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鴉城的雪，利過刀子。
風(fēng)雪裹挾著寒意，拍打著倚翠軒緊閉的窗欞，發(fā)出細(xì)碎而執(zhí)拗的噼啪聲。暖閣內(nèi)卻蒸騰著截然相反的氣息，如同一座隔絕于冰天雪地的熔爐。獸炭盆里，上好的銀霜炭騰著近乎透明的青白焰，無聲無息地釋放著滾燙的熱浪。香氣混濁而沉重——昂貴的龍涎、陳年烈酒的辛辣、女子鬢邊細(xì)膩脂粉的甜膩，以及無數(shù)金玉和沾染了手汗的票據(jù)散發(fā)出的那股滑膩的“人氣”，仿佛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葉上。
紫檀長案厚重堅實，雕工繁復(fù)，此刻卻被堆疊如山的財富壓得幾不可聞地呻吟。劉金斗的金錠銀票、田契鹽引堆積如山，在燭火下寶光流轉(zhuǎn)，幾乎要滿溢案沿。與之形成刺目對比的，是陸昭然面前那一塊突兀的空白。
黃楊木簽的最后一次輕撥，如同無情的手指抹去沙盤上的標(biāo)記，將最后一張千兩龍頭銀票掃進(jìn)了劉金斗那座金色的堡壘。
“承讓！承讓世子爺！” 劉金斗的聲音帶著強(qiáng)行壓抑的顫抖，卻依舊能聽出那股破土而出的狂喜。他那張醬紫色的胖臉汗珠滾落，油亮的肥手重重拍在自己剛斬獲的戰(zhàn)利品頂端，指尖甚至因激動而微微痙攣。贏了！掏空了這位世子爺擺在臺面上的名帳！巨大的松弛感和更強(qiáng)大的占有欲瞬間裹挾了他，只想立刻帶著這座金山消失在寒鴉城的風(fēng)雪里。
空氣驟然凝固。角落那張素琴上，最后一縷冷冽的泛音戛然而止，仿佛被無形的大手扼住。撫琴的女子，一身雪衣宛如閣外寒梅，纖細(xì)的指頭穩(wěn)穩(wěn)按在冰弦上，螓首微垂，長睫在她清冷的頰上投下兩道靜謐的陰影。侍立一旁的侍女屏息凝神，如同影子。
其余幾位陪坐的豪商，呼吸都微不可察地滯了一瞬。他們的目光在陸昭然巋然不動的身影和劉金斗那座炫目的金山之間迅速跳躍、碰撞，然后飛快垂落，各自掩藏起眼底翻滾的情緒——驚疑、貪婪、一絲不易察覺的兔死狐悲。喉結(jié)無聲地滑動著，強(qiáng)行吞咽下喉嚨里的干澀。
劉金斗用袖口狠狠揩了一把臉上的油汗，擠出一個混合著惶恐和巨大滿足的笑容，小心翼翼，字斟句酌：
“世子爺……您……您看您這案頭……”他肥短的手指笨拙地指了一下那片刺眼的空白，又迅速按回自己的財富上，“真真是……空了！您今日手風(fēng)略……略失，天色也已晚極，要不……咱們今天就到此？改日……改日小人再設(shè)席，請世子爺和諸位爺盡興？”
他聲音里的試探，幾乎要滿溢出來，每一句都在懇求落幕。
陸昭然紋絲未動。
他深陷在那張寬大的紫檀交椅里，墨云錦的袍襟微微敞開，露出流暢而蘊藏力量的頸項線條，一滴汗珠蜿蜒滑落，沒入雪白的里衣領(lǐng)口，洇開一小塊深色。他的目光似乎穿過了那座喧囂的金山，落在自己光潔的案面上。嘴角，卻在那片死寂中，幾不可察地向上牽扯了一下。
那不是氣急敗壞，亦非強(qiáng)顏歡笑。更像是在枯燥的狩獵后，終于等到了值得一瞥的獵物出現(xiàn)時，那絲若有若無、帶著冰冷狷狂的興味。
這縷微妙的笑意如同淬毒的針尖，瞬間刺穿了劉金斗強(qiáng)行鼓噪的熱切。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毫無征兆地從尾椎骨炸開，閃電般直沖天靈蓋！方才被汗水浸透的后背瞬間冰涼一片！那感覺……像是被拖入了深潭，冰冷的水草纏上脖頸！
就在劉金斗的心臟被這股寒意攥緊，臉上的諂笑僵硬如泥塑，下意識就想離座躬身退避的剎那——
坐在他下首那位來自江南的鹽商首領(lǐng)，朱百萬，鬢發(fā)已染霜的老狐貍，那雙閱盡風(fēng)云的眼中，精光猛地一閃！他眼角的余光如同最鋒利的刀鋒，精準(zhǔn)地捕捉到了陸昭然垂于案下的那只手，極其隨意地、卻又帶著某種宿命般的決斷，探入了墨云錦微微敞開的衣襟之內(nèi)。
朱百萬的心臟驟然漏跳一拍！仿佛那根無形的絞索，也勒上了他自己的脖子！
