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嗚——嗚——嗚——”
低沉而急促的號角聲撕破黎明前的黑暗，如同巨獸瀕死的哀鳴，在鐵嶺城頭凄厲地回蕩。城墻上，徹夜未眠的軍民們，心臟被這號角狠狠攥緊，幾乎停止了跳動。
來了！
北方灰蒙蒙的地平線上，一片移動的、無邊無際的黑色浪潮，正以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緩緩地、卻無可阻擋地漫涌而來！初升的朝陽吝嗇地灑下幾縷微光，照亮了那如林的刀槍矛戟，照亮了翻飛的各色旗幡（鑲紅旗、正藍旗、蒙古科爾沁旗），照亮了無數(shù)身披重甲、面容猙獰的后金士兵和蒙古騎兵！
兩萬大軍！開原屠城的血腥氣息仿佛已經(jīng)順著寒風(fēng)提前飄至，壓得人喘不過氣！
“建…建奴…這么多…”一個新征調(diào)上城的青壯，牙齒咯咯作響，手中的木矛幾乎拿捏不住。
“閉嘴！穩(wěn)??！”一名老兵低吼，但自己握刀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城頭蔓延。盡管有賀世賢的嚴(yán)令和王小偉的鎮(zhèn)定，但面對這鋪天蓋地的敵軍，普通士兵和百姓的恐懼是根植于骨髓的。
“慌什么？！”一個冰冷的聲音如同利刃，瞬間切開了恐慌的迷霧。王小偉一身染血的黑色皮甲（繳獲后金白甲改制），如同標(biāo)槍般矗立在西門正中最高的棱形墩臺上。他沒有看城下洶涌的敵軍，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掃過城頭每一張惶恐的臉。
“看看你們身后！”他的聲音并不高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你們的父母妻兒！你們的家！開原城破，雞犬不留！老弱婦孺，盡遭屠戮！想想開原城頭掛滿的人頭！想想渾河漂滿的尸體！”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守軍的心上！薩爾滸的慘痛記憶，開原陷落的噩耗，瞬間壓倒了單純的恐懼，點燃了絕望中求生的本能和刻骨的仇恨！
“建奴也是人！挨一刀會死！中一箭會亡！”王小偉猛地抽出腰間的精鐵順刀，刀鋒在晨光中閃爍著刺骨的寒芒，“我們身后就是家園，退無可退！想活命，想保住你們的親人，就給我握緊手中的刀槍，睜大你們的眼睛！聽我號令！讓這些豺狼，在這鐵嶺城下，血流成河！血債，必須血償！”
“血債血償！”張破虜?shù)谝粋€振臂怒吼！
“血債血償！”趙鐵柱、李狗兒等選鋒營老兵齊聲咆哮！
“血債血償！”這充滿血性和決絕的怒吼如同燎原之火，迅速點燃了整個城頭！士兵們眼中恐懼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通紅的血絲和拼死一搏的瘋狂！就連那些青壯，也死死握緊了手中的簡陋武器！
賀世賢看著這士氣瞬間逆轉(zhuǎn)的一幕，心中震撼無以復(fù)加。王小偉，寥寥數(shù)語，直指人心最深處的恐懼與守護！此子，真乃天生的統(tǒng)帥！
城下，后金大軍陣中。正藍旗旗主、五貝勒莽古爾泰騎在一匹神駿的黑馬上，瞇著眼打量著鐵嶺城頭。他身材魁梧如熊羆，滿臉橫肉，眼神兇戾殘暴。開原的輕松勝利讓他志得意滿，視鐵嶺如囊中之物。
“賀世賢？無名小卒！”莽古爾泰嗤笑一聲，用馬鞭指著城頭，“傳令！科爾沁的勇士們！給你們一個時辰，拿下此城！城中的財貨女人，任爾取用！”他故意用蒙古語大聲下令，充滿了輕蔑和誘惑。
“嗚嗬——！”數(shù)千蒙古騎兵爆發(fā)出貪婪的嚎叫，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他們紛紛催動戰(zhàn)馬，揮舞著彎刀和套索，如同決堤的洪水，率先向鐵嶺西門發(fā)起了潮水般的沖擊！在他們看來，這座剛剛經(jīng)歷恐慌的小城，唾手可得！
（二）
蒙古騎兵的沖擊迅猛而狂野。馬蹄踐踏著凍土，卷起漫天煙塵，震得城墻似乎都在微微顫抖。他們并未直接沖擊主城門，而是憑借著精湛的騎術(shù)，在進入弓箭射程前猛地向兩側(cè)分開，如同兩股黑色的旋風(fēng)，沿著城墻根高速掠過！
