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戈壁永恒的主宰。
它卷起粗糲的黃沙,如同億萬根冰冷的鋼針,無情地抽打在臉上、手上,鉆進破損的衣襟,磨礪著每一寸裸露的皮膚。天空是凝固的鉛灰色,低垂的云層沉甸甸地壓在頭頂,吝嗇地透下慘淡的灰白光暈,照不亮這無邊無際的荒蕪。
林燼和石岳,兩個相互攙扶的身影,在呼嘯的風沙中艱難跋涉。每一步落下,都在松軟的沙礫上留下一個深深的、旋即又被風沙抹去的腳印。
林燼的左手中,那塊啞叔塞給他的、冰冷粗糙的暗青色鐵片,棱角深深硌著掌心。每一次握緊,那清晰的刺痛感都在提醒著他鐵匠鋪里啞叔那無聲的引導和門外那輕描淡寫卻石破天驚的一揮——力量,需要掌控。他下意識地模仿著啞叔那悠長沉穩(wěn)的呼吸節(jié)奏,每一次吸氣都試圖捕捉丹田深處那沉寂卻飽脹的灰色漩渦的微弱脈動,每一次呼氣都笨拙地嘗試約束、沉降一絲絲散逸的灰氣。劇痛如同跗骨之蛆,右臂經(jīng)脈撕裂的傷處隨著每一次呼吸都在抽搐,丹田的飽脹感也并未減輕多少,但那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掌控意念,如同黑暗中的螢火,頑強地燃燒著,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石岳的狀態(tài)更糟。他本就魁梧的身軀此刻像是被抽掉了脊梁,大半重量都壓在林燼并不寬厚的肩膀上。每一次邁步,胸前被簡單捆扎的傷口都傳來劇烈的牽扯痛,讓他魁梧的身軀不受控制地顫抖,豆大的冷汗混著沙粒從他古銅色的臉上滾落,砸在沙地上瞬間消失。他緊咬著牙關,牙縫里滲出血絲,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除了痛苦,更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堅韌。啞叔的藥粥似乎吊住了他的命,但沉重的內(nèi)傷和斷骨,讓這位磐石般的漢子步履蹣跚。
他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方向在哪里。只知道必須遠離那鐵匠鋪,遠離可能招致更大災禍的源頭。風沙遮蔽了視線,滿眼只有起伏的沙丘和嶙峋怪異的黑色風蝕巖柱,如同巨獸的骸骨,沉默地注視著這兩個渺小的生命在絕境中掙扎。
終于,在翻過一道高大的沙梁后,前方灰蒙蒙的天地交界處,出現(xiàn)了一些低矮、歪斜、由黃泥和枯草混合壘砌的輪廓。
一個村落。
沒有圍墻,沒有柵欄。幾十座低矮破敗的土屋如同被隨意丟棄在沙地上的蟻丘,雜亂無章地簇擁在一起。土黃色的墻壁被風沙剝蝕得坑坑洼洼,許多屋頂?shù)拿┎菰缫驯豢耧L掀飛,只剩下光禿禿的、朽爛的椽子,如同絕望伸向天空的枯骨。整個村落彌漫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死寂,只有風穿過殘破墻壁和屋頂空洞時發(fā)出的嗚咽,如同亡魂的低泣。
林燼和石岳相互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疲憊和一絲微弱的希望。水,食物,一個能暫時躲避風沙的角落…這是他們此刻最迫切的需求。
他們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下沙梁,朝著村落靠近。
村落入口處,幾根歪斜的木樁上,掛著一些風干的、分辨不出原本模樣的獸皮和枯草,算是某種無力的標記。踏入村落的瞬間,一股濃烈的、混合著牲畜糞便、腐爛植物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絕望氣息撲面而來,比戈壁的風沙更令人窒息。
