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轱轆碾過最后一段土路,前方唐安城的輪廓在暮色中愈發(fā)清晰,高大的城墻如一條蟄伏的巨龍,垛口上的守軍身影依稀可見。
還未到城門口,就見一人身著月白錦袍,帶著兩名隨從立在道旁,望見馬車便快步迎了上來。
“二哥!”四皇子顧清的聲音帶著真切的暖意,他幾步走到馬車旁,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欣喜,“我算著日子,估摸著你今日該到了。”
顧淵掀簾下車,目光落在這位久未見面的弟弟身上。
十年不見,當年總跟在他身后背書的少年已長身玉立,眉宇間帶著書卷氣的溫和?!八牡?,費心了?!彼牧伺念櫱宓募绨?,語氣輕松了不少。
“二哥在外十年,可算回來了。”顧清笑著打量他,“路上還順利?我聽人說……”
“些許波折,不值一提?!?/p>
顧淵打斷他,轉而道,“我?guī)Я诵┙系男虏?,讓棗兒給你送去?!眱扇苏驹诘琅蚤e聊了幾句,從江南的風物說到京中近來的趣事,氣氛融洽。
顧淵看了眼天色,道:“我得先入宮見父皇,住處的事……”
“二哥放心,你從前在宮外的那處‘靜云軒’我一直讓人照看著,收拾得干凈。”顧清連忙道,“我已讓人備了馬車在那邊候著?!鳖櫆Y點頭,回身對車內道:“棗兒,你帶著其他人先去靜云軒?!?/p>
又對三保道,“你隨我入宮?!?/p>
棗兒應聲帶著仆從下車,跟著顧清派來的人往城內去了。
顧淵則與三保上了另一輛馬車,徑直往皇宮方向趕去。到了宮門外,侍衛(wèi)見是顧淵,忙上前行禮。
顧淵下車時,對三保道:“你在這兒等著?!比nh首:“殿下放心。”他雖有入宮的權限,卻也知曉君臣規(guī)矩,從不逾越半步。
顧淵整了整衣袍,獨自踏上宮門前的白玉臺階。
夕陽的余暉灑在朱紅宮墻上,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一步步沉穩(wěn)地走向那座闊別十年的宮城,仿佛從未離開過。
穿過層層宮闕,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光滑,顧淵的腳步不自覺慢了些。西側那片杏林還是老樣子,只是比記憶里更茂密了。
他忽然想起七歲那年,在這里追一只雪白的兔子,跑得太急摔在樹根下,膝蓋磕出了血,是母妃把他抱起來,用帕子蘸著泉水一點點擦傷口,輕聲哄著“淵兒最勇敢”。
那時的陽光透過杏林,落在母妃含笑的眉眼上,暖得像裹了層蜜糖。
往前走,繞過九龍壁,便是當年讀書的“崇文殿”。窗欞還是雕著纏枝蓮紋,只是漆色淡了些。他仿佛還能看見,十歲的自己正趴在窗邊的案幾上,偷偷看殿外放風箏的宮人,被太傅用戒尺敲了手背,疼得齜牙咧嘴,卻不敢作聲。
那時大皇兄總坐在他對面,背《論語》背得搖頭晃腦,而四弟還小,正趴在地上數(shù)太傅的朝珠。一路走著,記憶里的笑聲與眼前的寂靜交織,直到遠遠望見那座巍峨的紫宸殿——父皇議事的地方。
殿內檀香裊裊,明黃色的帳幔垂在龍椅兩側。顧淵走進殿時,皇帝正低頭看著奏折,頭也沒抬。
“兒臣顧淵,參見父皇?!彼硇卸Y,聲音平穩(wěn)?;实圻@才放下朱筆,抬眼看向他。十年未見,這位帝王鬢角添了些霜白,眼神卻依舊銳利,掃過他時沒有半分波瀾,既無久別重逢的欣喜,也無責備,只淡淡道:“回來就好。”
顧淵維持著躬身的姿勢,靜待下文。“你今年二十一了,”皇帝緩緩道,“按規(guī)矩,也該自己開府了?!?/p>
他拿起案上一枚玉印,遞給身旁的總管太監(jiān),“讓內務府把城西那處‘安遠侯府’收拾出來,添置些物件,盡快辦妥?!薄爸x父皇?!?/p>
“一路勞累,回去好好歇著吧?!被实壑匦履闷鹱嗾郏Z氣聽不出情緒,“你大哥和三弟早已上朝議政,明日早朝,你也來吧,也要為我楚國出出力了?!薄皟撼甲裰肌!鳖櫆Y再拜,轉身退出殿外。
