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隱村的清晨，是被濃霧和濕冷鎖住的。光線艱難地穿透厚重的灰白，將一切都籠罩在一種模糊而壓抑的色調(diào)里。泥濘的地面踩上去發(fā)出黏膩的聲響，空氣中那股混合著腐爛與陰冷的氣息揮之不去。
青瀾坐在小屋簡陋的木窗邊，右臂擱在鋪著粗布的桌上，纏裹的青色光帶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醒目。刺痛和陰冷感依舊頑固地盤踞在手臂深處，如同蟄伏的毒蛇。他閉著眼，左手掌心緊貼胸口，感受著灰白石片傳來的、比昨日更加清晰的冰冷牽引。那感覺如同一條無形的冰冷絲線，固執(zhí)地指向村子西北角，仿佛在無聲地催促。
窗外，早起村民的身影在濃霧中影影綽綽，步履匆匆，帶著一種此地特有的、被生活重壓和無形恐懼磨礪出的沉默。偶爾有低低的交談聲傳來，也很快被霧氣吞沒。
“哥哥，喝點粥吧。” 青璃端著一碗熱氣騰騰、散發(fā)著谷物清香的米粥走過來，小心地放在桌上。她的臉色在村中濕冷的空氣中顯得更加蒼白，眼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青瀾睜開眼，接過碗：“謝謝小璃。昨晚睡得還好嗎？這里濕氣重?！?他注意到妹妹似乎沒睡踏實。
青璃搖搖頭，小眉頭微蹙，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有點冷…而且，總覺得…外面霧里有東西在動，在看我們。”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孩童特有的敏感和一絲不安。
霧里有東西？
青瀾心中一凜。青璃雖然無法修煉，但她的感知在某些方面似乎異常敏銳，尤其是在這石片和黑水澤的影響下。他不動聲色地安撫道：“是風聲吧，或者村里的貓狗。別怕，哥哥在?！?/p>
他低頭喝粥，溫熱粘稠的粥水滑入喉嚨，帶來一絲暖意，卻驅不散心頭的寒意和手臂的陰冷。他需要信息，關于西北角，關于那“活霧”，關于瘋掉的采藥人。
機會很快來了。
早飯過后，凌皓召集所有弟子在營地中央的空地訓話，重申紀律，嚴禁私自離村進入澤地，并安排了白日的輪值警戒。青瀾注意到凌皓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每一個弟子，尤其是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時間格外長。他垂下眼瞼，安靜地聽著，像一個再順從不過的傷號。
訓話結束，人群散開。青瀾沒有立刻回屋，而是牽著青璃，看似隨意地在村中狹窄泥濘的小路上踱步，目光卻如同最細致的篦子，掃過每一間木屋，每一個角落。他的目標很明確——找到那個被關起來的瘋癲采藥人。
霧隱村不大，結構也簡單。循著昨日守夜弟子模糊的描述，加上村民偶爾投來的、帶著警惕或同情的目光指引，青瀾很快在村子最偏僻的西北角，靠近濃霧彌漫的澤地邊緣處，發(fā)現(xiàn)了一間格外破敗、幾乎被暗紫色藤蔓完全覆蓋的木屋。木屋沒有窗戶，只有一扇厚重的、用粗大鐵鏈鎖死的木門。門縫下，隱約透出一點搖曳的、極其微弱的油燈光芒。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排泄物、草藥和某種精神狂躁氣息的異味從門縫里飄散出來。更關鍵的是，青瀾掌心的灰白石片，在靠近這間屋子的瞬間，那股冰冷的牽引感驟然變得強烈而急促！仿佛有什么東西就在這扇門后，或者更深處，與它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
“不…不要過來…霧活了…它來了…它看到我了！石心…石心在跳?。?！”
一個嘶啞癲狂、充滿了極致恐懼的聲音突然從門內(nèi)爆發(fā)出來，伴隨著一陣劇烈的撞擊木門的“砰砰”聲和鐵鏈嘩啦作響。
是那個瘋癲的采藥人！
青璃被這突如其來的瘋狂嘶吼和撞擊聲嚇得渾身一抖，小手緊緊抓住了青瀾的衣角，小臉煞白。