村落里并非完全沒有人。一些土屋的門洞里,隱約有麻木呆滯的目光投射出來。那些目光屬于一些蜷縮在陰影里的身影,他們大多衣衫襤褸,形銷骨立,皮膚被風沙和饑餓折磨得黝黑粗糙,如同枯槁的樹皮??吹搅譅a和石岳這兩個渾身血污、氣息兇悍的陌生人闖入,那些目光里沒有好奇,只有深深的恐懼和一種習以為常的麻木,如同受驚的兔子,迅速縮回黑暗的門洞深處,只留下門縫里一絲窺探的縫隙。
“這里…不對勁?!笔来謿?,聲音嘶啞低沉,帶著濃重的警惕??諝庵袕浡慕^望和恐懼太過濃郁,幾乎凝成了實質(zhì)。
林燼沒有說話,灰色火焰在眼底深處跳動,警惕地掃視著四周。他左手緊握著那塊冰冷的鐵片,粗糙的棱角刺入掌心,帶來一絲清醒。啞叔的呼吸節(jié)奏被他下意識地維持著,試圖平復體內(nèi)因緊張而微微躁動的灰色漩渦。
他們沿著村落中央一條被踩得板結(jié)、布滿牲畜糞便和垃圾的土路艱難前行。路旁,幾座土屋的墻壁上,殘留著一些暗紅色的、早已干涸的潑濺狀痕跡。一些屋角散落著斷裂的木棍和碎裂的陶片??諝庵?,除了絕望,還隱隱殘留著一絲淡淡的、被風沙稀釋了的血腥氣。
突然,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從前方的土屋后傳來!
那哭聲凄厲絕望,如同瀕死的野獸,瞬間撕裂了村落死寂的表象!
林燼和石岳心頭一凜,立刻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加快腳步繞過幾座低矮的土屋。
眼前的景象,讓兩人瞬間如墜冰窟,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著強烈的惡心感猛地沖上頭頂!
村落中央一塊相對空曠的平地上,豎立著一個簡陋的、由幾根粗木綁扎而成的十字形木架。木架上,綁著一個枯瘦如柴、奄奄一息的老人。他的頭無力地垂著,花白骯臟的頭發(fā)遮住了臉,身上破爛的麻布衣被扯開,露出嶙峋的肋骨和干癟的胸膛。一個穿著黑色短褂、面目兇悍、腰間挎著刀的精壯漢子,正手持一把帶著銹跡的短刀,粗暴地在老人枯瘦的手臂上劃開一道深深的口子!
暗紅色的、粘稠得幾乎不像血液的液體,緩慢地從傷口中滲出,滴滴答答地落入木架下方一個巨大的、散發(fā)著濃烈血腥惡臭的陶甕里!
木架周圍,跪伏著十幾個村民。他們大多面黃肌瘦,眼神空洞絕望,如同行尸走肉。幾個婦人死死捂住懷中孩子的眼睛,自己卻無法控制地渾身顫抖,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中漏出。一個頭發(fā)花白、滿臉悲愴的老嫗,正死死抱著那個持刀漢子的腿,哭嚎著正是林燼他們剛才聽到的聲音:
“大人!行行好!放過我爹吧!他…他快不行了!今年的血稅…我們…我們真的交不齊了啊!再抽…再抽他就沒命了!”
“滾開!老虔婆!”持刀漢子不耐煩地一腳踹開老嫗,力道之大,讓老嫗翻滾出去,撞在旁邊的土墻上,咳出一口血沫,氣息奄奄?!敖徊积R?交不齊就用命來填!神殿的規(guī)矩,血稅每月一交,定額供奉!少一滴血,就拿命來抵!抽干這老東西,正好給你們這群下界的賤民長長記性!”
他獰笑著,手中的短刀再次揚起,作勢又要朝老人身上劃去!
“住手?。?!”
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咆哮,猛地炸響!
石岳雙眼瞬間赤紅!胸前的傷口仿佛被這眼前慘絕人寰的景象徹底撕裂!滔天的怒火和刻骨銘心的痛苦記憶(血獄刑場)如同巖漿般噴發(fā)!他竟暫時忘卻了自身的重傷,魁梧的身軀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推開攙扶他的林燼,如同一頭發(fā)狂的蠻牛,帶著山崩地裂般的氣勢,朝著那個持刀的黑衣漢子狠狠撞了過去!