殿門在身后緩緩合上,隔絕了里面的檀香與威嚴。他站在丹陛上,望著遠處飛翹的檐角,夕陽正一點點沉入宮墻之后,將那片曾經承載了他整個童年的皇城,染成了一片沉郁的金紅。顧淵的身影轉過宮墻拐角時,楚帝將手中的奏折往御案上一推,瓷鎮(zhèn)紙撞在硯臺上,發(fā)出“哐當”一聲脆響。
“十一歲就敢扒著角樓溜出去,如今倒還認得宮門?!彼Z氣平淡,目光卻落在殿外那株石榴樹上——當年顧淵翻墻時,被這樹的尖刺勾破了衣角,還哭喪著臉跟他告狀。
劉應在一旁躬身笑道:“陛下,二皇子如今可不是當年的孩子了。
前陣子黔州城的吳昊,仗著是邊疆之地,在當?shù)貜娬济裉?,私設稅卡,百姓敢怒不敢言。還是二皇子路過,查清了底細,連帶著揪出一串勾結的小吏,黔州百姓都在城門上給他立了長生牌呢。”
楚帝“哼”了一聲,指尖在御案邊緣摩挲著:“倒是有他母妃當年的倔勁?!?/p>
話鋒忽然一轉,眼神沉了下來,“可他清得了一個吳昊,清得了滿朝的蛀蟲嗎?”劉應心頭一緊,忙垂首:“陛下圣明?!薄皯舨康馁~本,每年都有幾筆‘損耗’查無實據(jù);漕運的糧船,十艘里倒有三艘是半空的;還有邊關那些將領,虛報的兵額夠編兩個軍了。”
楚帝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這些人拿著朝廷的俸祿,挖著楚國的根基,真當朕眼瞎耳聾?”他頓了頓,望著殿外漸暗的天色:“顧淵回來得正好。
讓他開府,讓他上朝,好好看看這京城的水,比黔州城的泥潭深多少?!眲B忙應道:“奴才這就去安排開府的事。”
楚帝擺了擺手,重新拿起奏折,卻沒再看,只是低聲道:“這江山,總得有人來清一清?!?/p>
語氣里的疲憊,混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消散在殿內的檀香里。
馬車駛進靜云軒的巷口時,暮色已漫過墻頭的爬藤。顧淵下車推開那扇熟悉的朱漆門,院中的老桂樹依舊枝繁葉茂,只是比記憶里粗壯了不少。
林伯早已候在正廳,見他進來,忙接過披風:“殿下,宮里還順利?”
顧淵坐在紫檀木椅上,接過侍女遞來的熱茶,指尖抵著溫熱的杯壁:“父皇讓我明日上朝,還說要給我開府。”
林伯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開府是好事,殿下在京中也能有個根基。只是這早朝……”他頓了頓,斟酌著道,“大皇子掌著吏部,三皇子借著段家的勢力插手了戶部,朝中大半官員都各有依附。
殿下久不在京,明日第一次露面,怕是會有人試探。”
顧淵吹了吹茶沫:“試探是難免的。”
“老奴倒有個淺見。”林伯躬身道,“明日早朝,無論誰提及舊事,或是故意刁難,殿下只需以‘在外十年,于朝政生疏,還需多向兄長們請教’為由應對。先藏起鋒芒,摸清各方底細再做打算?!?/p>
他又補充道:“至于開府,選址在城西安遠侯府,那里離皇城不遠,且周遭住的多是些中立的老臣,不易被大皇子他們監(jiān)視。只是府里的人手得換成咱們自己的人,膳食、茶水更要格外留意?!?/p>
顧淵抬眼看向他:“林伯是擔心……”“防人之心不可無?!绷植吐暤溃叭首有臋C深沉,大皇子又向來忌憚殿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顧淵指尖在杯沿劃了一圈,忽然輕笑:“我連黔州的毒瘴都闖過,還怕京里這點風雨?”話雖如此,語氣卻認真了些,“你說的有理,人手和住處都按你說的辦。明日早朝,我自有分寸?!?/p>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林伯望著自家殿下平靜的側臉,知道這十年的歷練,早已讓當年那個沖動的少年,長成了能藏住鋒芒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