“石心在跳？” 青瀾心中劇震！這瘋漢口中的“石心”，難道與他手中的灰白石片有關？
他強壓下立刻沖進去問個究竟的沖動。這里太偏僻，動靜太大，很容易引來村民或…凌皓。
“誰在那里？！” 一個警惕而粗啞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只見村長石堅帶著兩個手持簡陋獵叉的壯實村民，正快步從濃霧中走出，臉上帶著戒備。顯然，瘋漢的動靜驚動了他們。
“石村長。” 青瀾轉過身，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歉意和一絲被驚嚇到的蒼白，“在下青瀾，書院弟子。帶舍妹出來透透氣，聽到這邊有聲響，就過來看看…這位是？”
石堅看到青瀾手臂上的繃帶和蒼白的臉色，又看了看被嚇得不輕的青璃，緊繃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但眼神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散去：“原來是青瀾仙師。里面關的是石勇，前些日子進澤子采藥，受了驚嚇，回來就瘋了。怕他跑出去傷人或再出事，只能鎖起來?！?他嘆了口氣，語氣沉重，“可憐啊，原本是村里最好的采藥把式…”
“他剛才喊‘霧活了’‘石心在跳’…” 青瀾試探著問，“石村長可知是何意？可是在澤中見到了什么…異象？”
石堅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眼神閃爍，帶著深深的恐懼和忌諱。他身旁的兩個村民也下意識地握緊了獵叉，不安地看向濃霧深處。
“仙師莫要再問了！” 石堅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擺擺手，語氣生硬地打斷，“澤子里的事，邪性得很！石勇就是著了道才瘋的！那些瘋話當不得真！聽老漢一句勸，千萬別好奇！離這屋子遠點，離澤子更遠點！好好在村里養(yǎng)傷才是正經(jīng)！” 他說完，對兩個村民使了個眼色，三人不再理會青瀾兄妹，徑直走到木屋門前，大聲呵斥著試圖讓里面的石勇安靜下來。
青瀾知道再問不出什么，拉著驚魂未定的青璃轉身離開。走出幾步，他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間被藤蔓和鐵鏈鎖死的破敗木屋。石勇癲狂的嘶吼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夾雜著“金霧…金霧吃人…”之類的破碎詞句。
金霧？ 青瀾心頭一跳。守夜弟子說的是“暗紫色”，石勇卻喊“金霧”？是光線錯覺？還是…
他看到了更核心的東西？
回到分配給他們的木屋，青瀾讓青璃在里間歇息壓驚。他自己則坐在外間，心緒難平。石片冰冷的牽引感依舊清晰地指向西北，源頭似乎就在那破敗木屋的方向，或者更深處。石勇的瘋語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心中更多的疑問。
“石心…石心在跳…” 青瀾低聲重復著，左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前的灰白石片。粗糙冰涼的觸感下，仿佛真的能感受到一絲微弱到極致的搏動，與瘋漢嘶吼中的恐懼遙相呼應。
他必須弄清楚！這不僅僅是好奇，而是關乎他能否修復傷勢、掌控力量、乃至生存下去的關鍵！
避開凌皓的監(jiān)視是首要難題。那位凝脈境巔峰的劍修教習，感知敏銳得可怕。青瀾的目光落在窗外濃得化不開的霧氣上，一個念頭漸漸清晰——霧。這遮天蔽日的濃霧，或許是唯一的掩護。
接下來的兩天，青瀾表現(xiàn)得異常安分。除了必要的吃飯和去營地中央空地“透氣”（實則是觀察凌皓的巡邏規(guī)律和感知范圍），他幾乎足不出戶，專心致志地運轉那緩慢而痛苦的溫養(yǎng)法門，試圖讓右臂的狀態(tài)好上那么一絲。同時，他也在暗中調(diào)整呼吸，收斂自身氣息，如同潛伏在陰影中的獵豹，等待著濃霧最深沉、守衛(wèi)最松懈的時刻。
