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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北境寒雪錄 聽雨落歸辰 111722 字 2025-07-12 02: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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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陸昭然興奮地沖出書房去安排迎年祭事宜后,他那股高漲的情緒在通往西偏院那條冰冷寂靜的長廊上,如同被寒鴉城夜間的冷風一點點吹散。

越靠近姜星遙那間名為“映雪堂”的獨立小院,他腳下的步伐便越顯遲疑。先前在青衣面前的篤定和被點亮的希望,此刻被一種更深的迷茫和小心翼翼的試探取代。他該如何開口?她…還會見他嗎?

映雪堂與其說是院子,不如說是一座小巧的冰宮堡壘。陸昭然甫一踏入那低矮的月洞門,一股與王府其他院落截然不同的、更加清冽也更加孤絕的寒氣便撲面而來。映入眼簾的,并非青衣那精心打理過的、點綴著常綠女貞的“青竹小筑”所擁有的溫和生機。

這里幾乎看不到什么竹子。

院墻是青灰色的高聳石墻,冰冷肅穆,隔絕著外界的窺探。院里沒有假山流水,唯有幾株遒勁蒼老的枯梅枝丫在寒風中伸展,枝頭上裹著厚厚的積雪,如同披著沉重的孝服。院中央鑿了一方極淺的白石池子,此刻也已凍成一片光滑如鏡的冰面,映照著灰蒙蒙的天空,死寂一片。唯一能增添色彩的,是角落里一叢叢深紫色、近乎于黑的枯槁灌木——那是北地特有的寒漿草,冬日只余下堅韌的枯梗,鋒利如劍,直刺天空,帶著一種與世不容的銳利和凋零之美。

陸昭然也曾經向姜星遙吐槽她的院落太冷清,不如青衣的青竹小筑那般有生氣,但是卻被姜星遙白了一眼,生了幾天悶氣,自此再也沒提過。

整個院落鋪著一層厚厚的、未經踩踏的新雪,白得刺眼,也白得冰冷。積雪之下,偶爾裸露出深褐色的凍土和幾塊嶙峋的頑石。簡潔,干凈,寂靜得可怕,所有線條都帶著一種拒絕妥協(xié)的硬朗和孤傲,像極了此刻住在里面的那個人。這里的風,似乎都比別處更冷,刮在臉上如同砂紙打磨。

陸昭然站在雪地里,靴子深深陷進雪中。他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這冰寒徹骨的空氣,仿佛在汲取某種力量,清了清嗓子,聲音在空曠寂靜的雪院里顯得異常突兀和小心。

“星遙?”他喚了一聲,聲音努力保持著平穩(wěn),卻還是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是我,陸昭然?!?/p>

院內毫無回應,只有風吹過枯梅干枝發(fā)出的嗚咽低吟。

他向前走了兩步,踩在新雪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打破了那份死寂。映雪堂那兩扇厚重的雕花木門緊閉著,里面沒有透出絲毫光亮和暖意。

“我知道你在里面。”陸昭然提高了些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這是他寒鴉城少主的底氣,卻也是此刻掩飾內心無措的武器,“明日是小年,城里有迎年祭,我…我來告訴你一聲,帶你出去轉轉?!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成天在屋里悶著,對身子不好。”

依舊是一片死寂。只有風聲,和積雪被風吹落枯枝砸在地上的噗噗輕響。

陸昭然的心一點點沉下去。那股熟悉的焦躁和憋悶又涌了上來,幾乎要沖破他強行維持的鎮(zhèn)定。他盯著那扇緊閉的門,仿佛要將其洞穿。這無言的抗拒,比任何反駁都更讓他火大。就在他擰緊眉頭,手指無意識地曲起,甚至想強行推門的剎那——

“吱呀——”

一聲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門軸轉動聲響起,那厚重的門扉向里拉開了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姜星遙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狹窄的光影里。

她身上只披著一件單薄得與這嚴寒極不匹配的素白棉袍,長長的青絲未綰,隨意地披散在肩上,襯得臉孔愈發(fā)小巧蒼白,幾無血色。屋內沒有點燈,昏暗的光線下,她的眼眸如同兩顆浸在冰水里的黑曜石,深不見底,帶著一種驚人的冷漠和警惕。她沒有看陸昭然,目光似乎落在他腳下的積雪上,又似乎穿透了他,看向某個虛無之處。

陸昭然所有準備好的話,在她這蒼白冰冷、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和那片冰棱般的目光前,瞬間凍結在了喉嚨里。一種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揪心的情緒猛地攥緊了他的心臟。

“我不去。” 三個字,從姜星遙的唇間吐出,沒有起伏,沒有溫度,也沒有商量的余地,像冰冷的石子砸在雪地上。

陸昭然胸口那團被強壓下的火氣“噌”地就竄了起來。他上前一步,靴子幾乎要踩到門階上那層薄薄的雪皮:“為什么?!”