坊間傳聞這位陸大世子行事不按常理，在百姓之中的名聲可謂是聲名狼藉，是個十足的紈绔子弟，現(xiàn)在這位世子的案頭已經(jīng)沒錢了，按照他的行事風(fēng)格，他要拿出來的必定是個價值連城的東西，有著很大可能便是那王府信物，但是這并不是朱百萬想要見到的，因為信物一旦上場，那就代表今天不能善了了。
“嗒。”
一聲輕響。突兀，卻又無比清晰。如同深谷幽潭墜下一滴寒露，敲碎了所有紛亂的濁流的同時，也打破了朱百萬的幻想。
一塊玉牌。
成人巴掌大小，厚逾一指，通體無瑕，質(zhì)地恍如凝結(jié)的初雪，又似最純凈的羊脂凍玉。燭光在其內(nèi)蘊蓄流轉(zhuǎn)，溫潤而厚重。然而，這溫潤的底色，卻被其上盤踞的圖騰賦予了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兩條虬結(jié)的龍形異獸，身姿狂狷，鱗爪張揚，仿佛自洪荒掙脫而出，帶著吞噬一切的猙獰霸道，悍然盤踞其上！龍睛處，兩點深濃如凝固煉獄之火的鴿血石髓，正幽幽地凝視著暖閣中的眾生。
嗡——！
朱百萬的腦子里仿佛瞬間引爆了一顆悶雷！識海中掀起驚濤駭浪！雙龍蟠螭白玉牌！他豈能不認(rèn)得？！十幾年前他初踏北境，無數(shù)當(dāng)?shù)貦?quán)貴便耳提面命：此物，鎮(zhèn)北王府之命符！血脈嫡傳之烙?。?quán)柄之所系！見牌如見王！
“誰說我空了？”
陸昭然的聲音隨之響起，帶著一絲被暖意和酒意蒸騰出的慵懶鼻音，每一個字卻都清晰如冰棱墜地，砸在凝固的空氣里：
“不過是些阿堵物罷了。輸?shù)舻?，無論多少……”
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緩緩抬起，目光如有實質(zhì)般落在劉金斗驟然慘白的臉上，手指輕輕點向案頭那方如同灼熱巖漿凝固而成的玉牌：
“——劉老板，你明日，帶著它，去我王府支取便是?！?/p>
他唇角那抹狷狂的弧度加深了些許，吐出的字句卻冰冷徹骨：
“我鎮(zhèn)北王府，還會賴賬不成？”
死寂。
絕對的死寂，如同巨大的冰棺瞬間罩落，將整個暖閣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只有燭火爆開一兩聲微弱的嗶嗶。角落，雪衣女子按弦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又迅速恢復(fù)如初，只有她自己能感覺到指尖下冰弦的緊繃。
朱百萬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蒼白如紙。他張了張嘴，枯瘦的手指緊抓著椅子扶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根根突出，青筋畢露。冷汗在他冰冷的額角匯聚，沿著深刻的法令紋滑落，砸在衣襟上，暈開一個深色的圓點。他想說點什么——任何話，打破這令人窒息到發(fā)瘋的僵局！他想笑，想解釋，想提醒這位世子爺此舉的瘋狂與……后果！
但他的喉嚨如同被寒冰死死堵住，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火辣辣的刺痛。他只能看到那牌上龍睛里的兩點血髓，那兩點紅，在他眼中無限放大，化為尸山血海！這不是賭注！這是懸在所有人頭頂?shù)?、隨時會砸落的、帶著滿門傾覆血光的萬仞山！這東西接不得！沾不得！看一眼都是滔天之禍！
恐懼！巨大的、足以碾碎一切理智的恐懼，如同實質(zhì)的毒霧，瞬間從他的毛孔中滲出，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甚至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覺得骨頭里都塞滿了冰冷的鉛。必須離開！立刻！在這個瘋子點燃那引線之前！
與他同席的另外幾位豪商，臉色同樣難看至極。空氣太沉重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刀片。他們交換的眼神里充滿了驚駭與絕望。其中一人終于承受不住這無聲的巨大壓力，猛地吸了一口氣，身體微微前傾，一只腳甚至已經(jīng)試探性地挪出了半步——他只是想挪動一下因恐懼而僵麻的身軀，想離那張象征毀滅的玉牌更遠(yuǎn)一些，想稍稍靠近門口那個方向一點……只是半步。
