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聲呼嘯,拍打著青竹小筑每一片凍得筆直的竹葉,竹葉上的覆冰繃斷,發(fā)出細碎的噼啪輕響。
陸青衣收槍站定,周身蒸騰的熱氣在凜冽寒風中迅速凝結成細小的冰晶,黏在鬢角和眉梢。深紫的“雪練”槍身兀自傳遞著方才疾烈演武后殘留的、沉悶如地脈震顫般的嗡鳴,與她胸腔內尚未完全平復的搏動隱隱相合。
就在這時,那片純粹由風與雪組成的喧囂聲里,摻入了一點極細微的不同。并非聲響,而是一種氣息的沉淀感,像是攪動湍流的巨石,悄然定住了周遭無序的旋渦。
陸青衣的目光依舊落在眼前被槍勁攪得凌亂的雪地上,嘴角卻微不可察地壓出一道極淺的、幾不可察的弧度——那煩人的紅燕子,總算歸巢了。
一點灼目的紅,不期然撞入她眼角余光的最邊緣。青竹小筑那覆滿厚雪、陡峭如崖的屋檐最高處,猙獰的望獸石雕旁,不知何時歪坐了一抹紅影。那身裙裾在漫天銀白中紅得晃眼,布料被狂風吹出獵獵的波浪,像一面突兀插在雪峰上的火紅旌旗。
紅鸞。
她頂著風雪坐在屋脊,那張帶著異域明艷的臉龐上嵌著慣有的、仿佛不知天高地厚的慵懶笑意,唇角的彎鉤里藏著點孩童等著看人出糗的淘氣。一手支著下巴,另一只凍得微紅的手,竟有閑情在腳邊扒拉著積得松軟的新雪,捏個不成形的小雪團,視線卻鎖著下方雪地里站樁似的青影,像是在研究一塊會動的、頑固的舊鐵砧。
等得無聊,她拍了拍手,拂去指間沾的冰屑,腰肢輕盈得如同抽了骨似的順勢一扭。足尖在滑溜傾斜的覆雪屋瓦上那么一點,整個人便如一片被風拂起的楓葉,輕飄飄、悄無聲兒地落了下來。紅裙在風雪中翻卷成盛放的花,落下時,厚雪地上只留下兩個幾乎看不見的淺渦。
紅鸞在陸青衣身前不遠站定,隔著翻卷的雪幕,笑吟吟地望過來,也不言語。風扯著她腰間那對精巧的銀鈴,偏生一絲響聲也無。
陸青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這陣仗太熟——每當紅鸞這么不說話只笑著看她時,九成是在憋壞水兒。
紅鸞眼波流轉,落到腳邊一小塊被她落足時的氣流護得異常平整松軟的新雪上,那笑意更深了,帶著點惡作劇即將得逞的雀躍。她毫不講究地彎下腰去,紅裙曳地也不管,伸出兩只白生生的手,在那片雪里一捧一挖。雪在她手里很快被揉捏成了一個松松散散的白團子,比拳頭略小,一看就知道沒使勁兒。
她托著這松松垮垮的雪團,掂了掂,仿佛是估摸分量。然后,沖著陸青衣就揚起了那張滿是促狹的臉。
接著,手腕隨隨便便那么一抖——
那雪球歪歪扭扭地飛了出去,速度不快,軌跡也有些搖晃,甚至飛著飛著還散落了一小撮。但它裹在風雪里,就那么“撲”的一聲,不偏不倚,正正好好糊在了陸青衣左邊臉頰上!
冰涼松軟的雪沫子貼肉即化。
陸青衣似乎愣了一下,沒料到這毫無章法的一擊竟能得手。左半邊臉頰上那點冰涼的濕意讓她下意識地眨了下眼,纖長的睫毛上瞬間沾了細小的水珠。
紅鸞毫不客氣地爆出一陣清亮悅耳的笑聲,笑聲穿透風雪,帶著得逞的快活:“哈哈!陸石頭!這下沒防住吧?發(fā)什么呆呢!”