他的聲音失去了那份強裝的平穩(wěn),充滿了被拒絕的惱怒和不甘,屬于那個在青衣面前袒露真實的少年氣的煩躁幾乎要噴薄而出,“姜星遙,你到底要怎樣?!那兩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讓你變成這副鬼樣子?!就在我家里!你躲什么?我能吃了你?!”

他的質問像冰雹一樣砸過去,在這冰冷的院落里激起無形的波瀾。

姜星遙的睫毛終于輕輕顫動了一下,像結冰的蝴蝶翅膀無力地掀動。她的目光終于抬了起來,迎上陸昭然灼灼燃著怒火與困惑的雙眼。那眼神極其復雜,冰冷的深處似乎翻滾著隱痛、決絕,甚至還有一絲…陸昭然解讀不了的絕望。她的唇瓣微微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那片冰封的屏障重新凝固。她沒有回答他的任何問題。

她只是用一種緩慢得幾乎能凍結空氣的語調,清晰地說道:“陸世子?!?這個稱呼,在此時此景下,比萬載寒冰更刺骨。她甚至沒有用“你”這個字。

“我很累。只想清靜?!?/p>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吐出,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

說完,她那毫無溫度的眸子再次垂了下去,仿佛陸昭然這個人連同他的怒火和疑問,都只是院落里即將被風吹走的塵埃。

隨后,她后退一步。

“砰!”

一聲悶響,那扇隔絕內外的厚重木門,在陸昭然面前猛地關上了!只留下縫隙里涌出的一絲更為刺骨的寒意撲在臉上,和他那句沖到嘴邊的“星遙!”被冰冷的門板硬生生堵了回去。

陸昭然僵立在門外。

面前是緊閉的門扉,腳下是冰冷的積雪,周圍枯梅敗草在寒風中低語。這極致的空曠、冰冷和拒絕,將他瞬間打回原形,那因青衣鼓舞而燃起的熱情被潑得一絲不剩。一股無處著力的巨大挫敗感混合著深深的憋悶,如同寒潮般從腳底竄起,瞬間凍結了他全身的血液。他死死盯著那扇門,目光灼燙得幾乎要在上面燒出個洞,卻又有一種更深的無力感讓他無法再向前一步。

她把自己關在了冰里。而他站在冰外,束手無策。

雪,又開始無聲地落下,細碎的雪花很快就在他僵直的肩頭積了薄薄一層。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打著旋兒,嗚咽著穿過枯枝嶙峋的寒漿草叢,發(fā)出尖銳的嘯音,仿佛在為這凝固的僵局唱著絕望的挽歌。

陸昭然站在映雪堂冰冷的門扉前,先前的急躁與不甘,已被深冬寒風吹得如煙如塵,只余下沉沉的心口重墜。青衣點亮的燈,似乎也照不透眼前這堵名為“姜星遙”的冰墻。強橫無用,威脅更適得其反。

他深深吸了一口沁入肺腑的冰冷空氣,試圖讓那寒意凍結翻涌的無力感。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袖口繁復的暗紋,喉結滾動幾下,終于開口,聲音低沉、緩慢,褪去了所有棱角,只剩下一種努力維系的平靜下潛藏的深切請求:

“星遙……” 他喚了一聲,隔著厚重的門板,仿佛在對門內的影子說話,“我不逼你出去散心。我明白,你想清靜。”

風聲卷過枯枝,更顯門內死寂。

陸昭然停頓了片刻,仿佛在積聚勇氣。他的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重量:

“可明日……是祭拜她的時候了?!?/p>

他省略了身份,只說“她”。

這幾個字,輕輕落下,卻重逾千鈞,清晰地穿透門縫,也仿佛穿透了隔在兩人之間的堅冰。

他的語氣不再是命令或要求,而是變成了……一種近乎無助的陳述:

“我……不知道該怎么獨自去那個地方?!?/p>

他的聲音里透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脆弱和迷茫:

“你知道的,后山那片松林坡,風又大,路又滑……往年都是你扶著我站穩(wěn),幫我擋住一點風……是你準備的素酒點心……”

他頓了頓,聲音里染上難以言喻的酸楚:

“娘親她……生前是最記掛你的。你在府里住的頭一年,怕打雷不敢睡,她就抱著你去我那時,陪著你睡。后來你在我屋里留宿,只要聽見打雷,不管多晚,她必親自過來替你掖被子……” 舊事如涓涓細流,帶著舊日的溫暖氣息,“她常說,你像幼時走失的小貓兒,既進了門,就是家里的孩子,要好好護著?!?/p>