這微小的動作，在死寂的暖閣中，卻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也就在這半步探出的瞬間——
“噗！”
暖閣四壁懸著的八盞六角琉璃蘇式宮燈，就在所有人的視網(wǎng)膜適應(yīng)了這個壓抑光影的剎那，毫無征兆地、整齊劃一地——熄滅了！
純粹的黑暗！
絕對的、沒有任何一絲縫隙的黑暗！
如同一口巨大的墨染棺槨轟然合蓋！
一股無法形容的陰冷氣息，如同自九幽裂縫中溢出的寒氣，緊貼地面瞬間席卷了整個暖閣！不是風(fēng)吹燭滅的感覺，而是所有光熱的存在被瞬間抽空、所有聲音被絕對湮滅的寂靜虛無！
所有人的感官在極致黑暗里被拉扯、扭曲、放大！心臟狂跳的聲音在顱腔內(nèi)撞擊如雷！
這純粹的黑暗，僅僅持續(xù)了一彈指！
就在神經(jīng)被繃緊到極致，甚至有人快要被這無聲的黑暗壓垮的下一刻！
“唰——！”
如同神祇睜開冷漠的眼睛！
八盞熄滅的宮燈，在絕對的同步中，驟然重新燃亮！
光明如熾，瞬間重新充斥暖閣的每一個角落！
而光明之下，所有人的動作、表情、眼神，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徹底凝固在上一刻的瞬間！
人！
冰冷、肅殺、凝固如同從地獄石板中直接拓印出來的黑色身影，在他們光明重現(xiàn)的剎那，已然矗立在暖閣中！
封鎖！絕對的封鎖！
門口！朱百萬那位剛剛探出半步的同席！他的腳尖甚至還懸在半寸空中，未能落下！而此刻，一道挺立如槍的玄色身影，如同鐵鑄的門神，無聲無息、精確無比地截斷在他腳尖指向的門軸線上！
冰冷的玄鐵面具下，那雙點漆般的眸子，無悲無喜地俯視著他抬起的腳，距離他因恐懼而裸露在外的腳踝皮膚，僅差毫厘！他甚至能聞到那玄衣上帶來的、風(fēng)雪混雜著鐵銹般的冷硬氣息！
窗邊！另一道玄色身影，不知何時已倚靠在劉金斗側(cè)后方的窗根暗影里，位置恰好封死了從那個方向任何可能的逃跑路線。頭微微側(cè)著，似乎在透過厚重的窗欞布聽著外面的風(fēng)雪，又似乎是在傾聽暖閣內(nèi)每一個瀕臨崩潰的喘息。手，隨意地搭在腰側(cè)那柄吸收光線的、無鍔的玄鐵短刀柄上。
琴案旁！雪衣女子依舊靜坐，甚至連姿勢都未曾改變分毫。一道氣息冰冷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塑，不知何時已化入了她身后不足三尺的陰影之中，距離如此之近，幾可聞到她身上那縷幽冷的暗香。
八個角落，關(guān)鍵動線節(jié)點。
十二道！
十二道純粹墨色、從頭到腳的玄衣身影！臉上覆蓋著毫無反光的烏沉玄鐵覆面，只露出一雙雙深潭般的黑瞳！腰間懸著無鞘、啞光、狹長微弧的玄鐵利刃！那純粹的黑與冷硬，仿佛將光明也割裂、吸收！
為首那人立于陸昭然稍側(cè)后方，身形最為挺拔，如同松柏。其左胸玄衣上，用某種特殊的、近乎隱形的暗銀絲線蝕刻的徽記——一只振翅探爪、眼神如冰冷火炬燃燒的夜梟，在燭火下幽幽一閃！
“夜……夜不收……”
朱百萬的瞳孔劇烈顫抖，死死盯著最近處那道玄影腰間的短刀和那枚徽記。他不敢發(fā)出聲音，連唇齒都在打顫。那剛騰起一絲離開念頭的腳尖，如同被凍僵了關(guān)節(jié)，僵硬地懸在半空，再也無法前移分毫。腿肚子篩糠般地打著顫，唯一能做的，就是猛地向后收回那只該死的腳，跌坐回椅子，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整個人像被抽掉了脊椎骨。
那位探步的豪商，整個人如遭雷擊，懸空的腳像被無形的烙鐵燙到，猛地縮回，身體因急停劇烈一晃，扶住椅背才勉強(qiáng)穩(wěn)住，額頭汗如雨下，瞬間浸濕了鬢角。他死死閉緊眼睛，牙關(guān)緊咬，不敢再看任何地方。
其他幾人，也如同雕塑般僵在原地，冷汗從鬢角、額頭滾落，滴在昂貴的袍服上。
劉金斗更是早已癱軟在椅子上，肥胖的身體深深陷入椅墊，面無人色，連指尖都控制不住地顫抖著，如同風(fēng)中落葉。
能來到這里的人，哪個不認(rèn)識夜不收!