機會，在第三天的后半夜降臨。
白天似乎下過一場小雨，入夜后的霧氣濃重得如同實質(zhì)的棉絮，伸手不見五指。連營地中央的氣死風燈，光芒也被壓縮到不足一丈。遠處澤地深處的獸吼似乎也沉寂了，整個霧隱村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風掠過墨鐵木屋頂發(fā)出的嗚咽聲。
青瀾悄無聲息地坐起身。里間傳來青璃均勻細弱的呼吸聲。他側耳傾聽片刻，確認屋外沒有任何腳步聲。凌皓的氣息，此刻在營地另一端的臨時居所內(nèi)，平穩(wěn)而凝練，顯然在入定調(diào)息。
就是現(xiàn)在！
他動作輕緩地穿上深色的外袍，將灰白石片貼身藏好。右臂的刺痛在陰冷的夜晚格外清晰，但他強行壓下。他深吸一口氣，將自身的氣息收斂到極致，如同融入環(huán)境的陰影，輕輕推開木屋的后窗——那里正對著村子西北角的方向，且遠離營地中央。
冰冷的、飽含水汽的濃霧瞬間涌入，帶著刺骨的寒意。青瀾沒有絲毫猶豫，如同貍貓般敏捷地翻出窗外，身影瞬間被濃重的灰白吞沒。
霧氣冰冷粘稠，帶著濃重的腐爛和泥土氣息，能見度幾乎為零。青瀾只能憑借記憶和對石片那冰冷牽引感的絕對信任，在濕滑泥濘的地面和雜亂的木屋縫隙間小心翼翼地穿行。石片的牽引感在濃霧中變得更加清晰，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燈塔，堅定地指引著西北方向。
他避開村中主要的泥濘小路，在房屋的陰影和堆積的雜物間潛行。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每一次落腳都輕得如同羽毛，生怕驚動這沉睡（或者說裝睡）的村落和那位可怕的監(jiān)視者。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濃霧中，那間破敗的、被暗紫色藤蔓覆蓋的木屋輪廓，終于再次出現(xiàn)在模糊的視野里。鐵鏈鎖死的木門如同沉默的怪獸巨口。
石片的冰冷感在此刻達到了頂峰，甚至隱隱傳來一絲…渴望般的悸動！
青瀾沒有停留。石勇被鎖在里面，他不可能進去。石片的牽引感，指向的是更深處！
他貼著木屋的墻壁，繞到屋后。這里更加荒僻，幾步之外就是翻滾涌動、仿佛無邊無際的濃霧之墻，那是真正黑水澤的邊界。而在木屋后墻根下，濃密的藤蔓和雜草掩蓋中，青瀾發(fā)現(xiàn)了一個幾乎被遺忘的、用粗糙石塊壘砌的小型祠堂。祠堂極其低矮破舊，門楣上模糊地刻著幾個早已被歲月和苔蘚侵蝕得難以辨認的古樸符號，散發(fā)著一股極其古老而荒涼的氣息。
石片那冰冷的牽引絲線，筆直地沒入了這間破敗祠堂的門縫之中！
青瀾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撥開纏繞在祠堂門上的藤蔓。祠堂的木門早已腐朽，輕輕一推，便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在這死寂的濃霧中顯得格外刺耳。
一股更加濃郁的、混合著塵土、腐朽木頭和某種奇異礦物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祠堂內(nèi)部狹小而黑暗，借著濃霧中極其微弱的天光，青瀾勉強看到正中有一個同樣布滿灰塵和蛛網(wǎng)的低矮石臺。石臺上，似乎供奉著什么東西…
就在他凝神望去，準備踏入祠堂的瞬間——
“吼——?。?！”
一聲震耳欲聾、充滿了暴虐與無盡痛苦、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恐怖咆哮，陡然從黑水澤濃霧的最深處爆發(fā)出來！聲浪如同實質(zhì)的沖擊波，瞬間撕裂了濃霧的死寂，震得整個地面都在微微顫抖！霧隱村中，頓時響起一片驚惶的狗吠和村民被驚醒的騷動！
青瀾渾身劇震，猛地回頭望向那咆哮傳來的、濃霧翻滾的澤地深處，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