陸昭然的語速很慢,每個細節(jié)都帶著溫度,不再刻意煽情,只是陳述那些沉淀在歲月里的細碎關懷。他描繪的王妃,不是高高在上的主母,而是一個會在寒夜里起身為女兒掩緊被角的溫柔長輩。

“母親待你,視如己出。” 陸昭然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我有時都嫉妒……她總是看著你,眼里有光?!?/p>

他輕輕吸了口氣,最后的話語低得幾乎是在門縫里呢喃,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哀傷和真誠的懇求:

“明日……你能陪我去嗎?星遙。我……我怕獨自站在那里,風雪迷了眼,更怕她若是在天有靈……會以為我們陸家,終究是虧待了你,才讓你連祭拜她……都不肯來了?!?/p>

最后一個“肯”字,帶著一種近乎心碎的余音,消散在寂靜的風雪夜里。

門內。

長長的、仿佛凝滯的沉寂。

連風聲都似乎屏住了呼吸。

只有燭火在門內微弱地跳動了一下光影,拉長了門縫下姜星遙那片素白袍角的影子。

時間一點一滴地爬過。

就在陸昭然以為這近乎傾盡所有感情的懇求依舊換不來一絲回應,心一點點沉入冰湖之底,連最后一點微光都要熄滅時——

那沉重到仿佛嵌在石框里的門軸,發(fā)出了一聲極其、極其微弱的“吱呀”聲。

門縫,極緩慢、極艱難地,向內側打開了一線。

比方才更寬一點的光線溢了出來。

姜星遙的身影,依舊隱在門內濃厚的陰影深處,只有半張蒼白的側臉被這短暫逸出的微光映照。她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全然的冰封,反而像是覆蓋著厚重冰層的湖面下,有什么堅硬的東西正在裂開縫隙,透出深藏的、難以言說的悲傷與劇烈的痛苦掙扎。她的唇色淡到幾乎透明,緊抿的唇線微微顫抖。

她沒有看陸昭然。

她的視線仿佛穿透了他,落在了遙遠的、某個布滿溫暖燭光和慈愛目光的舊日時光里。那目光里,曾有一位在雪夜里握著她的手、替她趕走雷聲驚懼的溫柔婦人。

一個音節(jié),終于從那顫抖的唇間逸出,像一片最輕最冰的雪花落地:

“……好?!?/p>

聲音飄忽、微弱,帶著一種耗盡全部心力后的疲憊和不易察覺的哽咽。

但確確實實,是一個“好”字。

不等陸昭然眼底驟然燃起的巨大驚喜和狂潮般涌起的慰藉擴散開來,甚至是來不及確認這個聲音是真實還是幻聽——

姜星遙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再次沉入絕對的黑暗。

“砰!”

那扇沉重的門,以一種比之前更快、更決絕,卻又帶著一絲倉惶意味的方式,再次重重地合上了!

這一次,關上的門板劇烈震顫了一下,發(fā)出沉悶的余響,如同一聲悠長的嘆息,帶著無盡的痛楚與妥協(xié)。

門外。

陸昭然僵立在原地。腳下積雪的冰冷早已被他身體里驟然沸騰的血液驅散。那雙映照著風雪的眼睛睜得極大,里面清晰地映照著狂喜、難以置信、擔憂……種種情緒交織、翻滾、炸裂!那個“好”字,是實實在在的!他聽到了!

他下意識地伸手想觸碰那扇門,又在咫尺之處停住,硬生生攥緊了拳頭。他不敢再驚擾她。巨大的喜悅之后,心頭卻漫過一絲酸楚——那個“好”,是她用多大的力氣,才從那份自我囚禁的冰層下撕裂出來的?

他深深、深深地對著那扇緊閉的門扉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冰冷的空氣和這份來之不易的希望一同吸入肺腑。隨后,他緩緩轉身,踩著來時留下的、更深更堅定的腳印,踏雪而去。

映雪堂內,倚靠在冰涼門板上的身影,正用微不可察的顫抖,輕輕捂住自己的臉。指縫之間,一滴滾燙的液體,終于沖破冰封,無聲地滑過蒼白如雪的面頰,落入濃重的、隔絕了光亮的黑暗里。

在淚光之中,她好像看到了同樣一身白衣勝雪的溫柔婦人,用嘶啞的聲音訴說著“簌姨,我該怎么辦?我不想這樣?我好難受啊!”


更新時間:2025-07-12 02:02: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