夜不收的威名可是實打?qū)嵱盟麄冄g的玄鐵利刃殺出來的，質(zhì)疑他們的人現(xiàn)在墳頭草都不知道幾丈高了。
暖閣徹底被冰封！空氣重得如同實體！那十二道身影散發(fā)出的血腥鐵銹之氣與冰冷的死亡味道，無聲無息地滲透進(jìn)每一個毛孔，擠壓著所有尚存的活氣。角落的侍女臉色煞白，渾身都在輕微顫抖，死死低著頭，甚至不敢呼吸。
雪衣女子按弦的手指依舊穩(wěn)定，唯有那被濃密長睫遮掩的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東西，如同寒潭深處被投入一枚細(xì)微的石子，旋即又歸于沉寂的冰面。
絕對的窒息！連炭火的溫度似乎都驟降了幾分！
在這令人心膽俱裂的死寂中，唯有一個人，動了。
陸昭然緩緩地、帶著一絲仿佛剛從沉思中醒來的慵懶，自那張寬大的紫檀交椅中直起了身。
動作自然而舒緩，仿佛周遭這凝固的殺局、沉重的死寂，不過是清晨庭院里散落的薄霧，與他毫無干系。
他的右手慢悠悠地伸出，并未理會案頭那方如同禁忌魔盒般的蟠螭玉牌，而是捻起了滾落在手邊的三枚骰子——它們色澤殷紅如血，非骨非玉，更似某種未知生物的淬毒獠牙，在燭光下流轉(zhuǎn)著不祥的光暈。
玉白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拈著那三點刺目的紅。
那手抬起，動作穩(wěn)定優(yōu)雅，懸在半空。
最后，輕輕一落。
“?！?！”
一聲極其清脆、如同金玉交擊的磬音，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驟然響起！
如同利刺，狠狠扎在每一個人繃緊到極限、即將崩斷的心弦之上！
所有人的目光——無論驚恐、絕望、亦或是竭力維持的木然——都被這魔音般的聲音與景象死死釘在案頭！
那三枚血紅的骰子，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精準(zhǔn)無比地、輕碰在那塊靜靜躺于紫檀案面上、流轉(zhuǎn)著妖異血髓光華的——雙龍蟠螭白玉牌的邊緣棱角！
聲音雖輕，卻帶著雷霆萬鈞的重壓！
陸昭然抬起了眼瞼。
那雙深不見底，如同沉靜萬年玄冰的黑眸，帶著一絲被酒意熏染出、尚未完全褪盡的迷離水色，慢悠悠地掃過全場。目光所及之處，無人敢與其對視，只剩下更深的、無法控制的顫抖與絕望。
最終，這雙似笑非笑、帶著徹骨殘酷與狷狂的眸，落在了對面那張已看不出人形的、被極致的恐懼徹底抽走所有生氣的胖臉上。
陸昭然的唇角，緩緩地，向上拉開了一道如同薄冰初裂般的縫隙，溫柔繾綣，卻又帶著來自幽冥九泉的寒意：
“劉老板，別急著走??！咱們玩完這最后一局，”
他垂在身側(cè)的左手食指，如同帝王隨意點落江山般，姿態(tài)閑適地遙遙指向案頭——正是那枚剛剛被血色骰子輕觸的、象征著鎮(zhèn)北王府無上權(quán)柄的蟠螭玉牌。
然后，那溫和到令人血液凍結(jié)的魔音，伴隨著輕輕彈動的食指，每一個音節(jié)都清晰無比地，如同鑿刀，刻入了劉金斗那顆早已被恐懼碾碎成灰燼的心核：
“……押大……”
“……”
“押?。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