“磐石撞!”
石岳怒吼,僅存的右臂肌肉虬結(jié)賁張,土黃色的光芒在皮膚下瘋狂涌動,帶著一股一往無前、同歸于盡的慘烈意志!
那黑衣漢子顯然沒料到在這荒僻絕望的下界村落,竟然有人敢反抗神殿的“血稅官”!他驚愕地回頭,看到石岳那如同小山般撞來的身影和赤紅的雙眼,臉上瞬間閃過一絲慌亂。他下意識地舉起手中的短刀格擋!
砰?。?!
一聲沉悶到極致的巨響!
石岳那凝聚了所有憤怒和力量、如同攻城錘般的肩膀,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了黑衣漢子倉促舉起的短刀和交叉格擋的手臂上!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聲清晰響起!
黑衣漢子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嚎!他手中的短刀瞬間扭曲變形脫手飛出!交叉格擋的雙臂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彎曲折斷!整個人如同被狂奔的巨犀撞中,離地倒飛出去,狠狠砸在七八步外一座土屋的墻壁上!
轟??!
土墻被砸得凹陷下去一大片,簌簌落下大量塵土。黑衣漢子如同爛泥般癱軟在地,口鼻噴血,胸口塌陷下去一大塊,眼看是活不成了。
整個村落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風沙嗚咽的聲音,以及木架上老人那微弱的呻吟。
所有的村民都驚呆了,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血腥一幕。反抗神殿血稅官?這…這在他們麻木絕望的生命里,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那意味著滅頂之災!
石岳撞飛了血稅官,自身也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加上傷勢爆發(fā),龐大的身軀晃了晃,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重重地單膝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沫,臉色慘白如紙。
林燼在石岳沖出去的瞬間,心就沉到了谷底!他看到了那黑衣漢子腰間懸掛的、一個用劣質(zhì)黑鐵打造的、形似天平的小小令牌——天規(guī)神殿最底層爪牙的標志!
麻煩!天大的麻煩!
果然,短暫的死寂之后,是更大的混亂和恐懼!
“殺…殺人了??!”
“他殺了神殿的大人!”
“完了!全完了!村子要完了!”
“快跑啊!神殿的巡衛(wèi)隊很快就會來的!”
村民們?nèi)缤煌度霛L燙油鍋的螞蟻,瞬間炸開了鍋!絕望的哭喊聲、驚恐的尖叫聲、慌亂的奔跑聲混雜在一起!他們再也不顧地上的老嫗和木架上的老人,如同受驚的鳥獸,瘋狂地朝著自家破敗的土屋逃竄,死死關上搖搖欲墜的木門,仿佛那薄薄的門板能擋住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
林燼一個箭步?jīng)_到石岳身邊,將他沉重的身體扶住。石岳的身體滾燙,氣息紊亂,顯然是傷勢爆發(fā)加上強行催動力量,陷入了極度的虛弱。
“阿岳!撐?。 绷譅a低吼,目光掃過地上那具黑衣漢子的尸體,又看向木架上氣息奄奄的老人和墻邊咳血的老嫗,眼中灰色的火焰瘋狂跳動。
麻煩已經(jīng)惹下,此地絕不可久留!
他攙起幾乎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的石岳,目光如同鷹隼般掃視著混亂的村落,尋找著可能的出路。風沙更大了,鉛灰色的天空壓得更低,如同巨大的棺蓋。
而遠處的地平線上,在風沙卷起的黃色塵幕之中,隱約傳來了急促而整齊的馬蹄聲!伴隨著金屬甲片碰撞的鏗鏘之音!
噠噠噠!鏘!鏘!
如同催命的鼓點,敲打在每一個絕望的心頭。
神殿的巡衛(wèi)隊!來得比想象中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