,瞬間坍塌、剝落。最終,只剩下一片徹底的灰敗和一種沉甸甸的、幾乎將他整個人凍裂的冰冷與絕望。
搖曳的燈芯在銅盞中發(fā)出瀕死般微弱的光。爐火無聲燃燒。
車外,北風裹挾著雪粒子,凄厲地抽打著車廂。
姜星遙將自己的臉死死鎖在黑暗的牢籠里,唯有纖細的脊背在無法控制地微微起伏。
那場如同跗骨劇毒、日夜侵蝕著她心臟的記憶,再一次不受控地撕裂了她緊閉的腦海,如同利爪翻開了血淋淋的書頁。
……
昨天晚上在寒鴉城發(fā)生的事情,第二天拂曉便被那諜子送上了魏宣帝的案牘,魏宣帝翻看了諜報,啞然失笑,看向身邊的掌印太監(jiān)汪值,“你說說咱這鎮(zhèn)北王英明一世,他這兒子怎能如此紈绔?看來讓他來皇宮來這里讀書受教也是個明智之舉?!?/p>
“陛下圣明!”汪值笑著附和道,“不過也可能是藏拙,畢竟歷史上這些例子可不止一例,陛下可不得不防啊!”
聽聞此言的魏宣帝笑而不語,反而看向北方寒鴉城的方向,臉上露出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