“放箭！壓制城頭！”蒙古騎射手在疾馳中張弓搭箭，仰角拋射！嗡！一片密集的箭雨如同飛蝗般騰空而起，帶著凄厲的破空聲，罩向城頭守軍！
“舉盾！”城上軍官嘶聲力竭地大吼。
噗噗噗噗！
箭矢如雨點般落下，釘在盾牌上、城垛上、甚至穿透了躲閃不及士兵的身體，帶起一蓬蓬血花！慘叫聲頓時響起！守軍的反擊箭矢稀稀拉拉，準(zhǔn)頭更是差得可憐，對高速移動的騎兵威脅不大。
“哈哈哈！明狗怯了！”蒙古騎兵更加囂張，來回穿梭，箭矢一波接著一波，壓制得城頭守軍抬不起頭。一些騎術(shù)高超的騎兵甚至試圖拋出套索，勾住城垛，為后續(xù)攀爬創(chuàng)造條件。
西門城樓上，賀世賢臉色鐵青，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可惡的蒙古韃子！欺人太甚！”
“將軍莫急。”王小偉的聲音依舊平靜，“讓他們再近點?；疸|隊，準(zhǔn)備！”
棱形墩臺和城墻內(nèi)側(cè)搭建的二層射擊平臺上，選鋒營的十二名火銃手在李狗兒的指揮下，早已嚴(yán)陣以待。他們手中的改良火銃裝填著特制的顆粒火藥和鉛彈，銃口穩(wěn)穩(wěn)地指向城下那些囂張的騎兵。不同于普通明軍火銃手的慌亂，他們眼神專注，呼吸平穩(wěn)，手指穩(wěn)穩(wěn)地搭在扳機上，如同潛伏的毒蛇。
“目標(biāo)！敵騎射手！自由獵殺！放！”王小偉的命令如同冰珠砸落。
砰！砰！砰！砰！
清脆而連貫的爆鳴聲瞬間壓過了蒙古人的呼哨！不同于普通火銃齊射的轟鳴，這十二桿改良火銃的射擊聲更加尖銳短促，間隔極短！白煙噴涌！
城下囂張的蒙古騎兵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
一名正張弓欲射的百夫長，頭盔連同半邊腦袋突然炸開，紅白之物飛濺！
一名試圖拋擲套索的騎手，胸口猛地爆開一個碗口大的血洞，慘叫著栽落馬下！
一匹高速奔跑的戰(zhàn)馬前腿突然折斷，悲鳴著將背上的騎手重重甩飛！
精準(zhǔn)！致命！效率驚人！
十二聲銃響，竟有九名蒙古騎兵應(yīng)聲落馬！而且大多是軍官和勇悍之士！
這突如其來的精準(zhǔn)打擊，讓囂張的蒙古騎兵攻勢猛地一滯！城頭守軍壓力驟減！
“好！打得好！”城上爆發(fā)出震天的歡呼！
“神銃！神銃??！”
“王守備威武！”
蒙古騎兵的囂張氣焰被這當(dāng)頭一棒狠狠打了下去。他們驚疑不定地看著城頭那些冒著白煙的銃口，看著同伴瞬間斃命的慘狀，沖鋒的勢頭不由得緩了下來。
“廢物！”中軍陣中的莽古爾泰看得真切，氣得破口大罵，“鑲紅旗步甲！給老子壓上去！填平壕溝！撞開城門！岳托！你的人別在后面看戲！”
“嗻！”鑲紅旗旗主、貝勒岳托雖然不滿莽古爾泰的頤指氣使，但軍令如山。他沉著臉一揮手：“步甲！攻城！”
嗚嗚——！
低沉的牛角號聲響起。數(shù)千名身披重甲（鎖子甲外罩鑲鐵棉甲）、手持厚盾、大刀、重斧的鑲紅旗重裝步兵，如同移動的鋼鐵叢林，邁著沉重而整齊的步伐，推著數(shù)十架簡易的壕橋車和撞城錘，向著鐵嶺西門和甕城方向，發(fā)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壓迫式進攻！
“穩(wěn)??！弓箭手！目標(biāo)敵軍步甲！覆蓋射擊！”賀世賢厲聲下令。
嗡！城頭箭矢如雨點般傾瀉而下。但鑲紅旗步兵的盔甲極其精良，普通的箭矢射在上面叮當(dāng)作響，大多被彈開，只能造成少量傷亡。后金兵頂著箭雨，沉默而堅定地推進，很快將攜帶的土袋投入護城壕溝，架設(shè)起簡易壕橋。沉重的撞城錘在厚盾的掩護下，開始一下下地撞擊著包鐵的西門甕城大門！
咚！咚！咚！
沉悶而巨大的撞擊聲，如同死神的鼓點，重重敲在每一個守城軍民的心頭！甕城大門在劇烈的震顫，門閂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礌石！滾木！金汁！給我砸！”賀世賢聲嘶力竭。