笑聲未落,陸青衣沾著雪水的左手閃電般探出,向腳下的雪地一抄!動作快得帶起殘影!一團更大些、被匆忙捏合還帶著冰碴的雪塊已在她手中成型。手臂猛地一甩!
“嗚——!”
那雪塊呼嘯著朝紅鸞飛去!雖不算凝,但速度極快,裹挾著破風聲,直沖她面門!
紅鸞驚叫一聲:“哇!玩真的啊!” 笑聲還在余韻,人已敏捷地向后小跳半步,同時手忙腳亂地抬手去擋。雪塊“啪”地在她交叉格擋的小臂上炸開!冰涼的雪屑混合著雪水濺了她一臉一身!幾滴融化的水珠滑過她光潔的下巴,鉆進領口,冰得她一個激靈。
“哎呀!” 紅鸞驚呼,手忙腳亂地去拍打身上融化的濕雪,鮮紅的衣袖上洇開了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束緊的發(fā)辮邊也沾了幾縷濕發(fā),黏在微紅的臉頰上。她跺著腳,指著陸青衣佯怒:“陸石頭!你看看你!我的新裙子!濕了!凍死啦!”
紅鸞被甩一臉雪水的狼狽模樣活像只落水的貍貓,發(fā)髻散了幾縷貼在紅撲撲的臉頰,撅著的嘴卻掩不住眼底亮晶晶的笑意。陸青衣瞧著她這副鮮活跳脫的姿態(tài),眉宇間凝著的冰霜悄然化開一線,嘴角終于牽起一抹清淺卻真實的弧度。方才槍舞郁結在胸的滯澀,似乎真被頰邊這抹冰涼沖淡了幾分。
她一言不發(fā),手腕微沉,深紫的“雪練”槍身如離弦之弩,“噗”地一聲悶響,穩(wěn)穩(wěn)刺入腳旁半尺厚的積雪,入土尺余,肅立如一道沉默的界碑。
笑聲未歇,紅鸞已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三步并作兩步蹦到陸青衣身邊。帶著雪水涼意的手臂熟稔地繞過青衣稍顯僵硬的肩頸,半個身子的重量親昵地壓了過來,帶著股暖融融的女兒香沖淡了風雪寒氣。
“喂,陸石頭,”紅鸞湊近她耳邊,吐息帶著惡作劇得逞后特有的溫熱微癢,聲音壓得低低的,像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我剛在外面溜達,就瞧見你杵在這兒,槍耍得呼呼生風,跟誰欠你八百吊大錢似的……悶氣都砸進雪地里啦?”她毫不客氣地用肩頭撞了撞陸青衣的肩,“要我說呀,傻石頭!”
她側過頭,明艷張揚的臉上滿是促狹,亮晶晶的眸子直直望進陸青衣清冷的眼底,話語像冰珠子在銀盤上跳躍,清脆又帶著不容置疑的狡黠:“姜家那小蝴蝶自個兒拍拍翅膀飛走啦,不正好?世子爺那顆心,眼下正虛著呢!天賜良機知不知道!來來來——”紅鸞的手臂又箍緊幾分,幾乎要把陸青衣拖得一個趔趄,“姐姐我教你幾招西域秘傳的手段,保管你趁熱打鐵,一舉拿下,把那沒眼力勁兒的世子殿下,”她嘴角勾起狐貍般的笑意,一字一頓,“抱、得、歸、來!”
呼嘯的風卷著雪粒子撲打在兩人身上。陸青衣身體被她勒得微微一晃,側臉恰好對上紅鸞那副“信我沒錯”的生動眉眼。原本因她孟浪言語將要凝結的霜意還未攀上眉睫,卻被那眸中毫不掩飾的、熾熱得如同篝火的揶揄與真心,灼得微微一滯。
她下意識地移開目光,指尖卻無聲地攥緊了斜插在身側的冰冷槍桿。紫檀木的沉實觸感透過掌心傳來,細微的顫動泄露了主人心湖深處掠起的一絲難以名狀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