滾燙的金汁（煮沸的糞便尿液混合毒物）、沉重的礌石、燃燒的滾木從城頭傾瀉而下！甕城狹小的空間內(nèi)頓時變成了人間煉獄！凄厲到極致的慘叫聲沖天而起！被金汁澆中的后金兵皮開肉綻，發(fā)出非人的哀嚎，痛苦地在地上翻滾；被礌石砸中的筋斷骨折；被滾木碾壓的化作肉泥；燃燒的火焰吞噬著一切！
后金兵的攻勢為之一挫，死傷慘重。但鑲紅旗的兇悍遠(yuǎn)超想象！后續(xù)的士兵踏著同伴的尸體和燃燒的火焰，在軍官的督戰(zhàn)下，依舊悍不畏死地沖擊著城門！撞城錘的撞擊聲，更加猛烈了！
“將軍！甕城大門撐不了多久了！”尤世功滿臉是汗地喊道，聲音帶著一絲絕望。
賀世賢看向王小偉。王小偉的目光卻死死盯著甕城內(nèi)堆積如山的后金兵尸體，以及那幾架還在瘋狂撞擊城門的撞城錘。他眼中沒有絲毫慌亂，只有冰冷的計算。
“差不多了?！蓖跣サ穆曇羧缤?，“點火！”
“得令！”早已在甕城內(nèi)側(cè)上方隱蔽處等候的張破虜，猛地?fù)]下手中的令旗！
早已埋伏在甕城內(nèi)側(cè)墻根下的幾名選鋒營士兵，立刻將手中蘸滿火油的火把，狠狠拋向甕城內(nèi)部幾個特定的角落！那里，堆積著大量看似雜亂的柴草，但下方卻埋藏著王小偉精心準(zhǔn)備的“禮物”——數(shù)十桶混合了瀝青、硫磺、硝石和粗制火油的“燃燒彈”！柴草上更是潑滿了火油！
轟！轟！轟！
火把落處，烈焰如同被壓抑已久的兇獸，瞬間騰空而起！火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蔓延開來，頃刻間席卷了整個甕城內(nèi)部！高溫扭曲了空氣，刺鼻的濃煙滾滾升騰！那些堆積的尸體、木質(zhì)的攻城器械、甚至后金兵身上的皮甲毛發(fā)，都成了最好的助燃劑！
“啊——！火！大火！”
“救命?。 ?/p>
“退！快退出去！”
甕城內(nèi)頓時變成了真正的煉獄！數(shù)百名擠在狹小空間內(nèi)的鑲紅旗精銳步兵，瞬間被熊熊烈火吞噬！他們慘叫著，翻滾著，如同一個個移動的火球，互相沖撞踐踏！堅固的盔甲此刻成了蒸籠，將他們活活烤死！濃煙更是嗆得人無法呼吸！城門洞附近的撞城錘也被大火引燃，操作錘的后金兵慘叫著逃離！
“放閘！”王小偉的命令如同死神的宣告！
早已準(zhǔn)備好的巨大鑄鐵閘門，帶著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轟然落下！將甕城通往城內(nèi)的唯一通道死死封住！也徹底斷絕了甕城內(nèi)那些火人的逃生之路！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在烈火和濃煙中化為焦炭！凄厲絕望的哀嚎聲，即便是隔著厚重的城墻和閘門，也清晰地傳入城內(nèi)每一個人的耳中，令人毛骨悚然！
城下，莽古爾泰和岳托目瞪口呆地看著西門甕城方向沖天而起的烈焰和滾滾濃煙，聽著里面?zhèn)鞒龅姆侨藨K叫，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賀世賢！王小偉！本貝勒要扒了你們的皮！”莽古爾泰暴怒的咆哮響徹戰(zhàn)場！第一波攻勢，不僅折損了大量蒙古騎兵，連最精銳的鑲紅旗重甲步兵，都在那甕城煉獄中葬送了大半！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鐵嶺城頭，守軍看著甕城內(nèi)那沖天烈焰和濃煙，聽著敵人絕望的哀嚎，短暫的死寂之后，爆發(fā)出震天動地的歡呼！
“燒得好！燒死這些狗韃子！”
“王守備神機妙算！”
“鐵嶺萬勝！”
賀世賢看著身旁面色冷峻的王小偉，心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深深的敬畏。這看似簡陋的甕城，竟被王小偉打造成了一個吞噬數(shù)百精銳的死亡陷阱！此子之能，鬼神莫測！
然而，王小偉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他望著城下重新集結(jié)、殺氣更盛的后金大軍，目光冰冷如鐵。
“真正的硬仗，才剛剛開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